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对望良久,安生才开口问。
“你是说笑呢,还是认真的?”
“好话不说第二遍。”
老韩耸了耸肩,起身松筋扭颈、活动肩臂,笑道,“喂,天快亮啦,咱们再来打过一回。这次不把你打得哭爹叫娘,以后便换我喊你一声‘老安’。”
“你可要说到做到啊,小韩。”
韩秋色果然说到做到。
两人一直打到天亮,韩秋色的速度较之前快了岂止一倍,刀刀挟着浑厚的内力,全都砍在安生鞘上。这是一场内力与体力的比拼;到后来,安生根本顾不上攻击,须双手合力才能架住他一砍。老韩一刀比一刀更快、一刀比一刀更沉,刀势连绵不断,钝重的轰击声伴随着荷塘急雨般的碎点节奏,在半个时辰内从未停过……
激斗之间,韩秋色一声大喝:“着!”
铿的一声激越清响,两刀断成四截,木鞘凌空撞碎,扭曲的铜件与无数木屑应声爆开。安生整个人被震飞出去,和身摔进一小丛灌木里,落地时汗水飞溅如洗,彷佛刚从水中捞起一般。
他以断刀拄地,挣扎站起,双臂不听使唤地颤抖着。
韩秋色也是大汗淋漓,随手把断刀一扔,掀衣抹汗,大笑道:“痛快!学武就是这点好,当真痛快!”
安生却一脸苦哈哈的,挣扎着爬到树荫下,倚着树干支撑疲软的身体:“哪里痛快?是揍完人通体舒畅么?”
韩秋色正色道:“小安,我在江湖道上也算是一号人物了,方才全无留力,铁了心往死里砍。这都砍你不死,你应该要很开心才对,堪称进步神速啊!若非遇上我这位名师,谁能在一夜间办到?”
到院落一角的井栏边打水,抄几口饮下,提桶自往头上一浇,“嘶…”
窜起阵阵热气。
他又将木桶缒入井中,满满打了一桶。安生心中一阵不祥,动念欲起,谁知身体却不由自主,腹肌、肩背紧绷得像要抽筋似的,才一用力便痛得坐了回去。韩秋色像洗马般整桶水泼来,淋得他湿发披面,浑身狼籍。
“很痛快吧?年轻人就是要多运动,放眼星空,胸怀大志!今晚同一时间,我们空中再会。”
……
安生一路扶着庭树院墙,龇牙咧嘴回到了寝居,所幸没与什么人照面,不必多费唇舌解释。正自庆幸,忽见院门前立着一名娇俏小婢,远远见得他来,忙不迭地挥手欢叫道:“安大人!”
他毫无准备,陡被一唤,臊得无地自容,片刻才想起是大总管的贴身侍婢,名叫韩巧儿。花灵蝶除了就寝以外的其他时间,几乎都花在无双城上,每日少则五、六个时辰,多则七、八个时辰,都由钟阳等随班行走服侍,只有一名婢女照拂沐浴、更衣等女子私密事。
不同于一般闺阁习性,花灵蝶身边的侍女都做不长,多半服侍个几年,便打发一笔丰厚妆奁,安排她们回故乡嫁人。是以她的婢女不像那些王公宠姬的身边人,会仗着主子的势头作威作福,旁人皆惧。
韩巧儿芳龄十五,前年才被大总管选去做丫头,生得一张娇俏可人的圆脸蛋儿,个性十分开朗活泼,是许多执敬司弟子的梦中情人。安生远远见过几回,从来没跟她说过话。
“大总管吩咐婢子来服侍安大人更衣。”
韩巧儿嘻嘻一笑,推他进屋。
同寝的段誉早已不见人影,桌上置着一只红漆木盘,盛着一袭叠好的云雁细锦袍,其余如单衣、棉裤、革带等无一不备,还有一双白底厚纳,乌染高袎的簇新毡靴。安生千恩万谢才把韩巧儿“请”出房间,打了满盆的清水拭净身体,快手快脚换好衣服,里外居然无不合身。
韩巧儿推门而入,眼睛一亮,掩嘴笑道:“安大人换了新衣裳,人都精神了起来。”
替他拆发梳理,重新挽了个髻,髻中松松地包着一小块揉成团儿的纱帛,再以绸带扎紧髻根。
“好了!”
