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意料之中的三个字,乐安宁还是感觉心口一凉。
这堆棺林,对于一直生活在葫芦岛上的人来说,一定都不陌生,却也是谁都不敢提及的一处地方。它位于葫芦岛最北端,临海而生的一片树林,常年有阴寒雾气缠绕,哪怕隔着老远,都能感觉那里无时无刻不散发着一股渗人的可怕气息。林子最中央的地面破裂开一口大坑,里头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棺材,有些用石板雕制,有些则用木头搭做,一些棺材已经腐烂破败,而有些则陷入泥土之中。堆棺林三字便是因此而来。
谁都不知道这些棺材从哪儿来,又是谁搬至林中。它们仿佛和这座岛一同形成,犹如婴儿出生时自带的胎记,无法被抹去。
自乐安宁明事以来,他已经听说过不少关于堆棺林的可怕传闻。什么夜里或是雨天能听到林中传来女子磨刀的声响,又或者偶有胆大的岛民远远观望林中,看到有白衣女子飘忽晃荡,诸如此类之事数不胜数,乐安宁听到后来都不觉得新鲜了。
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年,有两个喝醉了酒的大汉,借着酒劲互相打赌,约好一同进去这堆棺林,谁能入这林中越深处,谁就能赢得这场赌约。当时临近傍晚,两人醉醺醺地走向堆棺林,嘴上骂骂咧咧不止,周围看热闹的酒客只管看好戏,谁都没有上去制止。结果便是,这两个醉汉一夜未归,直到第二天早晨才被人发现躺在了镇北出口外,皆是被砍去了双臂。虽然当时都保住了性命,但不知是何原因,两人的精神都遭受的重创,变成了疯子,没过几年便死了。
这件事情之后,岛上的人对于堆棺林的恐惧程度达到了极致,此后别说是远远观察,便是连提都不敢提了。渐渐的,小岛北边以堆棺林为中心的方圆几里地都无人再敢靠近。
乐安宁想起了这些事情,心里头既害怕又痛恨。谢汝皓这个王八蛋,是故意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啊。
“你知道这堆棺林是什么地方吗?”乐安宁问道,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他试图让眼前这个看上去颇为自傲的锦衣少年明白那是个多么可怕的地方。
谁料这位落英庄的少庄主只是点头平淡道:“正是因为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所以我才要去。”
乐安宁一下子心沉湖底,因为谢汝皓和他那帮狐朋狗友的指证,自己肯定不能再说不识得去堆棺林的路,这个叫宋词的人怎么看也不是一个这么容易忽悠的傻子。可自己确实不想去,这该如何是好?
“我能拒绝吗?”乐安宁鼓起勇气问了一句。
宋词嘴角微翘,眼神已有一丝锐气射出,反问了一句:“你觉得呢?”
乐安宁在心中叹了一声,看来今日这破事自己是躲不过去了。
“我再给你加一两银子,这已经是我的底线了。”宋词说道,言语之中透露出命令的意思,这位向来自视甚高的少庄主已经没有多少耐心了。
若不是出门前那该死的老头子千叮万嘱让自己收敛烈火性子,遇事要沉住气,自己哪里要费这么多口舌,在这逼仄巷子里和一个贫贱小子讨价还价?宋词心里头一阵恼火,如果眼前这个躲在门后,一脸宠辱不惊的臭小子还敢表露出不愿意的倾向,自己保证会将他从这门后拽出来,然后狠狠摁进旁边的泥墙里。
“那你们等我一会儿,我进去准备一下。”事到如今,乐安宁可没了任何办法。他已经觉察到宋词的神情变化,若是再找蹩脚理由搪塞过去,只怕今日自己就会没命了。
宋词表面上依旧和声和气,说出来的话却强硬得很:“至多给你一炷香的时间。”
乐安宁回了一个好字,随后便关上了院门。
说是要准备一下,其实连乐安宁自己都不知道该准备什么,他只是想要一些时间来平复一下心情。
有些无助的少年看着空荡的屋子,想着至少应该带些防身的物件,于是便拿了一把柴刀,用旧布包上夹在腰间。
随后他东看看西瞧瞧,实在想不出还应该带些什么,于是只能跨出屋子,看着头顶湛蓝天空又是重重叹了一声气,似乎是下定了一个决心。
他想起娘以前说过一句话,遇事若避不开,先想着如何活下来。
娘过世之后,乐安宁孤身一人活到现在,做人做事便是凭着这一个信念,能躲则躲,自然也能屈能伸。
乐安宁打开院门,看到那个叫隋封的侍从正靠在对面墙上闭目养神。
听到少年开门声,隋封便睁开他那双冷若冰湖的眸子,还未等少年开口,便率先说道:“少主在巷子外头等你,跟我走。”
说完便直接朝北面巷口走去,根本不给乐安宁任何说话的机会。
乐安宁握了握腰间的那把柴刀,只能无言跟上。
两人走出鱼骨巷,乐安宁看到宋词正站在对街的一座井台上面,俯身往那口井里看。
像这样公用的水井镇子里还有几处,平时不用的时候,多用石板盖着,防止镇子里的小孩不小心掉进去。
今日这口井似乎是有人用完了忘记将石板盖回去,露出一半的井口来。
宋词看得认真,乐安宁便有些纳闷,这水井有啥好看的?
