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得倦了,就停住,化作清冰歇息。冰蓄得久了,也怒放,绽出水花,继续流淌,朝着海的方向。人走得倦了,就停住,躺在梦里安憩。梦做得久了,也醒来,继续跋涉,朝着梦里看到的地方。
冰是酣眠的水,水是梦醒的冰。
人,便是冰和水化身的精灵。
暗夜杀死了太阳,却留着惨淡的月亮孤孤地萤在那里,就像征服者吊在城门楼的敌人,乱发遮面,不见眉目,散出震慑与羞辱的味道,无孔不入地浸泡着每一处藏匿光明的角落。
月亮的光是洁白的,那是一种瑟瑟缩缩,洁身自好的颜色。
黑暗带来了原始的恐惧,让世界陷入了深深的不安与惊惧,忽然响了一声犬吠,仿佛黑夜已有所行动似的,继而,此起彼伏地狂叫猛烈地响起,在无尽的黑夜里冲突,寻找,好像只有发出动静才能聊以慰藉,证明自己的存在,彼此的存在。
在这众犬互吠之声交织的空间里,有一个荆村存在着。
“到了到了。”一个男人略带哭腔的声音焦灼地喊着,“前边路口西转第三户就是我家,韩医生,麻烦你再快点吧。”
“你也不要太着忙,前几次的检查都好得很,八成顺产,你放宽心当爹吧。”韩医生久经阵仗,被催的不耐烦,淡淡地宽慰着眼前慌乱的男人,他是余本善连夜从镇上请来的,家里临盆的妻子在床上苦挨,临行前的声声哭喊,像鞭子似的辣辣地抽在他心头,也抽在屁股蛋子上,余本善尥着蹶子朝镇医院狂奔,洋溢在心头做父亲的幸福感,霎时被驱遣得无影无踪。
男人对生育之事本就木讷少知,况且余本善又初为人父,见了妻子这般境况,立时浑了脑袋,堵了心眼儿。一到家,便拽着韩医生往屋里冲,不料却被韩医生拦在门外。
“老爷们添什么乱,踏实在外边等着吧。”说着砰地关上了门,这一下弄得余本善无处抓挠,看也看不见,心里更没底了,但又不敢违了医生的话,只好堆在墙角抓耳挠腮,此刻的她,是他眼里的一尊神仙,诚心诚意地供着,祈求她能为自己的妻儿降下平安。本善闷头一根根地猛嘬香烟,丝丝缕缕的烟雾从明灭的烟头爬出,好似顺烟管爬出的丝丝愁绪。
一阵嘹亮的啼哭宣告了世界又多了一个主人,包围着余本善所有的彷徨与不安,连同脆弱的夜空,全被击碎,在这卷积着巨大能量的哭声涤荡下,星辉月华也逐渐复露,在星月的映衬下,这座简朴的小村落也慢慢地褪去暗衣,裸露在子夜中。余本善腾地甩飞了刚刚点着的烟,像甩飞一截烫手的烟头,在不确定是否找到门的情况下一头撞进屋去,他看到了虚脱的妻子,看到了野蛮的儿子,那一瞬间,他仿佛也看到了生命的接续,一条自己亲造的生命活灵灵地展现在眼前,那一刻,他体会到了伟大的含义,他已是一名父亲了,一向执拗不服输的汉子流泪了,刚刚那股狂乱的眼神在泪水的浸润下立时幻化出无尽的慈爱。此刻的余本善,心里只有幸福,痴痴地看着妻儿睡去,美美的,甜甜的,整个村庄仿佛也已睡去,美美的,甜甜的。
时间是一列黑白交替的火车,降生的孩子仿佛时间有意露出的车轮,拉着汽笛飞驰而过,意图引起人们的注意,然而人们不知道时间的列车有多长,只知道这辆车一直都在,也习惯了一直都在,习惯到视而不见,于是人们觉得时间就该是无限长,有限造就无限,就是这个道理,就像无知造就无畏,果壳造就宇宙,有限的生命也造就了无限的时间,既然多到无限,人们怎会在意它点滴的流逝,可是,这种感觉有一天会结束,那一天,一个人被一个车轮轧了一只脚,那一天,一个人第一次感到列车的远离,那个轧脚的轮子,就是孩子。
“为什么要用棍子顶着门?爸爸,我们是不是要睡觉了?”
