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春日，奕冰的家中就来了个气宇轩昂的客人，身材精瘦，自称叫楚苋，特意登门造访。奕弘料定此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估摸着八九不离十是想来奕府求个差事，听闻他有些本事，于是也不怠慢。只问他些经济道理，又叙了些乡情冷暖，最后也道是投契，这两人话匣子一打开，就聊起平生所好来。
只见奕弘淡淡地问道：“平素都有些什么赏玩？“
楚苋回答他道:“最喜陶罐。”
奕弘顺势又向他问道：“你来看这个啊，叫做什么玩意？上次有个走镖的镖局压了一车货，滚下几个来，坏了一个。吾在门前站看到，不落忍，刻意出钱买了个尚且完整的，大约是花了一两纹银。你老且掌掌眼如何？“
楚苋就携了袖揾了鼻尖答道:“蒙公子高看。“
于是恭身上前走了一步，从奕弘手中接过一个大陶罐。“恩！“他轻声叹喟了一声，“是个称手的储水罐，全赖公子保存得好，其余的，依我看，只是坑土烧的。纹理还看得见，没有粗制滥造。“
“原来如此。原来不值价啊！还是你看得清楚。除了可做储水的用，这可还有别的用场没有？“
楚苋不解其意，揣测着这个罐子器型高不高，又窄颈，只是一般人家用度，走个实用而已，不是个稀罕物件。不知奕公子问来作甚，又回道:“可做提锅。古时可做瓮。“
奕弘捻了捻羊毛肩褡:“依你所言，我是没买错。时常闻走镖的说，大货都不紧俏，只剩个价格样子。你说是实用，正是这个意忽。”
一说完，奕弘倒犯了难，他本意求取一差事，听他口气不大不小，但本府上职位却只剩厮职，例银也不过一两纹银。如何使得出手。索性抬高码，看他应是不应。且说道:″府上正欠个拾掇墨宝的，你可愿供职？“
楚苋忙放平了五斤陶罐在上，拜谒了起来。起身说道:“公子所言最是老楚平生所学，今得公子另眼相看，吾幸甚至哉！却之不恭。”
奕弘于是饮下一口热茶，刚觉得舒坦，茶碗里没滤干净的渣滓正咽了喉，他呛了一口，又忙掩嘴猛灌了几口下去！想来这楚苋也是个中翘楚，不是个来询价的苦主。马上让府上小丫头叫琰瑛的取来八两纹银，计在自己账上，这并非难事。
琰瑛拿了档银数数给奕弘，他推让给江苋楚道:“楚先生，这予你先安家，至于具体做个甚么差事，等叔父回来再做敲定。“
楚苋心里活络了一下，答了声:“喏！”心下大谅，生平志大才疏，当即领会少东家意思，便随丫环琰瑛走进内府去了。
暂且还有一月处置己事，家宅人口粗粗交待给琰瑛知晓后，琰瑛便安置他在后宅最里的一间，这世间可以安生的地方不多。他也知趣，这是个较真的女子，不可多理会，否则多有得理不饶人的时候，江湖人心险恶，不可抢白太多。这间尾屋房旁边还有茂林修竹，几杆写意。他随琰瑛推门而入，直叹冒失鬼，蛛网前尘多少事，她叹出一声！才记起来这上年里走过鼠，好大一只！几个钗裙只得拿了竹杆闹起来，就差敲锣了，还好吴妈领了只瞎猫来，才逮住了。“嗳！楚先生，这只这一间了，正好老爷们带男家丁们巧得出去收秋账去了，没得人手收拾，您且看看，有短什么我明个且赶着催小厮上外街上置去。”
这屋好久未住人，胜在干净，楚苋也是个只求只一桌一床可供读书即可。就看她把新时兴的竹简放了几札，又把日常浆洗的新用度点齐了给他。他只说差事下来才好报短什么给她，听他说自己把这间蒙尘的旧屋打扫干净，不需她们动手，琰瑛也表示高看这楚先生两眼，还是有点度量的，不似这府中有些人，尽只斤斤称度，布衣秀才又有何不可！摊开大丫头的气势，挟起丝帕，打道回前府里去了。
