夜晚的风总是带着凉意,即使身处幻象方难归也能感觉到凉意入骨。
阿荷成了鬼,一个不仅没有害人,反而救人的鬼。
“不……不要过来。”
一个不过八九岁的男童慌张逃脱时不慎跌倒在地,惊恐的看着缓缓靠近他的野狼。
男童脸上泪水横肆,绝望感席卷全身。
闭眼感受着死亡的到来。
咦?
男童心里奇怪,被吃了居然一点也不痛?
男童睁眼,起身左摇又晃,摸了摸自己肉乎乎的小脸,掐了掐白嫩的手臂。
没被咬?
男童注意到了阿荷。
“姐姐!”男童跑过去拉住阿荷冰凉的手,起先有片刻呆愣,随后呆呆的问,“姐姐你……是鬼?”
阿荷将男童的反应尽收眼底,眼中的一丝期待渐渐黯淡。
方难归看着男童,又看了看阿荷,心中有一瞬间失望。
不管是谁,都怕鬼。
哪怕是一个从未害人反而救人的鬼。
人鬼只是一念之间。若是心怀正气,鬼亦是人。
“太好了!”阿荷准备离开之际男童突然跳起来抱住她,极为兴奋,“我终于见到鬼了!我终于见到鬼姐姐了!”
阿荷被男童突如其来的转变给弄的有些懵,方难归大脑也没有转过弯。
怕鬼的随处可见,不怕鬼的也见过不少,但想见到鬼的,只有一个。
阿荷面色有些不自然,但看傻子的眼神毫无保留。阿荷直接甩开他,消失在浓浓夜色。
“姐姐!姐姐你去哪?”男童跑过去追她,可才追了几步,阿荷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对哦!”男童停下脚步,猛的一拍脑门,“姐姐年龄比我大,姐姐是鬼,我是人,我肯定追不上。”
男童冲着夜色大喊,也不管阿荷是否能听见。
“姐姐,我叫小宝!我以后会常来的!”
阿宝的声音回荡林间,回应他的是一片静谧。
之后每晚,阿宝果然是如他所言。
“姐姐,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
“姐姐,我长大了,娶一个和你一样好的姑娘,然后带她一起找你好不好?”
“姐姐,今天私塾先生夸我聪明了。”
……
阿荷其实一直都在,尽管她从未现身过,阿宝也坚持了五年,直到有一天,他没有来。
阿宝没有像往常一般过来,阿荷徘徊在附近,脸上表情焦躁不安。
阿荷感觉到有一股不对劲,再三犹豫后朝村内跑去。
方难归心里一咯噔,他知道,他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昔日整齐林立的茅屋石室只剩下断壁残垣,烈火焚噬着这座与世无争的古村,这所不知存在多久的村庄终究是化为乌有,随着它所守的秘密一道在漫长历史中被悄无声息的埋没。
阿荷跑到村内,在尸体横陈中,一道浑身是血的身影倒在地上。
五年时间内,那个白乎乎的小团子已经成长成白净清秀的小少年。那张满是血污的脸上已经分辨不出血和泥。
阿荷将他抱在怀里,冰凉的手擦着他的脸,她觉得浑身都在痛,被拔掉舌头,被人杀死时都没有这么痛。
她呜呜的喊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阿荷哽咽着,脸上血泪覆满整张脸。
“姐……姐姐。”阿宝似乎感受到了阿荷,费力的睁眼。
阿宝嘴角勾起一丝费力的笑,缓缓伸出右手。方难归和阿荷这才发现,阿宝手中紧紧拽着一颗玛瑙流苏。
蓝色的流苏绳被染成红色,本来整齐的流苏绳串交缠在一起。阿宝将玛瑙流苏递在阿荷手里,慢慢的垂下了手。
阿荷握住流苏,眼中血泪更甚,她失去了最后一个家人。
一阵打斗声由远及近,悲悸声如同阴间地府的厉鬼。
血液喷溅染红了周围建筑,浸没了土壤中,方难归忍住想要作呕的感觉,默念清心诀。
乌黑的天被染成猩红,白玉的月亮不知何时隐于云没了踪迹。
方难归低头闭眼不敢去看,,渐渐地,悲悸声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清晰的兵器相撞。
方难归抬头看到的是连绣和江桐。
两人本是同僚,此刻却兵戎相见,而且招招都想置对方于死地。方难归想起,江桐所说的他和连绣不和。
“江、桐。”连绣一字一句,语气近乎咬牙切齿,眼中的恨意恨不得要她撕碎江桐,她纤纤玉指指着一具早已分辨不清,看模样大概三四岁的尸体,“你满意了吧?为了那个劳什子干戈,你杀了这么多人,满意了吧?”