“对呀。”
余本善一边用一根木棍把门顶牢,一边跟儿子对话,转身向床走去,眼神早已先于臂膀暖暖地抱住了被窝里光光的少落。
“爸爸,为什么用棍子顶着门?”
小少落重复着问题,同时熟练地拱进了爸爸怀里,但是却不似往常在家时幸福地蠕动个不停,只是抬起可爱的小脑袋,认真的看着爸爸,期待着舒展眉头的答案,在他心中,爸爸总能做到这一点。
“这样会让我们睡得更安心,睡着之后就不会有坏人来打扰啦,宝贝,小时候你常把屎拉在床上,都不能把我臭醒,所以,爸爸睡着后就不能保护你了,现在知道为什么用棍子顶门了吧?”
“可是我早就不在床上拉屎了,我刚会说话就知道去厕所了,这都是妈妈告诉我的,有一次在马路上,我还批评过一头小毛驴呢!当时妈妈也在,不信你问她!”少落不喜欢爸爸说他的丑事,急着把妈妈扯进来给自己助威。
“为什么要批评小毛驴呢?”本善爱抚着儿子的小脑袋,明知故问,一副吃惊的样子。
“爸爸,你不知道,那头小毛驴站在大马路上就开始拉屎了,好多人看着呢!所以我就批评它,让它去厕所。”少落说完,就开始啃爸爸的胳膊玩。
“它听你的话了么?”本善急切地问,露出和儿子提问他时一样的表情,他总是跟儿子说个不停,乐此不疲,每到这个时候,自己也幸福的像个孩子。
“当时我还很小呢!”听到爸爸问他小毛驴的反应,少落急忙将嘴巴离开爸爸的胳膊,扯出一丝晶莹的口水,然后抿了抿红红的嘴唇,开始认真回答爸爸的问题。
“当时我很矮很矮的,可是那头驴子已经长得很高很高了,它应该不怕我的……”少落眨眨眼,撅撅嘴继续说:“可是我有点怕它,当时我还很矮的,我批评它的时候,是跟妈妈说的。”话音未落,少落一头又拱进了爸爸怀里,哈哈的笑了起来。本善也开心极了,把儿子放到自己的大脚上,抓着他滚圆的胳膊,蹬到半空,少落简直笑疯了,大喊着:“噢……噢……起飞了……起飞了……”这是父子俩晚上最喜欢的游戏。
飞累了,少落重新降落到了爸爸宽阔的胸膛。孩子的幸福在于可以纯粹的快乐,纯粹的悲伤,纯粹的活泼,纯粹的安静,没有过渡,无需过渡,却又无比自然。
是否,新生和毁灭都是佛,中间夹着糟糕的人生。
“爸爸,真的有坏人么?”
“当然。”
“可是人为什么会坏掉呢?坏人夜里不睡觉,还要跑到别人屋子里,一点都不乖,他的爸爸妈妈为什么不打他?”
余本善听到儿子的问题,一副无所不知的面容还保持在脸上,但有问必答的嘴巴却僵在那里。每一个爸爸都绝不想过早地让儿子失望,但那一天终会到来,儿子也绝不认为爸爸会失去超能力,但那一天也终会到来。
“少落,你记得冬天的雪么?”本善边回答儿子,边启发自己,少落认真地点点头,机灵的眼珠都忘记了骨碌,像冻结在一汪秋水中的黑太阳。
“下雪时,有些飘到了屋顶,有些落在了地面,屋顶的雪,在融化前一直洁白如初,而地上的雪,有的被轧成烂泥,人们绕着它走,有的被越轧越硬,专门让人们踩上去摔跤……”
本善说着犹豫了一下,不知这样回答儿子的问题是否合适,他是否能听得明白,但此刻,这是本善能想到最贴切的比喻了。
“被轧硬的雪就是坏人吧。”本善低头看了看一直盯着自己的儿子,犹豫着说出了答案。
“爸爸,我知道了,屋顶上的雪就是好人,那被踩成烂泥的雪又是什么人呢?”