韩巧儿轻声欢呼,将磨亮的小圆铜镜推到他面前。“这下子,安大人也像是京城来的贵公子了呢!”
安生恨不得钻进地洞里去,拿眼一瞧,却见镜中之人肤色黝黑,浓眉大眼、衣装整洁,简直是另一个人,半点也不像自己。
韩巧儿笑道:“再配一把刀,那可真的是威风凛凛啦!”
小脑袋一歪,不由赞叹:“大总管的眼光真是好,不只挑自个儿的衣裳好看,替别人挑的也一般好看。”
“这衣服……是大总管替我挑的?”
“是啊!昨儿下半夜,大总管亲自起身挑了这些,让织工吊起来,只说‘这里改短些’、‘那里收一点’,便教人当场裁量改好,唤婢子送了过来。”
韩巧儿抿嘴笑道:“安大人一定为本城立了大功,才得大总管这般看重。”
安生脸上一红,暖意顿生。从小到大,除了养父和阿叔。多半是他关心别人吃的饱不饱、穿得暖不暖,少有人为他这般着想,连身形都深印在脑海里,无须度量便能裁缝合身;想着想着,仿佛又回到童年的百宝园,日日盼着山道尽头忽现一抹苗条娇影,那美丽和气的大姐姐又挽着盛了瓜果糕饼的小竹篮,来陪自己游戏说话。
“大总管另为安大人安排了一处独院,请大人随我来。”
安生自然没有拒绝的份,正要起身,却见段誉推门进来。
段誉望着他一愣,失声道:“安生?”
骨碌地咽了口唾沫,神情极是怪异。安生十分镇定,转头拱手:“能不能麻烦姐姐在外头稍等片刻?我与他说几句就好,不会很久的。”
韩巧儿极是知机,福了半福,碎步掩门而去。
门才关上,段誉已然憋不住,捧腹大笑:“合着你同世子拜了把子,怎么都穿成一个样儿?”
安生哈哈一声,一拳揍上他的肩膀:“谁跟你一个样!”
牵动腰腿肌肉酸处,也疼得哼哼唧唧。两人打闹片刻,安生心头顿松:“也只有他。不管我变成了谁,段誉总是段誉。”
段誉瞥了他几眼,低头哼笑。
“你今晚不会会这儿睡了吧?”
安生被说中心事,收起笑声点点头。
“是啊!等安顿下来,我再来找你。”
段誉不置可否,片刻才说:“大总管刚才找我去。”
安生见他目光中殊无笑意,不觉一凛。
“净问你的事,我一推二五六,都说不清楚。只说你睡觉打呼磨牙,偶尔还偷尿尿。”
段誉眉头一松,忍着笑一本正经地说。安生也笑了,揍他一拳:“偷尿尿得人是你吧?我几时干过这等鸟事?”
“咱两同睡一床,也别分是谁尿的了,好生见外。”
段誉凑近低声,神秘兮兮的问:“倒是你。几时搞上了大总管?弄得人家这般牵肠挂肚得,到处找人打听爱郎心思。”
“去你的!小心你的嘴。”
安生又好气又好笑。
段誉猥亵得笑了一阵,突然闭上嘴巴,不再说话。安生明白是分开得时候到了,故作开朗得模样,笑道:“我虽不住这儿了,人总还在城里。等那厢都摸熟了状况,没准能常来找你。”
“大总管问了我很多事,但我什么都不知道,自然也就不必说谎。”
段誉自说自话,转过身去收拾床铺,声音轻描淡写得,听不出什么起伏,最后两句却透出一股肃杀:“此间是非地,自己要小心。”
韩巧儿领着他来到一栋独门独户得别致小院,倒比老韩的客舍还更宽敞些。此地距离大总管的别院很近,印象中也是她得休憩所之一,窗明几净、摆设简单雅致,空气里似乎浮挹着淡淡得梅蕊清香。
卧室得墙上悬着一把墨鞘单刀,安生浸淫锻造术已久,不假思索,本能得取下观视。那刀甫一出鞘,房中便亮起一泓青光,显是快锐非常;刀锷上有“蒋”字落款镌刻,刻成指甲般小小一方,显是出自城中首席大匠蒋干之手。
“大总管交代,这房里所有得东西,都是安大人的。”
韩巧儿福了半福,甜笑道:“安大人好生歇息,婢子晚些再来看您。”
安生赧然道:“姐姐别叫什么大人啦,当真别扭得紧。”
韩巧儿眼珠滴溜溜一转,笑道:“你年纪比我还大呢!还不是叫姐姐什么的?”
