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笼中之鸟
海燕王国东方，瓦蓝海港。
数名手持长戟的黄衣士兵风风火火冲入海港，许多货物和工人都被撞翻在地，一时间整个港口的秩序都被打乱。
但是包括原本负责港口防卫的士兵在内，没人胆敢阻拦他们，因为他们的领头人正是这个王国的最高统治者——松露国王。
松露国王一改以往优雅余裕的样子，脸上的八字胡几乎激动得竖了起来，他一边急匆匆地领头小跑，一边挥手大喊道：“第一小队去酒馆，第二小队去仓库，第三四五小队的跟我来，一艘船一艘船地找，无论如何给我把她找出来！”
“是的，陛下！”几位队长急忙应道。
紧接着士兵们按照国王的命令分散成几组，开始了细致的搜查工作。很快整个港口全部停工，所有人都被赶到空地上，等候士兵搜查。
瓦蓝海港在海燕王国中算不上大港口，但士兵们还是用了好一阵才全部搜索完。
而士兵们并没有找到搜索的目标。
松露国王站在码头边，呆呆地看着东方的海面，数分钟后，他的呼吸逐渐平稳，脸色也终于平静下来。他用和往常一样事事成竹在胸的口吻说道：“派快船去纳西索斯通知瑞香先生，让他搜查所有靠岸船只，务必将我们的公主殿下拦截下来。”
海风鼓起厚实的船帆，在茫茫大海中推动船体飞快前行。
甲板之上，水手们手握钢刀，将一名女子逼到了边缘。飞溅的浪花沾湿了女子的衣裙和秀发。她颤颤巍巍地用一只手扶着船边围栏，勉强维持着平衡。可即便如此，她的装扮、体态、容貌依然透出着普通女子所没有的高贵气质。她另一只手反握匕首，将刀锋对准了自己的喉咙。
没有任何一名水手胆敢再往前一步了。
“我再说一遍，我是帝国皇后、海燕王国公主石榴，现在我命令你们带我前往纳西索斯城！”女子在海风中厉声喝道。
“公主殿下，很抱歉，我们只能将您送回瓦蓝海港。”一个船长打扮的中年男人从水手们之中走出来，对女子说道，“我们是去南方大陆的探险船，不可能反方向……”
“我说过了，这是命令！”女子一字一句地说。
“公主殿下……这里是红蝶号远洋船，我才是拥有最高指挥权的人。”
“既然如此，那我就死在你们的红蝶号上好了。”女子说完，轻轻将匕首压在自己脖子上，刀锋压住细嫩的皮肤，扯开了一个小口，一丝鲜血渗了出来。
这一下，从船长到水手们全部都脸色大变。
他们倒不是害怕公主死后遭到国家力量的报复，毕竟这些探险者们本来就是无依无靠的赌徒，况且茫茫大海之上又有谁能知道公主殿下发生了什么。关键是对于探险家们来说，这个世界充满着神秘，可不像遗迹教或双神教教义里描述得那么简单。他们坚信女人上船会给探险者带来厄运，而一个女人如果死在他们船上，那更是可怕至极的诅咒了。
“大副，转向！北东四，纳西索斯城——”船长连忙吼道。
“北东四，转向！”远处的声音回应道。
“右满舵！”
“右满舵——”接下来是大副和船员们一系列命令的传递声。
“好了，”船长深吸了一口气，“公主殿下，我们答应您前往纳西索斯，现在请您把小刀收起来，离开那个危险的地方，和我们一起回舱内吧。”
可是女子丝毫没有动摇，她警惕地盯着这些蓄势待发的水手，说：“我知道你们在打什么算盘，在到达纳西索斯之前，我是不会放下匕首的。”
纳西索斯城。
这是一座和平的城市，自北国异教徒退兵以后，已经过去了近一年时间。
但这个“和平”却有些奇怪。
停靠港口的庞大舰队，在皇宫门前和城市街道间巡逻的海燕士兵，在东郊建立的利利安军营，天平堡里每夜点亮的灯火，这些都在诉说着隐藏在和平下面的故事。
人们一开始还感到不适应，但随着时间推移，大家已经习惯了这些景象。海燕王国、利利安共和国等几大势力的角逐，现在反而成为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当然了，最新鲜的话题，当属那艘本应去往新大陆，却忽然转头来到纳西索斯的帆船。
淡淡的书香、淡淡的墨香、淡淡的茶香，沁入黑暗中，将她唤醒。
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景象。
一个小小的房间，有透入阳光的窗户、有整齐摆放的茶几、有摆满书本的书架、还有一位一身素衣裹着围裙的女仆。
这里是哪里？
“您终于醒了。”女仆说道。
“我……这是……”