江桐邪笑,无所谓的挑着额前一缕刘海,斜睨了一眼尸体,“我当然满意,看他们惨叫着,跪在我脚下像丧家犬一样求我饶他们,我当然满意。”
连绣似乎牙齿在打颤,说不出一句话。
江桐的人性,早已丧失了,他的心,已经没有了。
“倒是你,”江桐笑的温柔,这样看,他和江梧简直如出一辙,只是,方难归眼里,江梧的笑是发自心里的温柔,那双杏眼,满目繁华落入秋水。而江桐,就像是灼灼桃花被烈火焚噬。
他笑的越温柔,方难归越觉得不寒而栗。
“你说,若是远在无底渊的宗主美人知道,他的连绣长老背叛了他,会如何?”江桐不仅笑的温柔,声音也是温柔,偏生如同地府的恶鬼,一旦沉浸,便会被拖下无尽深渊,“他会不会——”
江桐刻意拖长声音,笑容在被鲜血染红的夜分外妖肆,“像对付前宗主那样对付你?”
“我没有背叛宗主!”
连绣声音骤然拔高,似乎极为害怕。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前宗主棋不倦的下场。
“那就别拦我。”
江桐亦是毫不退让,“现在给我滚,剩下的人,你随意。”
连绣没想到江桐会这样说,心中震惊之余是暗藏的欣喜。即便剩不了多少人,即便许家庄对不起她,可只要能护好一人,血脉就不会断。
连绣妖冶的眼眸盯着江桐看了半晌,生怕他会反悔。江桐是带了铁衣护的,她现在根本抵不过,不然也不会受伤。
江桐已经给了退让,若是她再不妥协,剩下的人也会被他杀死。
连绣咬牙点头,江桐脸上笑意更甚,“早这样多好,你我同僚,共同为宗主效力,何须为了这些蝼蚁反目。”
连绣知道,江桐这是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在挑衅,心中怀怒,偏又不能奈他如何。
连绣冷笑,正欲去找存活之人,江桐脸色有些许不自然。
连绣转身,看到了一个女鬼。
方难归大惊,奔向阿荷却和之前一般直接穿身而过。
阿荷周身泛着血红的杀气,双眼赤红,脸上血泪未干,长发白衣被风吹拂,脸上黑纹如同藤蔓蔓延。
看着化为厉鬼的阿荷,江桐好像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亦或者人,脸上有一瞬煞白,仅仅一瞬又恢复了往常般自负,要方难归怀疑他看错了。
阿荷觉得浑身都泛着一股名叫“恨”的感觉,那早已失去心跳的地方似乎又跳动了起来。恍然间,她又看到了那个唤她“姐姐”的孩子。
阿宝……
阿荷不能言语,却硬生生喊出了那个名字,“阿……阿宝,阿宝……”
字字泣血,声音沙哑的不成样子,方难归无法想象阿荷是经历何等痛苦才念出的这个名字。
江桐根本没将阿荷放在心上,看着眼前的一切毫无波澜。
阿荷站起身,猩红的血雾开始蔓延,化作利刃攻向江桐。江桐冷笑,伸手化作一道屏障轻而易举攻破利刃。
“这种把戏,我十几岁就领教过了。”江桐眸光冷了下去,沉声开口,“不想魂飞魄散的话就给我滚。”
阿荷丝毫不退让,依旧倔强的立在那里,眸中倒映的是熊熊烈火和凶手得意的笑。
“方难归,方难归。”一句熟悉的声音幽幽响起,如同穿过了时间飘荡于悠悠岁月唤他。
是谁?谁在喊他?
方难归倏然睁眼,下意识捂住心口,感受到心脏狂跳后呼了一口气,回过神方知脊背已是湿了一片。
“江姑娘。”方难归看着一脸焦急折返而来的江晚衣脸上被泪水浸湿,突然抱住江晚衣。
江晚衣没想到方难归会突然抱她,脸上双颊倏地涨红,心中突突直跳。
一时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
方难归情绪稳定了,想起他还抱着江晚衣,慌张推开,脸上红晕未散开。方难归想到阿荷,看向她时,阿荷脸上血泪涟涟,触目惊心。
方难归不忍,丛腰间掏出一方帕递给阿荷,阿荷起先微冷愣,随后点头致谢。
江晚衣将方难归和阿荷的举动尽收眼底,用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语气阴阳怪气道,“她是谁?你们两个很熟?”