楚苋未有如此心细发陈的时候，屋子前事并未打听，看样子且有两年光景无人住过了。一个人点起油灯，暗白灯罩，撕下面具，比女儿还俊几分！
真是上有油灯，下有路灯笼。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预兆。
楚苋刚以为收拾停当，可以倒头就睡。一转身，避之不急，挨到墙角的矮木柜。想来，身上下肚的两碗温油茶已经消化完毕，他鬼使神差地打开竹栓柜闩。有几箱绢布已落满尘埃。
“妾不忍停笔，君子书也。”
楚苋掀开又忙阖上，心中喟道：非礼勿视！
惊疑间只怪自己初来乍到，差点显山露水，掉以轻心。就是个好鬼，其实我也就只能尽点香烛好意而已了。老楚这么想着，一捻胡须，估摸个八九不离十。从自己的包袱中拿出一把宝刀，旋刻的草叶纹，相传是医门遍寻不着，石匠削切不出的避秽图案，就这么往案头上一摆，这把剔骨短匕只是如意石，压压惊，也不委屈它生来石破天惊。然后举着这把跟外边人都不声张，问到的都称家里传下来的宝贝，向着北窗，又燃起一支烛火。以示燧人行止，趋吉避凶。
事毕，他回身发现自己已湿透脚底，一双猩猩油麻厚籽料裹制的皮毛鞋，从奕少主的屋里踱到这晌才凉，算得保暖，他踢跶了两三步，值当花了五吊钱，芙渠花开那年，从一个亭长手中用大块雄黄换来的。看见床角一大铜锅里几块烧干的剩炭，灰白的锅面，映出锈黄的铜胎。岁月如歌，乡夜如许，洗练如麻。
刚要坐下，就发现一个女子的香包挂在灰旧的帐缦帘钩处，黄色绸面白布贴花，花心还钉珠。他叹了口气，齿间表现得若无其事，但心里一阵打鼓，难道这原来是女子的闺房？转念又想道，如何不是刚才那个新鬼？楚苋直叹倒霉。本来以为不过是过路的鬼魅，这样看来，只剩一口烈酒痛饮下去，握紧刀柄而已。绿纱窗下地衣生，江泞无沚花非草。
奕少主人年纪尚轻，想来并不是这府中的主事人，来日方长，待以后再叙心中惆怅，又慢慢地闷下两年陈香米酒，渐渐堕入梦境，阎王殿也得去闯一闯的豪气又升腾起来了。
一早，奕府上的小丫头小五给楚苋来送水，两个小水罐储不了多少水，一个热水一个冷水。小五儿得了应允便到那水塘旁捉蜻蜓去了。楚苋只洗了把脸，哪管许多，听他说唤他作先生，也觉霎时间得寒温中，冻手冻脚捉襟见肘，有体已受用时。小丫头不谙事世，只眉目洗练，正是爱玩闹的年纪，他睨了一眼，关上门只留一扇窗，由她玩去。他又重抺一把身背，拍拍后脊，松了十几年的武艺，一个激灵喷涕，有些发寒。赶紧住手！初来乍到，还是有些水上不服。忙裹一件皮袍子，襟子上有包边的，他细细打量了一番，半新不旧，从边镇互市贸易中散了好几锭钱得的货，只是针脚还是有些粗漏，是猎户家的针敝，如不是当时大雪封疆，域内连山参都不值钱，他也不用到这品质的毛皮。旧时寒温，白羊旋腿，看着院外无人，他拿出一把旧钢刀舞了几下，算是热身。
丫头小五儿逮够了蜻蜓，开始逮小火虻，这一类的虫类，最是蛀虫一样爱啃咬花杆，也爱停在毒菌之上！她捉这个捕那个，小小的心脏一下子跳动了好几下，便嗳气了好半晌，许是惜她弱小，丫头间却说她短命！人生苦短，去日苦多，就这么一下，小五儿开始成了夹竹桃下的可怜人，一伸一张，全长开了，她长高了！夹竹桃垂坠的果裹开始裂开它的种皮，种仁褐绿色，还得太阳来晒它。
