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妍清了清嗓子,吐出一块血糊糊的东西,恶心得她直打哆嗦:“嚎什么呢?咳,放心,咳咳,我还没死呢。”
嗯,确实没死。
准确的说,是快死了。
墨亦轩一向风流肆意的眉眼染上了凝结成块的鲜血,看上去有些滑稽。
小将军想伸手摸摸小姑娘鸦青色的发尾,却竟如全身脱力般,抬不起手。
他到底还是怕的。
怕什么?
怕他不知轻重,把握不好力道,伤了这个本就娇气的姑娘。
墨亦轩扯开嘴角,想装出一副笑脸,告诉那个其实并不胆小的女孩,不要害怕。
到底还是不行,墨小将军浓密的长睫,竟是挡不住那下坠的泪水,还是如个孩童般红了眼角。
不该的。
小将军,闭上狭长的凤眼竭力挡住流淌的泪水。
这样,她会害怕的。
“将,将军,援兵到了,老将军带,带着大队人马赶来了……”
有个伤痕累累的少年扯了扯墨亦轩的衣角,迫不及待的想告诉这个令人敬佩的小将军。
他们可以活下来了。
可以亲眼看着城池收复,百姓安居,阖家团圆了。
江妍闭上双眼,颤了颤羽睫。她突然感受到了血液流失的滋味。好似有什么东西被剥离出体外,带着让人说不出的慌乱。
心里也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反正她觉着有些稀罕。
毕竟江小妍,她真的好久,好久,没有像现在一样真真切切的觉得自己是一个会疼会饿会怕的普通人,而并非是一个四处飘荡却无欲无求的冰冷魂体。
江妍回想着自己看过的江湖话本,努力想要模仿出自己临死前对人世的不舍,以博取机会,退婚。
她缓缓抬起自家仿佛已经不存在了的手,将其覆在小将军的俊脸上,轻轻抚了抚,甚是凄凉的一笑:“我要不行了!”
可惜,功力不到家的她,对此收效甚微。她那平淡的语气好似在叙述她今日又偷吃了几只猪蹄一般。
真是,毫无演技。
“我知道。”小将军心中微微刺痛,也不再顾虑,放下手中长剑,轻轻抹去江妍嘴角那抹刺眼的鲜红道,“你放心去,不管怎样你依旧是我的未婚妻,死后同眠。”
“我对不起你,不能立即随你同去,让你一个人过那八百里黄泉。不过,江姑娘也不需害怕,慢些走。我会尽快收复山河,待百姓安居,阖家团圆,我便来寻你。”
然后。
下辈子。
我娶你。
不过。
真的很对不起。
每次都让你等。
江小妍有些急了。
少年,不行啊!我都要死了,你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咱好聚好散、各生欢喜,不是很好吗?
而且,而且我好像没有下辈子了。
“墨,墨亦,轩。”
“嗯?”墨小将军执拗的一遍又一遍地擦着江妍嘴角不停流出的鲜血。
“我们,退,婚,退婚吧!”
江妍说完再次闭上了眼,无视嘴角停止不动的手。
许是太疼。
她的眼角缓缓滑下一滴泪,顺着脸颊落到墨亦轩的手上。
烫得灼人。
墨小将军呆呆的看着怀里的姑娘,突然觉得她可怜,她为自己失了命,挨了箭,却还是舍不得他做出一点伤害自己的事。
这姑娘啊,好傻。
“好。”
小将军说,好。
好,退婚。
这辈子,老是让你等我,真的着实不公。
下辈子,换我追着你,等着你,为你付出。
好不好?
要乖。
江妍听见墨亦轩的回答,没心没肺的她只觉胸口里有个地方无端的苦涩。
真好,没有了因果循环。下辈子,下下辈子,江家小姐的这具身体会一直幸福圆满。
而她。
也算是赎罪了。
道理江小妍不用人教,总是明明白白的。可理智告诉她,这样对谁都好,情绪感官却不让她胡闹。
墨亦轩动了动手掌,任水滴落地底。
江妍也知道自家泪腺有些发达,可也不好说些什么。只能在心底默默感叹,女孩子,确实是水做的。
思绪慢慢产生,又飘散,直至化着一缕青烟,消失在天际。
清晨的第一缕日光,穿过浓密树枝从间隙里照射下来,打在江妍白净的小脸上,平素张扬的小姑娘此刻恬静的像只猫崽儿。
墨亦轩伸手摸了摸自家抽痛的心口,暖暖地笑道:“宝贝,怎么办?我现在就想你了。”
后面的事,就简单的多。墨老将军赶到,打退敌兵。
可此次一役后,墨家公子,墨亦轩于京中再没了消息。
只数十年后,墨家一小公子方才提起,自家有个年少成名却奇奇怪怪的小叔叔。
那小公子曾笑道,他家一贯强势的祖母曾数次为其小叔叔张罗娶妻,但总被无情的拒绝。
有天他祖母气急了,竟流下泪来。第一次妥协地对小叔叔道,你多少给个标准,不管那女子家世、才貌如何,我都认了。你也好歹退一步,让我这个老人家能在有生之年看一眼你妻儿满堂。
小公子说,那时他年岁正小,已不记得那件事过程。只记得,他头回见自家冷若冰霜的小叔叔低头笑得温柔。
小叔叔说,他想要一个不惧虫蛇、性格可爱的小姑娘,那姑娘在他兴起时能配合他演戏坑人,郁闷时能陪他浅尝佳酿。
虽说小姑娘哭起来极丑,可其实笑起来也没多好看,但偏偏一眼就能让人觉着舒服,相处起来更是自在。
当然,最重要的是,她还会悄悄躲在墙角里啃食猪蹄,啃得蹄子上满是细小的牙印……
小公子还说,当时自家祖母与满堂亲眷都好似失了魂般,齐齐低声叹气。
但就在众人都以为此事到此为止时,自家祖母还真费尽心思找来了一个与自家小叔叔形容的几乎一致的女孩。
这次,小叔叔没再多言,只似个墨客般温润一笑,话语里满是认真:“我的宝贝,虽逢人便带三分笑,可眼里却藏着一层吹不散薄雾,叫人看不真切。”
打此次后,小公子的祖母便闭门不出三日。出来后,再不提一句娶妻生子,只道儿孙自有儿孙福。
又一年入秋,墨亦轩披着银白披风,站在院落里,静静的看着绿了一季的枣树黄了叶子,一片一片的落在地里,腐蚀开来。
当年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将军到底还是变了。
如一壶好酒懂得内敛香气。
那场战争,敌方见风使舵,投降太早。
小将军终究还是没能亲自为他的红颜报仇雪恨。
真是。
不甘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