“您生病了，现在高烧还没完全退。”女仆说，“不过放心吧，这段时间里我会暂时照顾您的，石榴殿下。”
“石榴殿下……石榴殿下？”她猛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从床上挣扎坐起，“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身份的？这里是哪里？为什么我……”
正问到一半，她忽然呆住了，因为此时她才突然发现，面前的这个女仆是一个曾经认识的人。
“水仙？不，不……你……是铃兰？”
尽管脸颊和脖子的皮肤有些粗糙、尽管一条眉毛被难看的伤疤取代、尽管五官比例已经与儿时有所不同，但是她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睛仍旧和过去一样。
“是我，铃兰，石榴殿下。”女仆回答。
她呆住了，仿佛此刻她才想起自己就是帝国皇后、海燕公主石榴；才想起之前在海燕王国那如同监禁的日子；才想起从王宫到瓦蓝海港的一路逃亡；才想起在飘摇的甲板上苦苦抱着船沿，用一把匕首与水手们对抗了整整两天；才想起为了避免被瑞香公爵拦截，自己在船只靠岸之前，就纵身跳入海中；才想起被士兵追捕时，逃入无意间发现的上古遗迹密道。
“这里……是纳西索斯啊……”石榴低下头，喃喃自语道。
“是的，我的卫兵在庭院里发现了昏迷的您，于是将您带到这里。”铃兰说。
这时，石榴好像又想到了什么，脸上忽然浮现出了笑容，说：“铃兰，水仙呢？水仙在哪里，皇子他……皇帝陛下他在哪里？”
“抱歉，我不知道。”铃兰回答。
“为什么？你不是他妹妹吗？不是……”石榴正感疑惑，可马上又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啊……不，你……你是和我父王一伙，打算把我抓回去吗？”
她移动着双手，似乎想找什么。
应该是她在船上抵着自己脖子的那把匕首吧，那是她出逃时身上唯一的武器了。
“我不是。”铃兰平静地说，“您放心吧，虽然外面都是您父王的手下，但他们目前还没办法进来我这里。”
听到这句话，石榴的神情稍微镇定下来，可她还是一边用双手摸索自己周围，一边偷偷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这里是我的宅邸，曾经的瑞文骑士团办事处，距离港口大约只有三百多米。”铃兰解释道，“这间房原本是我的书房，现在已经清理干净，您暂时可以将它当做您的卧室。”
石榴没听进去铃兰的话，自顾自地说：“铃兰……你可以带我去找你哥哥吗？”
铃兰没有马上回答，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大半个城市都在海燕王国的控制之下，我已经几个月无法和皇宫取得联系了。”
石榴的双手停下了，打量四周的动作也停下了。
“您还有什么需求吗？”铃兰又问。
石榴呆呆地坐在那里，好似什么都放弃了一样。
铃兰宛如真正的女仆般向石榴微微低头行礼，然后转身向门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那么就请好好休息吧，有事的话可以喊我，或者到门廊那边找我的卫兵们……”
“我，我……”石榴开口打断铃兰，可说了个“我”字之后又犹豫了起来。
铃兰停下身来等她。
“我……饿了，可不可以拿点吃的来。”
“当然可以，皇后殿下。”
片刻之后，女仆打扮的铃兰就将食物送了过来——那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食物，只有几种蔬菜搅拌在一个大碗里，不要说宫廷里的盛宴了，就是和大部分贵族家日常的小点心都无法相比。
看着送到面前的大碗，石榴傻傻地愣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下口。
“抱歉，我们这里只有这么简单的食物。”铃兰说。
石榴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动手拿起叉子。一开始她只是谨慎地小口尝试，在几口之后便逐渐放开，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虽然说不上狼吞虎咽，但是和人们印象中那个高贵文雅的公主形象相差甚远，反而有点像过去的铃兰了。
