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凌转身便见到纪冺一个人坐在街边的茶棚里,一身白袍纤尘不染,泽晨剑放在桌上,脑子里蹦出仙风道骨四个字来。他提着剑过去坐到对面,“店家,来碗茶!”
纪冺抬头道:“现下不去买酒解馋?山内禁酒。”
纪凌摇摇头,“今日不想,怕喝酒了脑子不清醒。”
纪冺笑道,“有何要问?”
老板上了一碗茶,纪凌一口喝完,嘴上的茶水用袖子一抹:“大师兄明知吴府之事疑点重重,为何不查个清楚。”
纪冺放下茶碗:“无心罢了,这世间之事讲究因果轮回,而真相往往没有那么重要。”
纪凌撇嘴道:“大师兄你说这话可真像我爹。”
“余欢,你可还记得我们纪氏家训?”
纪凌道:“浮生一日不若大梦三生。”
纪冺点头,“没错,我十六岁便随叔父游猎,这世间事并非像我们平日所学,是与非如何思量,不能问我们手中的剑,旁人所谓的对错,亦不能左右我们心中的道。我们修仙之人与凡人不同,人间岁月区区数十年,他们的对错不该由我们来判。”
“嗯…”纪凌摇头,“大师兄我不懂。”
纪冺想了想道:“那现在便去做你想做之事,我与其他师弟脚程慢,回山之前追上即可。”
纪凌欣喜抱拳,“是大师兄。”边说着边跑去拉过集市上正与姑娘谈笑的纪深,“走了走了。”
“哎!去哪?你你你,慢点。”
这两人做了回梁上君子,翻了好些瓦片,终于在吴家祠堂找到了吴家大夫人。
面对二人的从天而降,吴氏自是吓了一大跳,待看清楚他们,赶紧福乐福身子,“二位公子为何去而复返?还从….”眼神飘向屋顶。
纪凌道:“吴夫人这是?”
此时吴氏已未穿早上那身白衣,而是大红色的外袍,这么立在众多排位香炉之前,乍一看真的有些瘆人。
纪深往后退了一步,悄声站在纪凌身后。
“哦”,吴氏笑笑,“早上的白衣不小心弄脏了,便随手拿了一件。”
纪凌笑道:“哦,这样啊。其实实在是在下有很多疑虑未解,想请教夫人。”
吴氏听了反倒没有了方才的拘束,干脆抚了抚衣袖,在一旁的木椅上坐下,“愿为二位解惑。”
“那便谢谢夫人了。在下不解之一,我们可是昨夜亲见吴老爷徒手挖坟,夫人却说后来他受了惊吓,这未免变得太快了些?”
吴氏笑了笑,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不如公子将问题都问完,妾身可一次性作答。”
“那再好不过了。”纪凌继续道:“这其二嘛,洛弛,哦,就是那个窃贼,他曾说,吴府妾氏临死前曾说要见儿子,这吴府上下就一个孩子,莫非?”
吴氏但笑不语。
“还有最后一个疑问,用偷盗财务这个办法来逼吴老爷上合曦山求助,可是夫人您出的主意?”
吴氏起身,眉眼神采奕奕,她今日妆容略显艳丽,焕发着神采,走路也略显轻快。她走向侧桌上的一个牌位前,停下,笑道:“公子请看。”
纪深从纪凌身后探头,哆嗦道:“空…空的?”
吴氏面容平静:“也许不是空的,但是我还没想好写什么,这是我女儿的牌位。我女儿,就是你们所说的吴家小妾。”吴氏拿起牌位抚摸着,“我年轻守寡,带着女儿嫁入吴家,开始一切都很好,很圆满,吴家家业越做越大,女儿也很听话,而我却一直无所出。无法,我只好开始寻思纳妾,可我却没想到,有一日,我未及笄的女儿告诉我她有了身孕。是吴业那个禽兽,他侮辱了我的女儿!”
吴氏的眼泪流啊流,滴到了那个无字牌位上,“我好恨啊,为什么我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女儿,我没有办法,只能给我的女儿换个名字悄悄以妾氏的名义接入吴家,让她生下孩子。女儿她觉得无脸见人,即使家里的仆人全都换过一遍了,她出房门还要蒙着面纱,她不想见那孩子,我就安排到我的房里。你们知道吗?她多年轻啊,还这么漂亮,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她能觅得如意郎君。可是,吴业这个畜生毁了一切!”