“她叫阿荷。”方难归挠头,想到江桐后脸色大变,一把拉过江晚衣皓腕朝土地庙跑去,“敛素他们有危险。”
土地庙外,百鬼早已无影无踪,唯留萤萤绿光如同萤火虫点缀黑夜。
江梧身上有些许凌乱,那副风华无双之容却丝毫没有减退。
江梧看着满天绿光,眼中是彻底的失望,“你彻底杀了他们。”
江桐,在这一刻,注定死在了江梧心里。
江桐手中的剑依旧指着江梧心口,只有他一动或者江梧向前,江梧必死无疑。
江梧眼中没有丝毫畏惧,目光冷冷。
“江前辈。”君之想要上前,风窈眼疾手快拉住了他。
“他们两个说了不准任何人插手。”
君之瞪着风窈,“你没看到剑已经指向哪了吗?”
风窈本来是好声好气的,如此也怒了,回瞪道,“我当然看到了,可你能改变谁?”
君之被噎住了,半晌说不出,干脆别过脸。
江梧闭眼,暗自咬牙。
对上江桐,他一直是忍让的那一方,一直盼着江桐能够回头,可现在,他若是退让,其他人也许就会和那些被江桐打的魂飞魄散的阴灵一般。
江梧蓦然睁眼,亦是以剑相迎。
两把剑,一把仙气卓然,碧玉白穗衬得剑身如玉。一柄魔气横陈,剑身隐隐带着血腥味。
江桐看着江梧手中剑,唇角上挑,冷冷嘲讽“我还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对我用玉磋。”
江梧没有回答,挥剑挑开江桐手中绛厌,朝江桐心口刺去,剑气温雅但不失凌厉。
江桐横剑挡住江梧,抬手汇聚灵气袭向江梧,江梧避身躲闪。江桐趁江梧躲闪之时,刺向江梧小腹。
江梧有伤在身,本来就不能打斗,躲闪之时眼前骤然一黑。
也就是在那一刻,鲜血顺着剑柄滴入尘土,玉磋哐当掉在地上,江梧左手紧紧握住刺入腹中的绛厌,不可置信的低头看着剑身,骨节分明,纤细白嫩的左手沾满自己的血。
江桐愣在了原地,这回……真死了?
江桐心脏有一瞬收缩,拔剑后江梧便倒在自己眼前,绛厌亦是落地。
江梧看着夜晚的天,恍然间回到了幼时。
若是那时自己肯对他好点,哪怕是给他一个眼神,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可惜……他没机会知道了。
只是,他放不下江桐,放不下他的徒弟,放不下江家,放不下……他父亲。
“师弟!”
江泓不复往日清华,慌张跑到江梧身侧将他抱在怀里,如同风窈一般捂住江梧伤口。
江桐茫然的轻抚被鲜血溅上的左脸。现在,印记上不仅有了他自己的血,也有了他生平最恨之人的血。
江桐如同未经世事的孩子一般看了看双手,睫毛轻颤。
可他,一点也不高兴,一点也不,反而……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不是快意,不是伤心,也不是痛苦,是空落落的。
血缘亲情大抵便是如此。
明明恨的要死,可真正倒下了,反而不舍。只是……他和江梧之间,也只剩血缘。
风卿拦住了风窈,将她紧紧抱住。
“你放开我,放开!”风窈带着哭腔,“你凭什么拦我?你放开我,我要去找他。”
风窈觉得心揪疼,恍惚回到了十年前。
“神仙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江梧。”
可是现在,他死了。
君之红了眼,手中灵气汇聚朝江桐袭击,水敛素眼疾手快挡住他。
君之瞪着水敛素,后者对他摇头。
君之此举,无异于送死。
“师叔!”
“江前辈!”