因为她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石榴的眼睛湿润了。她的手还在拿着叉子往嘴里送食物，可视线已经模糊不清，眼泪也随之掉落下来。
铃兰微微行礼，静静地退出到房间外。
连续几天，纳西索斯都处于骚动之中，有几队衣着特别的海燕士兵挨家挨户地搜索着什么，其中有一队的领队居然是老公爵瑞香，他是海燕王国安排驻守纳西索斯最高领导人。其他士兵严把各个街口，盘查所有女性的身份。
可是这场骚乱的起因却是个谜，纳西索斯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甚至绝大多数负责盘查的海燕士兵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知道真相的只有瑞香老公爵和他身边的少数心腹。
有那么几次，瑞香停在了铃兰宅邸的门前，思考数秒之后拔腿离开。
安排在宅邸周围的眼线已经够多了，他相信不可能自己要找的那个人能躲过重重监视网，逃入宅邸内部。
更何况，克洛瓦卫兵们依然守卫着宅邸，这里暂时不是他应该涉足的地方。
这是石榴来到这里之后的第三天了，前两天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床上养病，今天一早她感到身体和精神都已恢复，便在铃兰的帮助下洗澡沐浴，然后准备换上一套新衣服。
此刻石榴站在巨大的镜子前，镜中完整地映出了她的身姿。
她有着秀丽及腰的长发、雪白细嫩的肌肤、柔美标致的曲线，尽管年逾三十，却因为养尊处优的生活，保养得如同少女一般。作为女性，她的美丽完全把身后那个比自己小了十多岁的，正在为自己梳妆更衣的“女仆”比了下去。
另一方面，虽然头发还没盘好，长裙还没穿上，但她只是微微颔首挺胸，高贵的气质马上就表露无遗。
毫无疑问，这是一位让人赞叹的美人。
唯一可惜的是，镜子里的她看不到一丝丝笑容，藏在长长睫毛下的双眼，也包含着艺术家们口中的忧郁气息。
“我就像一只小鸟
囚禁在牢笼中
失去了所有自由
爱情就在我的眼前
我全力扑动翅膀
却一生都无法够到”
石榴轻声，念着话剧里的台词。
“请将双臂抬起来。”身后的“女仆”铃兰说道。
心不在焉的石榴完全没有听见。
“请将双臂抬起来，皇后殿下。”铃兰又重复了一遍。
石榴这才回过神，按照铃兰的话抬起双臂。
铃兰站在背后，一点一点地为她穿衣。这种类似礼服的长裙非常美观，近年来受到贵族女孩们的热烈喜爱，但是穿起来也非常麻烦，一定要有仆人帮忙才能完成。
这套衣服本来是铃兰的，但在身高更高、腰身更纤细的石榴身上，不仅没有不合身的，反而更加漂亮。
“满意么，殿下？”铃兰透过镜子与石榴相视，同时问道。
石榴看着镜子里铃兰的双眼又走了神，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回答说：“就算我不满意，你难道还能找来其他衣服吗？”
“当然可以了，请不要小看我，姑且我也算是这个帝国的公主，更是个地道的纳西索斯女孩。”铃兰回答说。
和石榴展现出的忧郁气质不同，铃兰表现泰然得多。
“铃兰，为什么……你要打扮成女仆的样子？”石榴忽然改变话题。
“您是说这围裙吗？”铃兰说，“因为围裙方便清洗，更适合日常工作。”
“日常工作？”石榴感到不解，“这些不是应该交给那些女仆来做吗？”
“这里没有女仆，”铃兰回答，“我离开皇宫之后，就把女仆们都遣散了。那些卫兵们都是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家伙，所以自己的生活只能我自己来照料。”
“遣散……”石榴似乎想问为什么遣散女仆，但刚要开口却又停了，因为这在她看来并不重要。她淡淡地说：“铃兰，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呢，完全没有公主该有的尊贵样子。在海燕的时候，我曾无数次听到你的名字，你的事迹甚至被写成话剧，在各大剧院演出。有人奉你为传奇，有人说你是魔女，我以为，不论如何你一定已经变成了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了，可现在再次见面，却发现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铃兰微微一笑，说：“可是您却变了呢。”