她一个转身走过草径，草籽疯长，她低头不语，只听见这新来的先生几声粗气，她只管收她的东西，图新鲜看了一眼他舞的一招半式。从门廊上走过去又走回来，忘了一件什么了，开始在他窗边又斜望了几眼。才把目光移到他身上，他叫什么来着。原来他换了身行头，她笑牙半张。他也停下来，见这小丫头似有疑问，便问他如何这般了！她不好说也不好看，直着腮帮子嘟囔学了一句时兴话，“侬的衣服好看，我的水盆去哪着了？“楚苋比她高一两个头，听她软舌头里吃了甜似的，便不作声，走到屋前，矮凳旁把桶给她拿去！丢三落四的毛病她有他作孩子的时候也有！伸手递过去她便接着了。看她手腕细节，皮骨两样，同他家乡已过世的妻也如此这般，他有些温柔盖过了此刻的热血。他让她又等了一会儿，桶里还有毛巾！小五儿便予他。他拍拍凳上的灰，一下子坐下来，看着她走出院落去。他看错了，她心思不比样子年纪小，比这挂毛巾的梅子树还要青涩，是个容易失望的年岁！两只葡萄眼有灰碧绿色，不罡不邪。他一边想一边咬牙，恨起来，跟着他的那亡灵也要笑起来！他恨死了那早夭的归人，他才成了现世里的泥尊！哀莫大于心死，他意幽幽，情倦倦，满身刚气一触怒，险些毒火攻心，呕出陈年腐血！年轻时曾有医士带他入行，以命换药，因他有病根，少染风寒所致。家母常提不可轻信只敢努力，人间浮游全凭磨砺，心里要有个明镜，其他要有求全责备之心才可！所以另寻别路，只强心志，不为胆略，如此耳耳，但生死别过之间，只剩窄巷。他裹紧皮袍，从内袋翻出一剂量小药，忍着苦辛吞下去，那是初识人心的奖品。离他妻离去，已有七年，他撕下的面具又戴上，讽刺了自己好不痛快！治标不治本的，还寻不到真谛！
奕弘叔父奕川归家，在圩日后一日，休整停当，家人才来报，府上多出了一人用项，看了人事簿子，不过是一个家人用度，不怎么有耐心听管事的王木絮絮叨叨，只让他去看看收上来的茶坯，今天有贵客来，把奕弘叫来，也把这楚苋叫上，再备上五十两纹银，又招招手让王木凑上前来，耳语了一番！王木在他跟前办事已多年，仍难识得奕川的心意。只得按部就班地悉数点点过场，阳奉阴违，且等老爷那处挣脸面去！奕大爷奕梵偲此刻还在外地，目前难说什么时候回来可以仗他的腰子，想到这里又吊起脸子来，唯唯诺诺，忍着听完吩咐，走出去办事去了！
是夜，胡公、朱公等贤人毕至，皆是乡老，大丫头琰瑛瞄准了时辰上了细茶，忒怪那管事的王木！正因那各位其主的缘故，又说不过是谁在这奕府中说了算，她也就认个死理，不怎么听得懂的都这么瞎白话，本以为上点好茶就可脱身，谁知乍一听，说的贵客不过土包子！好点心还嫌硌牙，很是费脑筋。于是不得不受制于王木，暂且收起那大丫头的行事作派，怎料想更显忸怩作惶惶状了！见王三娘、王木他家嫂又盘了一瓜礼盒后，她也落得清闲，想混出宴席，谁料最后落座的是楚苋堵她个正着，又看见奕弘少主子在旁边走进来，只得叫苓妮回去拿一套新的茶具过来！只是这交头接耳状，很为朱公抬见，奕川看她实在碍眼，见面上各乡老谈兴正浓，不好发作。
楚苋在旁看出端倪，这琰瑛论起来不过一个身段模样还使得的丫头，如此这般做作还真不如个傻大姐！只是奕弘不出声，他只是一个名不符实一介布衣，还看不透这奕府二爷是个怎样人，如此场合实在难以指点一二！只见好久其他丫头都没再出现，更是看不懂究竟！谁知这考卷就落自己眼内了！
胡公说了两句不冷不热的囫囵话，以控场为荣，朱公说道:“倒茶！上点热点的吃食。“摆个手叫王木上前来。王木给他加了一杯金骏眉，浓汤醇厚，汤色油黄。品完茶，大家又听他吟了几句诗文，他这谱儿才算摆完！
奕川面上发亮，问奕弘最近手头的生意怎么样了？“还好，没值得说道的！只一事，侄儿引荐这位先生。“楚苋整理好衣衫站起来，斯文相貌，着个长青布褂加在白毛皮细致考究，一个亮相倒是养眼，体魄雄健。