“可恶!”纪凌拧着眉,拳头攥的紧紧的,他身后的纪深也早已不躲在后面了。
“其实这一切,我们母女两早已认了,只求能平平安安一起过日子,可是就在一个月前,她发觉自己又有了身孕,她不想要,便偷钱去买落胎药,谁知却被吴业那个混账发现了,他视财如命,我可怜的女儿本就身子弱,竟…竟被他活活打死!”
吴氏眼底猩红,“我想杀了他,恨不得让他千刀万剐,可是这时候孩子病了,那个窃贼与他似有交易,想让他去合曦山求仙士来为孩子治病顺便拿回什么。可是这个混账,怕花银子,不愿去求,任凭那窃贼扮鬼吓他,都不愿去。于是我便告诉那人,去钱庄偷他的银子,逼他去。果不其然,他请来了你们。”
“哦对了。”吴氏轻蔑一笑,“实际上他本不该昨日死,他患的也并非咳疾,我从一月前开始给他下毒,想想,再过一个月,他自然也就死了。可是!我恨啊!昨夜我同他去挖财物,他竟毫不在意我女儿的坟墓,那一铲一铲下去,我的心就像在被刀剐,我还看到了她的一只手,肉都烂了,我的女儿啊!”吴氏泣不成声,待她平静下来,继续道:“于是回来我就熬了一碗迷药给他,然后迫他吞了一锭好大的金子!哈哈哈哈,我就守着他,看他一点一点咽气,真好,一切终于都结束了。”
良久,吴氏坐回原来的位置,抬头看向二人,“二位公子,这就是全部答案,可还让你们满意?”
纪凌环顾了一圈,落在了那个空牌位上,神色复杂,拱手道:“想不到事情原委竟是这般。今日,叨扰了,只当我们二人从未来过。”说完转身,正欲走又回头,“夫人,不若让我送…她一程吧,即使牌位永不立字,也能结束此生安入轮回。”
俯身捂着胸口的吴氏侧头道:“世道不古,没想到公子竟是个热血之人,妾身多谢。”
纪凌凝神,捏了一个安魂咒,极淡的光笼罩在那个牌位。“夫人客气了,在下也只是有疑惑未解,却没有资格评判夫人的对错,告辞。”
吴氏正欲起身作礼,突然外面有脚步响起,随即门被推开:“娘亲娘亲,我找到你啦!”是吴家的小公子,“娘亲怎么哭了?我帮你擦擦眼泪。”
吴氏摸摸孩子的头,抬头对二人道:“多谢二位,我就不送了。”
“告辞。”
小公子回头对他们笑的灿烂:“两位大哥哥,再见啦。”说罢还挥了挥小手。
二人走在大街上,纪深不断感叹:“太惨了太惨了,没想到背后真相竟是这样!还好那小公子还小,天真烂漫的,只盼他们以后生活能好起来。”
纪凌一言不发,自然地伸手去摸手腕,却没有摸到珠子,于是只得空空转动几下。“不对!”他突然抓着纪深的胳膊问道:“你可还记得那小公子穿的什么颜色衣服!”
“红色啊,你吓我一跳。”纪深突然捂住嘴,是啊,父母皆逝,怎么能穿红色…
纪凌道:“你可还记得,那吴氏有一句话,她说,‘她不想见那孩子,我就安排到我的房里’即是如此不喜欢,为何洛弛却说,她临死前一定要去见见自己的孩子?”
“这这这,莫非她是临死前变了性子?”
纪凌又摸了摸手腕,片刻似是想通了,轻松道:“又或许她未必想看那孩子一眼,只是想在临死前掐死他也说不定。”
见纪深一副承受不住的样子,纪凌摆摆手道:“好了好了,不说了,我们去找师兄去。”
纪凌清楚地记得那日剥灵,第一道灵识解开后,并未回归任一本体,甚至没有任何动作。开始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现在想来,若那二人是骨血关系,灵识本就难以分辨本体。所以......最终回去的那灵识究竟是小公子的还是那小妾的,除他们自己,再也不会有人知道。
脑中又浮现刚才吴府小公子的笑…纪凌耸耸肩,不再去想,世间事自有因果不是吗?他在心里默念纪氏家规:浮生一日不若大梦三生。爹啊,写得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