石榴愣了愣，接着低下了头。
“的确如此，他失踪后的这几年里，我成长了许多。现在回想起来，当初的我是多么地愚蠢、幼稚……”
“衣服换好了。”铃兰说着从石榴旁边退开，她已经为石榴盘好了头发，换好了衣服。
可是石榴似乎根本不关心这个，她继续低着头自说自话，不再看镜子一眼。
“铃兰，你知道什么是爱情吗？”石榴问道。
铃兰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石榴露出些许失望的表情。
铃兰再次微微一笑，问：“皇后殿下，您今天要海燕的咖啡还是千镇的红茶？”
“我从小就向往那些小说、诗歌和话剧中的爱情，它们有的热烈，有的凄婉，但无一例外都那样美妙；”石榴自顾自地说，完全没有理会铃兰的问题，“我曾感叹命运对自己不公，身为公主，自己只能是父王手中的一张政治牌；明明与自己爱慕的人结合，却在彼此间永远有一道隔阂，永远无法得到他的承认……”
铃兰悄悄退开到了一旁。
“他被世人宣布“死亡”的这几年里，我几乎流干了眼泪。我拒绝了父王让我改嫁的命令，换来的是漫漫无期的软禁。表面上还是海燕公主，有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有着外表光鲜的形象，可无论走到哪里，都无法摆脱士兵的跟随监视……”石榴继续说，“终于有一天，我听说他回来了，他就在我们的宫殿里，与我相隔仅仅一堵白墙。然而我却被卫兵牢牢看住，连见他一面都做不到。”
不知不觉中，一股红茶的香味飘来。
“回想起过去听过的那些故事，我明白了，想追求美妙的爱情，必须依靠自己的努力。爱情不是维怜的施舍，光坐在那里怨天尤人是永远也得不到的。”
铃兰端着茶盘，回到石榴的面前。
“爱情就像这杯上索朗林西亚的红茶
有入口时的苦
才能有驻留时的甘甜”
铃兰递上红茶，学着剧团里演员们的样子，故作忧郁地说道。
石榴微微一怔，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她，终于被铃兰的表演唤醒了过来。
“呵呵，什么嘛……”她苦苦一笑，“明明是个连什么是爱情都不知道的小女孩。”
“可至少我知道什么是红茶。”铃兰回应道。
这个有些俏皮的回答，让石榴愁苦的脸色有了些舒缓，苦笑中也露出了少有的甘甜。她从茶盘中端起红茶，用嘴唇在茶杯边缘轻轻地抿了一下。
“的确，不比我们海燕的咖啡逊色呢……”石榴看着铃兰说，“这浓郁的香气，总让人联想起小说故事中，千镇骑士与茶园大小姐的浪漫邂逅。”
石榴忽然想起过去在纳西索斯的时候，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女孩，甚至可以用鄙视和厌恶来形容。如今再次重逢，铃兰似乎还是以前那个铃兰，讨厌的感情却完全消失不见了。
而且，在与铃兰相视的时候，石榴发现她的眼睛和自己所深爱的男人一模一样，有时甚至会让她不由自主地一直望着，移不开视线来。
“铃兰，总有一天你也会体会到爱情的味道。”石榴像对自己妹妹般说道，“到那时你就会明白，所谓爱情，是仰慕、是信赖、是倾心、是思念，是有那么一个人，你会为之欣喜，为之快乐，为之伤悲，为之懊悔，愿意为之托付自己的一生。”
听到这句话，铃兰还是微微一笑。
这一笑，倒是让石榴的表情有了变化。她重新打量了一下铃兰，然后说：“你刚才在骗我，铃兰，你一定已经尝过爱情的滋味了。”
铃兰还是摇了摇头。
“你瞒不过我，我能看得出来。”石榴自信地说道。
铃兰这次不摇头了，她背过身去，将茶盘放在旁边的茶几上。当她转过身来再次与石榴相视时，脸上从容俏皮的笑意已经全部消失，就像换了个人一样。
然后她一改刚才的态度，给了石榴一串长长的回答。
“曾经有个我仰慕的利利安男人，他将我在死亡边缘救下，从此成为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依靠，这是爱情么？”