又听奕弘推荐来看，此人肚中有些墨水，仍属外籍，与此前一板一眼光只求进项的人略有不同。人生如擂鼓，一丝不苟。看个样子倒是长期和善的人。
朱公和颜悦色道:“试玉要烧七日满，辨材需待七年期。少主人也是好眼力。“
陆石只能纠错似地考他一考，发问道:“看兄台大名是个什么字？“
楚苋递上准备好的名贴，曰:“表字，仁肆。姓楚，名苋！“
陆石只一听，声好韵正，又看字迹书法也端秀，才力应在秀才之上。便夸赞道:“名字果然有底气，真是人如其名！看座！“
奕弘看在座的都没意见，便乐得抛砖引玉，多说了几句夸赞的闲语，让叔父考了他点文彩，也头头是道地回答得出来。
在本地说得上话的乡绅伍熊先生，也出了题，只为凑个热闹，家中最爱吃茶，一向称懂茶道。这地方的茶可说偏重杂糅，不重冬茶，然而那些没懂吃茶却刚到喜欢大缸茶就玩味了账了，于是想想便说道:“各位也不过是想看看楚苋这个……啊，配个什么职合适，我看不如先吃饭。这糟鱼好久没新鲜的了，仁肆老弟，我看先考一题你必是参详得了的。比如，门外小丫头你过来，把跟我来的小仆通传得勒，赶紧过前门茶薪路往西的酒家，取一煲鱼鲜汤锅过来！“
琰瑛没承想好呼悠人的又来了！忙把苓妮叫过来传话，苓妮拿了把瓜子儿就出去。
奕弦淡淡饮了口冬瓜茶保个胃口，也要跟伍爷学学了玩意事。且听他们混说，奕沣川也没意见。叫了王木把台面酒茶上齐来！特别要上一品汤豆腐广?鸽！
伍爷听了笑了笑，问楚苋道:“都说这茶‘吓煞人香’，不知你可知道这个如何识它哪季该喝？“
奕弘没收住下巴，表示胡??子没长齐溜，办事不牢靠可不行，忙收住个“啊“字，咬下一块板栗酥！又忙敲打自己要活学活用，先听再说。
陆公，胡公却截了半个西瓜，这个王木忙把持不住现场，而璇琰差点儿掌不住，把笑收住，托腮那泠妮被她肘了一袖，奉命去拿个西瓜刀来。结果切个八九瓣！饭后点儿也挪那边去了。“唉……“奕弘又淡淡吃了一块，还是甜的好吃！
楚苋一拍丈脖，这手也伸不出放不下，只能说道:“夏季。“
奕川一听来了兴趣，道:“怎么不讲下去了？“掀了茶盖，吹呼了一口气，饮下一口参茶，看王木尽把肉膘筋骨之物都摆匀乎了，且放开脸面吃一筷子！
楚先生细品了回答道他:“这个茶的美名在，一两杯下去可消夏！最宜暑天喝。“
奕川满意道:“伍爷今秋明冬的茶店可盘活俟！不说近的，就说今个儿这酒席，有人据说就所费不菲。淮扬菜就订了好几桌补身用。这个题出得好，就这样式的茶具也得跟得上时兴度才好用。往远的说，可不就是舍本逐利！“
陆公一口瓜片茶忙下肚，说道:“可不就紧着这个用度，费个什么钱。哎，伍弟，以后少不得要去吃几盅你的体己茶。“
奕川可见朱公落了单了，又看伍爷那小仆手劲恁地大了，酒楼还赔一锅子似的！就是奶味稀了，蒸成酥油味糊了鸽了！于是说道:“白虾呢，王木呢？“这人边上站着呢！急急回了一声:“是，在呢二爷！“
“起几盘虾，剁几尾醋坛子苦荞！把那养生那杜康酒，大老爷自个儿配的哈哈哈，也是同好才可配喝，不过我先佛跳墙吃一口了！“
大家连连称佳宴，宴后，奕弘报告奕川说道:二弟困在驿道上，估计还得两月得回来。“
楚苋混迹江湖没几年，这次得主家满意，茶酒敬了不少！醉不宿夜夜不流火，他在“风竹馆“内屋翻来覆去睡不着。二老爷让他以后管私塾，算是没白领“先生“这个称呼。困得又把包袱中的线装书倒了几本小册出来翻阅，直到天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