“哐……”坠地的声响转移了少落的注意力,也给余本善解了围,顶门的木棍由于没放牢靠滚落在地。
“爸爸,这次让我来。”说着,少落挣脱本善的怀抱,光嘟嘟地跑到门后,像个圆滚滚要撞倒木棍的保龄球,学着爸爸的样子再次把门顶上,然后撅着屁股朝棍子嘟囔起来:“棍子,我们一起玩了一下午了,凡是跟我玩这么久的,都成了我的好朋友,爸爸睡着了,就该你保护我了,你好好站岗,明天我就不跟你玩了,让你睡一整天。”少落对着棍子自言自语了一阵,笑着跑回爸爸的怀里。
缺少关爱的孩子恐惧夜晚,少落显然是幸福的,他不想停止自己的快乐,总是闹到很晚才睡,这个夜晚,他颤栗了好几次,在爸爸安抚下,少落再次与静夜融为一体。这种颤栗第一次出现在他的梦中,不知与睡前本善顶门的举动是否有关,毕竟,在泥路的考验后,少落第一次感知到来自人的危险。
这是少落第一次跟爸爸到单位住。
余本善是一名乡村放映员,在离家三十里开外的太村工作,常年赶着婚丧喜庆到处放电影,风雨不歇,那时,电视机在村里还属奢侈品,呲呲啦啦的半导体收音机又无法满足朴实百姓最朴实的精神需求,所以,在贫瘠的生活里,每一场电影都是一场盛世——不管红事白事,只要放电影,大家都高兴,不管电影是喜是悲,大家还高兴,苦读的学子和野生的痞子没了分别,消沉的枯萎老人和吃了太阳的壮汉没了分别,害羞的小媳妇和大嗓门的老娘们儿没了分别,都似灯下的蛾子,顶着藤椅,拽着板凳,冬天穿棉袄,夏天挥蒲扇,扑腾到顺镜头窜出的光柱下,随着剧情放肆飞舞,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乡村电影布的包裹下,存在过一次次短暂的大同世界,每一次的寿命略长于两部电影的时间。这是近水楼台的本村人,疯狂的热烈在贫静的夜晚极易向远处感染,每一场电影都会放映两个片子,整个盛会,既是观影的过程,也是十里八村的男女老少赶来的过程,等到影片结束的时候,人数达到顶峰,房脊,树杈,砖摞,草垛……只要能在大地扎根的高物上都长满了人,一疙瘩一咕嘟的,到处结着,实在路远晚到的乡亲也不会为了错过而跳脚骂街,因为电影的声音较之于画面有更强的传播力,人们在赶来的路上早就踏着配乐,一路说词儿一路爽了,跟主角儿嘴里的台词一字不差,跟相声里的双簧一秒不差,最后只为爬上一根树杈看电影布上星点闪烁的‘剧终’。
如果人们理解悬壶济世的华佗,恰好又理解点化愚迷的孔丘,同时还理解大慈大悲的佛陀,那么人们就能理解那个时代一个乡村放映员——余本善的心情,他认为,为乡亲们放映是他的光荣和梦想,因需求和期待而变得不可推卸,那时他的心底,真的有责任和伟大。
余本善没有固定的假期,奢侈的陪妻儿玩耍了两整天,幸福时光的尾巴尖尖的,最是锥心。第二天一大早,余本善就发动了他的金城-125蓝色摩托车,准备奔向放映站,一走十多天。妻子迟迟舍不得给他的外套扣上脖颈上最后一颗扣子,蹁跹的美丽睫毛无法遮挡来自瞳孔的忧伤,反而把这忧伤割舍的更加破碎,浓浓地溶进包裹二人周身的每一寸空气里,摩托车仿佛无力冲破这浓情,一直困在原地‘突突突’地叹息。
余本善右腿猛地一蹬,平衡住忽然歪斜的摩托车,原来,只穿着裤衩的少落已经爬上了后座,紧紧搂着爸爸的腰,两只小手勉强而顽强地扣在一起,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后,少落便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多次的哭闹未果后,小家伙有了新策略,最善于进步的总是孩子,这次的坚持取得了胜利,爸爸带着儿子和儿子的歌声上路了。