“曾经有个我信赖的白衣军人，她为了我像古老的骑士一样与最敌人决斗，我也为了她不顾自己安危，最后落得身陷囹吾，这是爱情么？”
“曾经有个我倾心的异教徒女孩，在我人生最艰难的一刻我们约定终身相伴，她后来不在了，我至今还会思念起她，为她落泪，这是爱情么？”
“还有那对父女，他们用自己的骄傲和坚强，守护了羸弱不堪的我，如果可以，我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换来他们复生，这是爱情么？”
很长的一番话，话里字字都在诉说着她的故事。
海燕公主在剧院里和诗歌中听过的，味道却截然不同的故事。
石榴愣住了，数秒后才想起她们所讨论的主题，悠悠摇头道，“不，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并不算爱情。”
“可是上面的每一个人，我都会为之欣喜，为之快乐，为之伤悲，为之懊悔，愿意为之托付自己的一生。”铃兰回答。
“看来是我猜错了，你还真的是不懂爱情呢……”石榴轻轻地叹了口气，“果然那些关于你和款冬先生、和曼陀罗老国王、和红衣佣兵团长的爱情故事，都只是虚假的传言……不过，你以后会懂的，作为一个女人，迟早有一天，你将会感受到爱情来时的猛烈。你会发现它时而像甘泉，时而像毒药，时而像烈火、时而像狂风……你将愿意为之付出一切，名誉、财富、金钱，甚至自己的生命……”
“我很羡慕您呢，皇后殿下。”铃兰忽然说。
“什么？”石榴再一次愣住了。
“我说我很羡慕您。”铃兰说。
石榴还是不明白铃兰的意思，她微微挑起弯弯的眉毛道：“你……你是在嘲笑我吗？”
“如果有一天我也能只为这种事情悲伤，只为这种事情苦恼，该是多幸福的事情。”铃兰说。
石榴一脸茫然，完全不明白铃兰说的话。
“皇后殿下，您知道那种滋味吗？在大殿之上，面对四方权贵，在两阵之间，面对千万士兵；这一刻，你的一句话将会决定多少人的生死，让多少家庭家破人亡。属于那些人的‘爱情’，转瞬间便会灰飞烟灭。”铃兰说，“火药燃烧的味道、金属碰撞的声音，它们是无法愈合的伤疤，一生都刻在心里。一旦经历过，便无法再回头做一个普通人，再去品味名为‘爱情’的甘甜与苦涩了。”
石榴这时听明白了，可是她呆呆地站在那里，无言以对。
因为明白并不是理解。
她也许永远不会意识到，她和铃兰是不一样的。
同样是千镇的红茶，石榴品尝到的是千镇骑士与茶园大小姐的浪漫邂逅，而铃兰品尝到的却是雪峰的巍峨、溪谷的壮丽、以及夜空之下千座村镇的灯火延绵。
利利安城。
自从款冬离开利利安前往纳西索斯，到现在已经经历了大半年的时间，期间利利安的主要事务都是由郁金香代理。这座总督官邸，几乎已经变成了郁金香的办公室。如今正是战争结束，百废待兴的时期，每日前来拜访郁金香的人足以从总督官邸排到邻街的万神殿前。
不过今天，郁金香把客人们都暂时拦在了门外，他正在专门接待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他是来自纳西索斯附近的拉凡杜拉的水苏大市长。
拉凡杜拉市过去曾帮助铃兰女皇对抗纳西索斯教会，虽然女皇得知水苏来自利利弗罗瑞家，却仍然予以重用。现在帝国皇帝换成了水仙，他理所当然地被从权力中心排挤出去。
所以他才来到这里，向一家之主诉苦和求助，尽管这位家主可是比他还年轻。
“上个月以来，帝国政府已经三次颁布法令限制我们拉凡杜拉的货物进口了，而且还派了官员和士兵前来监管。这已经不止是单纯的利益问题了，作为一个自治市，这已经严重侵犯了我们的法律！”水苏语气激动地抱怨道，肥胖的身躯也跟着晃动起来，“这样下去我们就只有撕破脸，向海燕王国宣战了！”
坐在他对面的郁金香，却是一脸从容地看着他。
“不要急，水苏先生。”郁金香笑了笑，“您也是依靠兵变坐上大市长位置的英雄，你们有多少战舰？海燕王国有多少？谁输谁赢这样简单的道理，您都看不出来吗？”
“可我已经没办法了，这样下去即便不开战，我们拉凡杜拉的经济也会崩溃。我和他们迟早是要有一场生死之争的，就算到时候与皇帝为敌，也要……”
“不，您搞错了，水苏先生。”郁金香打断他说，“我现在告诉您我们的下一步计划，利利弗罗瑞家将要与水仙陛下结盟，并成为他最忠实的朋友。作为利利弗罗瑞家的一员，您必须按照我所制定的规则行事。”