方难归江晚衣赶到的时候,看到的便是江梧倒在血泊中,小腹溢出的血如同红莲绽放,越来越多。
江泓的衣摆衣袖已经被染红,江泓死死捂住伤口,眼中乞求着别再流了。
“师叔,”江晚衣眼中泪水涌了上来,跪在江梧身边,“师叔你别吓我,你……你别吓弟子。”
方难归红肿的眼眶再次蓄满泪水,清秀的脸上涌上一层恨意。
“你亲手杀了你哥。”江泓起身,讥诮的看着江桐,再也不是平日那个与世无争的江泓,说出的话字字珠玑。
“恭喜江门主,终于杀了你最恨的胞兄。他处处忍你护你,为此不惜接连三次承受重罚七次冒雨跪拜。你杀了他,现下应当很开心吧?”
“你闭嘴!”陶子执出面维护江桐,“若不是他,门主何至于此,是他自己技不如人。”
“哈哈哈哈……”
江桐突然大笑,脸上神色莫名,“我怎么会开心?他是我哥,我处处害他,恨他无数日夜,可我哪次真的取他性命过?”
江桐直视江泓,邪笑,“这就是你想听的答案,可是真是假,作为我前师兄的你应当最清楚不过。”
江晚衣脸上挂着泪,只觉得浑身发冷,恨恨开口,“你最好哪天别落在我手里。”
方难归看着倒在地上的江梧,那么白璧无瑕,容色无双的人,就这样没了?
他想起了王二,想起了阿荷和阿宝,也想起了其他村民。
他们都是这样死的。
方难归心中涌现一种感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那种感觉仿佛侵蚀他的全身。
“难归。”水敛素注意到不对,担忧的想要跑过去,却被风卿拽住。
“你很聪明。”风卿压低声音,“应该知道现在不能轻举妄动。”
水敛素低眸,风卿已经这样说了,他也没有理由乱动了。
“为什么?”方难归额前多了一道朱砂印,四周黑气蹿涌,“死的为什么不是你?他们都不该死!”
王二,阿荷,阿宝,村民,江梧,没有一个人十恶不赦到该死。
唯一该死的,只有江桐。
“门主。”陶子执向后退了几步,惧怕的看着方难归,“他……”
江桐眼神眯起,难道他就是明颐要找的那个孩子?
江桐袖中突然有些异样,更加加深了猜测。
很好,明颐交代的自己差不多完成了。
似乎是为了印证江桐猜测,江桐感觉到那股异样越来越强烈。
一抹红光自江桐袖中飞出,待停下后已是落入方难归手中。
齐昀心下一凛,干戈!
“门……门主,干戈。”
江桐心中冷笑,表面却冷然的看着方难归。
“把干戈交出来。”
方难归全身好像被撕裂一般,五脏六腑如同万蚁噬心。
方难归嘴角扯起一丝冷笑,干戈在他手中发出金缕荧光。
“方难归。”江晚衣作势要冲上去,江泓握住江晚衣衣袖,厉声阻止,“他现在不是难归。”
“何止?他现在连他自己在干什么都不知道。”齐昀瞥了一眼隐在暗处的女鬼,暗忖这小子怕是受了什么刺激。
江桐迎了上来,方难归使出干戈,本来早已破损铁锈的干戈焕然如新。
丝丝金光化为一道道利刃攻向江桐,江桐将陶子执护在身后,幻化屏障相挡。
江桐觉得自己体内灵力似乎渐渐耗尽,干戈灵力好似无尽,越来越迅猛。
“噗——”
最后江桐坚持不住,被干戈击地,喉中一抹腥甜涌上。
江桐捂住心口,眼中涌上杀意,一瞬之后悄然掩藏。
方难归周身黑气渐渐消失,浑身好像被吸干了灵气,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老方!”
君之等人见状,心中紧缩,快步跑到方难归身侧。
江晚衣眼里慌乱,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自心中升起,一直保持镇定的水敛素轻拍江晚衣后背,示意她莫要惊慌。
一股阴风来临,阿荷自林中出现,满眼恨意的看着江桐。江桐起身看向阿荷,冷笑道,“你认识我?”
阿荷眸光冷冽,江桐斜勾唇角,“可惜,我忘了你是谁。”
阿荷愤恨看着江桐,江桐平静的看着她,“不想灰飞烟灭的话,最好别拦我。”
江桐受了伤,打不过其他人联手,可对上阴灵,绰绰有余。
阿荷不理江桐恐吓,眼中没有丝毫胆怯。
江桐眼眸冷了下来再次唤出绛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