隋封喊了一声少主,宋词便回身走到乐安宁跟前,问道:“像这样的井,镇子里有几个?”
乐安宁说道:“四个,东南西北各一个。”
宋词点点头,嘀咕了一句:“有点意思。”
乐安宁将石板盖了回去,随后便随着主仆二人出了小镇北面。
小镇东面靠近大海,建有一个小码头,方便镇子里的渔夫出海。
南面则是一大片农田,经历着一年又一年的春耕秋收。
西边依着几座大山,林木茂密,是樵夫们砍柴和狩猎的好去处。
唯独这北面,几乎是一片荒凉之地。
刚出镇门,路边还能看到几片废弃的庄稼地,已是杂草丛生。
再往北走半里地左右,荒草就过了膝,将原本狭窄的泥路完全遮掩起来。
乐安宁在前头带路,只能拿出柴刀拨开草丛,防止一脚踏空,前行的速度自然而然慢了下来。
走到葫芦岛腰部的时候,已是接近正午,足足花了一个多时辰。
乐安宁走得气喘吁吁,宋词二人则是气息如常,毕竟是修行中人。
只不过这位落英庄的少庄主神色有些不耐烦,显然对这样的进度不满意。
乐安宁走到一棵大树下停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看着北面的一片荒地目露无奈。
“怎么停下来了。”宋词质问道。
乐安宁放下柴刀,卷了卷袖子说道:“你们都是修行者,自然不会感觉累。走了这么久,我的两条腿都快走断了,就不能停下来休息一下?”
宋词面色便冷了下来,却也没多说什么,他举目朝北望去,问道:“还要多久才能到?”
乐安宁重新拿起柴刀,用布擦了擦刀面,说道:“再往北走,路上多是荆棘灌木,只会越来越难下脚,速度也会变得更慢,要到堆棺林,少说还要一个半时辰。”
宋词摇头道:“太慢了,必须加快脚步才行,赶紧赶路吧。”
乐安宁一阵恼火,你们两个修行者,就让我一个人在前头用柴刀开路,能快起来才有鬼了!
他向后歪了歪脖子,看着后面的隋封说道:“让你这位侍从在前面开路会快一点,我这柴刀钝,用起来费劲。”
宋词看了隋封一眼,后者领意点头,便一人走到了最前头。
“走吧。”
宋词一声令下,乐安宁也不敢多休息,只得迈开有些沉重的脚步咬牙跟上。
三人过了腰口处,正如乐安宁所说,脚下的细软荒草变成了荆棘灌丛,几乎让人无法下脚。
隋封拔出背后的剑,剑身淡蓝,上面布有细微纹路,他随意朝前一挥剑,从脚下到近乎百丈距离之间的荆棘瞬间被切成细末。
望着这一道用剑气开出来的道路,乐安宁呆若木鸡。
他对修行之事知道的很少,也不清楚像隋封这样的本事在修行者之中到底是个什么水平。
但他突然明白自己以前对修行者的认知出现了偏差,普通人和他们之间的差距,比自己想象的要大得多。
有了剑气开道在前,三人的行进速度有了明显的提升,仅仅用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已经来到了堆棺林的外缘。
这是一片深不可测的阴森丛林,仅仅是看着它,乐安宁便感觉有一股寒气渗入体内,吓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堆棺林已经到了,我能不能先走了?”乐安宁回头问道,他心生惧意,此刻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不那么害怕。
宋词露出一丝狡黠笑意,道:“现在走,你那二两银子可就没了。带我进去,看到那个堆满棺材的天坑你就可以走了。”
乐安宁想死的心都有了。
可如今已经走到了此处,若是空手而归,岂不是亏到姥姥家?
他一边在心里将眼前这个锦衣青年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一边默默朝林中走去。
说起来,这不是乐安宁第一次走进这堆棺林,虽然第一次来的时候他年纪很小,但不知为何对这林中方位格外熟悉。
冷风吹动树林草叶发出的簌簌响动,仿佛是一声又一声的阴森寒笑。
乐安宁感觉暗处有无数双眼睛正盯着自己,这让他双脚有些发软,几次踉跄几乎要跌到。
宋词在身后无动于衷,眼神却是开始炽热起来,直到看见远处一片空旷之地,那个堆满棺材的大坑蹦入视线,这位少主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是了,就是这里了!”