“什……什么？和他们结……结盟？”水苏惊讶得半天才说出这几个字来，“但，但是……但他们已经在把我逼往死路了。”
“您是不是搞错什么了，水仙陛下可从来没有把您逼往死路，逼您的是海燕王国。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忍耐、等待，总有一天，水仙陛下不但会放了您，还会主动依靠您，并且用丰厚的礼物回报您的。”
“……您的意思是……”
“我们要成为皇帝陛下的人。”
“可……可皇帝陛下是款冬的朋友，他肯定是支持贵族领主一派，而不会支持我们城市共和一派的；肯定是支持款冬，而不会支持先生您的。”
“以前或许是这样，”郁金香微微一笑，“可现在不一样了，从我们的大总督先生武力逼迫铃兰退位的时候起，他就不再是水仙陛下的朋友了。”
“为……为什么？”水苏问道，“他难道不是扶水仙登上皇位的第一功臣吗？”
“我问你，现在的水仙陛下实力更强，还是当初的铃兰陛下实力更强？”
“当然是当初的铃兰陛下……”话还没说完，水苏好像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了。
“没错，看来您已经想到了。”郁金香说，“铃兰比水仙还要强大，我们大总督先生都可以逼迫她退位，那水仙呢？这样一个巨大的威胁，怎么可能是皇帝的朋友呢？”
“这……”水苏大市长呆呆地想了一会儿说，“那我们利利安内部怎么办，一直以来我们不都是在和贵族集团相抗衡吗？”
“哦？那么就让我们放下争端，和平相处好了。”
“什么？”
这个答案太出乎意料，水苏大市长完全愣住了，表情比刚才还要夸张。
“您……您是说，我们放弃这世世代代的竞争吗？”
“哈哈哈哈，您这可不像我们利利弗罗瑞家的人呢。”郁金香的微笑变成了大笑，“我们不都是唯利是图的商人吗，何必像那些愣头愣脑的贵族们一样，纠结于那些毫无价值的荣誉和忠诚呢？”
千镇王国，下索朗林西亚。
这里是摄政大臣的办公府邸，自从女王离开千镇北上已经两年有余，权力的中央早已从高耸入云的无限王宫转移到了这座与无限王宫隔着溪谷相望的府邸里。
府邸的主人便是手握千镇军政大权的摄政大臣烟堇，他虽是上索朗林西亚的伯爵，可繁忙的政务，已经让他许久没有回过自己的封地了。
这一天，烟堇招待了一位客人。
烟堇极少让人进入他的卧室里，因为即便只有两个人，这个卧室仍显得非常狭小，仅有一张床、一张椅子、一扇窗户。
可是今天例外，他让这位客人来到房间和自己独处。
“好了，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的目的了吗？”
“当然了，烟堇先生。”
客人自称是南水公国的来使，可是从他的衣着打扮、举手投足所展现出的气度来看，绝不只是个普通使者。
烟堇站在窗前，面对使者，等待着他开口。
“石楠大公希望与您重归于好。”使者说，“并且期待未来展开更深的合作。”
“在此之前，我想先提醒你一件事。”烟堇说，“我们千镇不承认石楠先生是南水大公，而且我和石楠先生从未有过交情，不存在‘重归于好’一说。”
“这并不要紧，”使者笑了笑说，“现在南水公国的实际领袖就是石楠先生，能够有实力与您合作的也只能是石楠先生。”
“然后呢？你们想合作什么？”
“我们都已经知道了，您收到了你们女王陛下遗嘱。”使者说，“遗嘱中说，女王陛下去世后，将会把千镇王国的王位交给先生您。”
这听起来很奇怪，一个年轻的女孩竟然留下遗嘱，将继承权交给一个比自己年龄大不少的中年男人。但事实确实如此，那封遗嘱是铃兰亲笔所写，并托一名克洛瓦卫兵送到烟堇手中。
面对使者，烟堇没有急于说话。
“烟堇先生，老实说，您现在的权势已经和国王无异了。”使者继续说，“你们的女王远在纳西索斯，千镇的人们无不将您视为领导者，您的权力早已足够支配这个王国。可是您就没有想过吗，既然权力都已经在自己手中了，为何不把那顶‘魔术师’王冠也戴上呢？”
烟堇仍旧没有说话，不过他微微转头，看向了窗外远处。
窗外远处的，是屹立在溪谷那一边，高耸入云的无限王宫。
看着这位千镇骑士若有所思的样子，南水使者大胆地往前走了一步，脸上的笑容也更明显了，他说：“放心吧，烟堇先生，我们大公先生将会料理好一切，您只需要保证按兵不动，届时顺理成章地登上王位即可。至于合作的内容也很简单，就是要您宣布，承认我们大公先生的正统地位。”
