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大雪将倾。
凉亭处的老树早已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树枝站着几只不知从何而来的鸟儿。
鸟儿嘴角还是黄黄的绒毛,轻轻地鸣叫。
“韩非先生。”
嬴政合拢着身上的披风,笑着看向韩非。
若不是韩国变法,且以韩非为引,以韩非之才,莫说大夫,便是秦国的相国,嬴政也可让其担任。
只是,可惜了,韩非终为韩人。
“打扰大王休息,非有罪。”
“先生倒是客气。”嬴政笑着摆了摆手,“先生远道而来,寡人招待不周,还请先生多多见谅。”
“只是不知,先生寻寡人所为何事?”
嬴政看向韩非的眼睛,脸上只看得出笑意。
韩非顿了顿,也不知是冷着了还是什么,身子轻轻一颤。
“闻大王欲起兵伐韩,非欲求保韩国。”
突然,雪下了,鹅毛似的飞雪轻轻落下,片刻,雪花便铺满了老树。
雪花落在鸟儿的绒毛上,冷意让鸟儿不安地抖动着身子,想要将身上的雪花抖落,只是这雪花越下越大。
鸟儿没有法子,轻轻飞下老树,向凉亭后的宫殿飞去,落在宫殿的廊道上,抖着身上的积雪。
深褐色的木走廊上,便留下了雪白一片。
宫殿里,一个身着黑色衣裳的孩童拿着一卷竹简认字,一旁的老头和青年细声争吵着,谁也不服谁。
“求保韩国?”
嬴政轻轻笑着,淡淡地看了韩非一眼。
只是那眼神中的冷意,韩非灵敏地捕抓到了。
“寡人倒想听听先生游说之才。”
“多谢大王。”
韩非苦笑一下,喝了杯酒暖身。
虽说韩非说话有些结巴,可到了这寒冬,喝了酒暖身后,便有些改善。
“大王之所以攻韩,是为谋天下以为鼎。
韩居天下中枢,国力怯弱,秦可轻取,而以便天下大业。
然,灭韩,天下皆知秦之暴虐,必以连横御秦。
而赵有良骑,魏有谋士,燕多侠士,以楚为盟,借天下半之土地,半之人口攻秦,如何?
且韩灭,天下必知秦之图亡之心,天下必以两倍之心御秦,内无动乱,外无二意,以为秦之首敌。
非以为,大王攻韩,莫非取韩之土地,而非诛灭韩国。
非之入秦时,韩王与非言可为秦属,拜秦为王,而全韩国民众,全韩之宗室,以免兵戈之难。”
说着,韩非顿了下,看了嬴政一眼,看着嬴政似乎有些意动,嘴角微微上扬。
“韩虽弱,可善治铁,强弩之道,以之可强秦之谋天下,而韩之依附,天下乃知秦之仁义,弱国必以争相依附。
然韩之变法,以图韩强,终不为秦之所虑,韩强,则秦强,届时,秦以韩为先,天下之众,皆为大王之物。
此乃非以为良计,望大王深思。”
说罢,韩非静静地看着嬴政,后者只是淡淡地听着,没有多一分表情。
以韩为属国,不废一兵一卒便得韩之土地,实为良策,只是,这属国到底还是不为秦国所控。
想着,嬴政笑了笑,开口道:“依先生所见,秦如何攻伐?”
闻言,韩非抬头看了眼嬴政的眼睛,看不透嬴政所想。
“非以为攻赵。
赵之势弱,从武安君之长平始,且赵之邻秦,可善粮草之运。
且赵亡,可绝魏之所援,所以魏灭,魏灭则破楚,燕之众横,二者皆难敌于秦,天下可以得矣。”
嬴政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韩非之言,皆言秦之如何,那韩之如何呢?既然韩为秦属,不可以韩攻魏,秦以攻赵么?
且燕赵相壤,燕能看着赵亡?
虽赵已衰弱,可乃还有底蕴,有北境之军,且有赵军十数万,且有良将,山河之阻,若无天灾人祸,攻赵难矣。
说到底,韩非便是想以赵累秦,而求变法之功,继而强韩。
攻赵而全韩,韩非倒是好手段。
嬴政轻笑一声,将手伸出凉亭,抓起一团雪。
“天气甚凉,先生所着单薄,且寡人累了,不如先生先去休息,待寡人考虑一番。”
说罢,嬴政没有给韩非回绝的机会,摆了摆手,让一旁的侍从带韩非去休息。
“来人,带先生入上舍休息,莫要让先生着凉了。”
韩非看着一旁笑着的嬴政,叹了口气,苦笑道:“多谢大王。”
他知晓秦王并非庸才,难以糊弄,但为了保全韩国,他还是来了。
所为良策,实乃保韩之计,只是看样子,秦王似乎不太感兴趣。
刚起身时,韩非似乎想起了什么。
“大王,非有不情之请。”
“哦,先生不必客气,寡人必当满足。”
“非身子孱弱,请大王赏我美酒,以暖身子。”
哈,醉上一场,便没那么多繁杂的东西要考虑了。
嬴政笑意更浓了几分。
“先生也喜这杯中之物啊。”说着,嬴政又抿了一杯,“寡人自当安排美酒以酬先生。”
“谢大王。”
谢罢,韩非便跟着侍从离开。
嬴政看了看石桌上自己放下的一团雪,慢慢又伸出手,任由雪花轻轻堆积在手心上。
恍惚间,嬴政想起了什么。
也是一年冬,那雪花下轻舞的女子。
叹了口气,嬴政将手中的雪花轻轻一放,抿了杯酒。
斯人已逝,冬雪仍是飘零。
嬴政摇了摇头,轻松起身,慢慢向凉亭后的宫殿走去。
走到廊道,见着几只鸟儿立在木板上闲走,为这沉沉的冬雪添上一份生机。
嬴政笑了笑,轻轻走出廊道,避开了那几只鸟儿。
这雪真是大啊,便是十几步的路程,嬴政的头发上都堆了一层厚厚的白雪,便是那黑色的的披风,都染成了白色。
随意将身上的雪花抖了抖,嬴政这才走进宫殿。
只见尉缭还在和李斯争着公子扶苏当学什么。
看着嬴政进来了,两人尴尬地将指着对方的手放下,笑着看向嬴政。
“见过大王。”
扶苏则是小跑过来,看着嬴政。
嬴政笑着揉了揉扶苏的脑袋,看着扶苏站着不动的模样,强忍着捏扶苏脸的冲动。
“老先生,你先带扶苏去歇会吧。”
“喏”
尉缭笑着拉着扶苏的小手,半蹲贴着扶苏的耳朵小声说,要带扶苏去玩。
扶苏满是欢喜地点了点头,只是离开时不忘转身看了一眼嬴政。
最后,扶苏还是被外边的大雪迷住了,囔囔道:“老先生,下雪了。”
“是啊,下雪了。”
尉缭抬头看着这雪,小声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