他从怀里掏出二两银子,扔给了已经蹲坐在地脸色微白的少年:“你可以走了。”
说完这句话,他便带着隋封快步朝那大坑走去。
乐安宁捡起地上的银子,呼吸因为紧张而变得紊乱。
他回头看了看来时的路,忽然有一股说不清的悲伤涌上心头。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来这堆棺林的时候,不过是一个四岁的孩子,曲折泥路也不像现在这样布满荆棘。
从镇子到林子,小安宁屁颠屁颠连滚带爬走了足足一天,最后看到成堆的棺材时,吓得哭出了声。
再后来,夜色之中,乐安宁的娘亲,那个整张脸面毁了容的女子,循着哭声找到了他。
乐安宁清楚的记得,娘那双满是怒火却隐忍不发的眼睛,以及抱他入怀时浑身都被汗水浸湿的衣衫。
小安宁当时哭着鼻子说:“娘,我想看看爹!”
女子却只是平淡回了一句:“你爹的坟不在这里。”
乐安宁一抹眼睛,起身望向宋词二人离去的方向。
来都来了,不去看看怎么行。
从一开始他就很好奇这两人来此的目的。
宋词站在大坑边缘,望着坑内堆积如山的棺材自言自语道:“葫芦岛北,堆棺林内。有坑洞填棺流气,其中必有剑炉机缘。隋封,老爷子是这么说的吧?”
身后侍从点头应道:“赵天师擅长占卜之术,他选定的地点不会有错。”
宋词笑道:“原本我还怀疑这无垢剑炉为何会在这阴森之地,不过方才在林中,我已经能感觉到有几缕微弱剑气在游荡,剑炉在此处,必然不会有错!”
隋封说道:“这些野游的剑气吸了阴气,恐怕随时会变的暴戾,少主小心为上。”
宋词不以为意:“孤魂野鬼一般的下流剑气而已,能比得上我落英庄剑阁里的浩荡剑气?”
他伸出一指,轻轻一勾,坑内一只棺材就飞上了天,在半空炸裂开来,里头空无一物。
随后,一只又一只的棺材被宋词以指尖气息挑起,在空中碎成齑粉,无一例外都是唬人的空棺材。
周围空气开始变得躁动起来,宋词口中的那一道道下流剑气仿佛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下全部惊醒,开始胡乱窜动,带动林中寒气呼啸流转,四周树林发出了骇人的嘶吼声。
隋封站在宋词身后,手中剑直插入地,看似岿然不动,实则周身早已剑意四涌,将那些暴乱的野游剑气完全压制,无法靠近少主半分。
此时,躲在远处的乐安宁已是被吓得魂飞魄散。
他脑海中不停闪过那些关于堆棺林的传闻,心想这两人是疯了吗?
他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竟是拔腿朝着两人跑去,一边大喊着:“你在干什么!快住手啊!”
谁知没跑两步,闻声的宋词却是忽然回头,一道气息从指间飞出,直接击中了乐安宁的胸口,瞬间就将其击倒在地。
可怜的乐安宁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显然已被击晕过去。他胸口的衣衫被宋词这一指击破,露出银丝项链垂挂的物件——一枚银色的戒指。
宋词哪里还会去管乐安宁的死活,那坑内棺材被他悉数摧毁,周遭的剑气此时却反而变得安静下来。
终于,一道白光从坑底透出,一只毫无雕饰的石棺缓缓浮起,最终停留半空。
宋词收了指气,双眼盯着石棺熠熠生辉,心想这肯定便是自己要寻的东西了。
只听咯嗒一声,石棺的盖子飞了出去,从里头飘出一个白衣女子,长发如瀑,衣缕似雪,赤足踏空如玉莲出水,完美无瑕。
宋词看清了女子绝美的容颜,不由一呆,随后问道:“你是谁?”
女子美目含怒,一言不发,芊手猛然一抬,袖色起舞却蕴含大气,一道剑气弹指便已击中宋词胸口处。
只听一声闷哼,这位落英庄的少主竟是没有半点反应便躺倒在地。
身后的隋封大惊失色,他虽长相凶悍,却并非是个无脑莽夫。眼前这飘空女子是人是鬼都不知,方才这一出手便是极致,连少主都躲避不了,自己贸然冲上去怕是只有送死的份。
隋封天人交战一番,最后一咬牙,立马收剑入鞘,扛起昏迷不醒的宋词,脚底气息大动,一眨眼便已向林中深处逃去。
白衣女子似乎没有任何兴趣追赶,她自半空缓缓落下,双足却是不沾地,以一种漂浮的姿态来到了乐安宁的身边,打量了一下少年。
不管怎么看,这都是一个毫无特色的穷苦少年。
然而白衣女子却看到了少年胸前的那枚银色戒指,眸子里便多了些异样情绪。
她的目光开始往乐安宁下身游走,直到停留在少年的黄庭处。
女子眼中开始浮现出一丝古怪,紧接着又变成了疑惑,最后面露震惊之色。
她俯身伸出一手,在乐安宁腹部来回轻抚一阵,一股微弱而又坚强的气息在少年体内缓缓流动,一张一弛,仿若呼吸一般。
白衣女子忽而面露喜色,身影则一阵恍惚,变成了一道白光钻进了乐安宁胸前的那枚戒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