“你们要谋杀铃兰陛下吗？”烟堇问道。
使者被这个直白的问题问得微微一惊，所幸这里只有他们两人，否则烟堇问出这个问题就代表他必死无疑了。
“正是。”于是，使者鼓起勇气正面回答说。
“那就先让我看看吧，”烟堇说，“你们能不能做到。”
“这也就是说……”使者掩饰不住脸上欣喜的表情，“您愿意与我们合作了？”
“我说过了，合不合作，那要看你们能不能做到。”烟堇重复说道，“至于后面的事情，我要看到结果再谈。”
“行了，有先生您这句话，我就可以回去复命了。”
得到烟堇答复的南水使者，在向石楠表达谢意之后心满意足地走了。
可烟堇却叫来了他的副官。
“派人跟着他，查清楚他的身份、还有他背后的人。”
“您是说刚才那个使者么？他背后的人……不是南水的石楠么？”副官不解地问。
“但愿如此吧。”
烟堇说着，便背过身去，视线回到窗外，回到河谷对面象征千镇王国至高权力的无限王宫上，久久不再说话。
纳西索斯，铃兰宅邸
长长的走廊，单调的墙面，狭小的窗口，并不明亮的光线，这里虽然名为“宅邸”，却一点也不像是能享受生活的地方。相反，那些足够抵御火炮的外围庭院围墙、内墙的交叉射击孔、楼房上的瞭望台、地下的营房、仓库、武备库，告诉着每一个来到此处的人，这里更像是一座微型“要塞”。
连宅邸后方的院落，也是摆满了器械与木桩模型的训练场。
身穿长裙，打扮典雅的石榴站在院子边，看着正在院子中央做剑术训练的铃兰。
比起石榴，铃兰的打扮要朴素简练得多，戴着护腕、绑腿，穿着朴素的紧身布衣，将长发在脑后扎成一束；
练习的内容也和她的装扮一样，平淡而且非常枯燥。可是她每次向木桩挥剑的一刹那，小小的身躯中瞬间爆发出可怕的速度和力量。利刃破空时爆发出的尖锐声音，让远在安全距离外的石榴不由自主地想要后退。明明是一个女孩，可是她的身姿和“纤细”、“柔美”这样的词汇毫不沾边。
石榴想起这个女孩的哥哥，他挥舞佩剑的每一个动作招式都那么优雅灵动，和专注速度和力量的铃兰完全不同。她看着看着甚至觉得，在剑术的造诣上，这两个人的性别是不是反了过来。
就在石榴呆呆地看着铃兰训练时，另一个人走了过来。
那是克洛瓦卫队队长，山茶。
和狭窄的门廊通道相比，这个年轻男子的身材显得有些高大。
山茶路过时向石榴行了个礼，然后继续向正在训练的铃兰走去。铃兰停下挥剑的动作，开始和山茶讨论起什么。
石榴知道他们讨论的事情肯定和自己没关系，所以心不在焉的她一句也没听进去。此刻她只想尽快离开这里，去纳西索斯皇宫寻找她的爱人。当然她也知道这目前开来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宅邸外面到处都是海燕士兵，是瑞香老公爵布下的天罗地网。
回过神来的时候，石榴发现铃兰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我带您去见我的哥哥吧。”铃兰对她说。
石榴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等她明白铃兰说了什么的时候，傻傻地站在那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三天之后的晚上，在圣城大剧院有一场化装舞会，纳西索斯大部分权贵都会参加。”铃兰说，“我联系不上皇宫，不知道哥哥会不会参加，但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以带您赌一把。”
“真……真的吗？”
“就算哥哥没有参加，在那种公众场合，海燕士兵也不敢贸然抓捕帝国的皇后。而且您也可以借此脱离海燕王国的控制区，圣城大剧院目前应该还位于几方势力的交界区。”铃兰细心地说明了情况，做好了遇到不同局面后的打算，“不过这是一次不能回头的选择，现在外面都是海燕士兵，我们只能走您来时的那条遗迹密道出宅邸，可一旦我们出现在化装舞会上，就会被人警觉。到时是不可能再按原路密道返回的……”
石榴当然不在乎那么多，事实上铃兰后面说的那么一大段话她都没听进去。
她只知道有机会能够见到自己的心上人，这就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