冬雪和夏风踢打日月,搬弄时间,扯着岁月的砂布磨老了一张张稚嫩的容颜,不知悔改。随着年龄的堆叠和阅历的累积,世界变得越来越小,小到各种荒谬摩肩接踵,荒谬到人们把这叫做成长。与之相反而又令人欣慰的是,孩子的世界总是那么大,却又不空旷,因为神奇和美妙总是源源而来。
一路上,少落像一台充足电又不停换台的收音机,欢快地叽叽喳喳,爸爸的摩托车第一次遇到对手,识趣地压低了嗓门,小家伙高涨的情绪似乎已经代替了发动机成为前进的驱动力。一路上,少落把每一座途经的村庄当做家,把每一个遇到的人当做朋友,冲他们微笑,他甚至想记住每一朵云彩的形状,期待下次想爸爸时与之抬头相遇,他想记住每一棵向后奔跑的树,并向每一棵树探问前方的世界,可兴奋的小家伙实在等不及了,他不愿停留片刻,毕竟,这些树只是返程的游客,自己才是正在奔向美景的人,它们的精彩只能被它们带走,少落,要亲手采摘新世界只属于他的第一捧精彩。
“爸爸,怎么停下了呀?”儿子正在问爸爸《十万个为什么》里没有回答的问题,车子慢慢地停在了路边,小家伙还兴奋着呢。
“少落,你得先下车,在路边乖乖等着爸爸,爸爸把车骑过这段泥路,再回来抱你过去。”余本善可不打算带儿子一块冒险,少落终于安静了下来。
春雨贵如油,最有生机的季节往往也是最渴望的季节,睡饱的麦苗早已蹬开了雪的被角,失去呵护与滋润,愣愣地矮在地里不知所措,像些马上就要着凉的孩子,而庄稼汉们总能不失时机地灌溉这些稚嫩的生命,使它们勃勃生机地在春风里伸着懒腰。很显然,路上十多米的泥泞是麦苗们挥霍的罪证,可在那个漫灌的落后年代,这总是无法避免,也无法苛责的。
“好么?宝贝,爸爸一过去就回来抱你,或者骑着爸爸的脖子,这可是你最喜欢的了,并且不用担心像在家那样被门框咬着脑门了,你看,天可高着呢,但是,千万不能像以前那样,尿爸爸一脖子啊!”本善蹲下来,朝少落脸上亲了一口,安抚着沉默的儿子。
对于一个四岁,印象里第一次‘出远门’的孩子来说,一片陌生的田野足以把这短短的泥泞放大成无限的遥远,自己的惶恐和无助足以把这浅浅的泥泞掺搅的更为坎坷,少落像刚离开雪被的麦苗,战战兢兢地看着外面的世界。但父亲的话还是逗笑了儿子,父子间的注视还是鼓舞了儿子,这就是父亲独有的神力,这种神力,连伟大的慈母也不曾拥有。
虽然做好了心里准备,但当父亲背影远离的一刻,少落心里忽然升起一个奇怪而可怕的念头——爸爸过去这段泥巴路之后,会不会直接走掉,不要我了呢?但这个念头就像旷野山风中的一粒星火,飘闪而过,无影无踪,除了事后的火灾,谁也无法证明它的存在,再精确的表也无法记录它存在的时间,短到风来之前就已消散,想到之前就已忘记,或者,少落根本就没有这样想过。他发现,从父亲怀里和从父亲背影下看到的居然是如此不同的两个世界,一个温暖地看着你笑,一个冷冷地盯着你,只是冷冷地盯着,一动不动。原来,对于一个深爱父亲的孩子来说,出远门从来不是一万公里的那头,而是父亲怀抱的外头。
好在,孩子的幸福在于可以纯粹的快乐,纯粹的悲伤,无需过度,这段泥泞只是个小插曲,少落又开始叽叽喳喳地替《十万个为什么》的作者增添素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