安生不觉失笑,想了一想,道:“好吧,以后你就叫我安生,那我叫你什么?”
韩巧儿道:“大总管都喊我巧儿。不过若有旁人在场,我还是得喊‘安大人’,要不大总管知道了肯定生气的。”
“一言为定。”
安生笑道。
“那我走啦。中午再来给你送饭!”
韩巧儿蹦蹦跳跳去了,偌大的房里只剩下安生一人,静得有些空冷。他平日里劳碌惯了,一下子没了顶上人使唤,反倒不知该做什么好,怔怔坐在桌旁,仔细把玩着那柄蒋大师亲铸的碧水名刀,不知不觉消磨了一个上午。
正午时分,韩巧儿果然提着食盒来了,手脚利落得布菜盛饭,服侍他用膳。安生颇不习惯,见桌案上四菜一汤、有肉有鱼,咋舌到:“这么多菜,我一个人怎么吃得完?你也一起来吃罢。”
韩巧儿圆睁杏眼,娇嗔到:“那怎么行!没规矩。”
身旁紧挨着一名娇俏可人的妙龄少女,一双妙目盯着自己吃饭,安生浑身都不对劲;想了一想,将大半碗饭倒入汤碗里,用调羹往盘中各舀一勺菜掺和,却把剩下得小半碗饭及干净的菜都留给了韩巧儿。
他拉过一张鼓腹圆凳,讲凳面拂拭干净,笑道:“你也一块吃吧!我吃这碗就好。”
端起汤碗搅和饭菜,稀里呼噜得吃了起来,韩巧儿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得看了半天,忍不住噗哧一笑,掩口坐了下来:“你这人,怎么这么有趣!”
安生笑道:“从前在铸炼房,大伙儿都是这样吃得。干饭难以吞咽,吃不快,拌了菜汤能多吃几碗。”
韩巧儿笑得直打跌,掩嘴道:“哎哟,又不是喂牛,吃这么快作甚?”
“几十个人吃一锅饭,慢些便抢不到啦。”
韩巧儿托腮看他扒饭,转眼便将见底,轻轻叹了口气,举箸往他碗里夹了了几块菜肴,眯眼笑道:“那你吃慢些,我可抢不过你。”
一边替他添菜,自己也小口小口吃了起来,模样倒像个老气横秋得小姐姐。
“巧儿,你不用服侍大总管吃饭么?”
安生突然问。
韩巧儿叹了口气。
“大总管正忙着,没空吃饭,在给四大剑门写信呢。你在云上楼大大露脸,只怕镇东将军府一逮到机会,便要生事。大总管说:”亡羊补牢,时犹未晚。‘不先给四大剑门一个说法儿,到时腹背受敌,可就大大不妙。“
安生心中愧疚,默默放下碗匙,食欲顿消。韩巧儿陪他坐了会儿,才收拾碗筷离开。
往后三日,韩巧儿按时送来三餐,陪他同吃;安生下午睡得饱足,夜里便随韩秋色寻僻静处练那‘无心刀’,一练就是一整夜,无招无式的无心刀固然是奇,韩秋色得教法更是奇中之奇,没有废话,不浪费时间,直接从对打中铸炼技巧。
到了第三天清晨,两人舍去钢刀,改以粗大得硬木过招。
“你的攻击我已经挡不住啦。”
老韩一抹额汗,笑容急豪迈又满足:“我没有把握在全力施为之时,能够不伤到你。改用木头还是周全些。”
安生精神大振,哥儿俩又练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停手,各自回屋歇息。
他在屋里呆坐了三天,既等不到花灵蝶召见,又不敢到处乱跑,越等越是心浮气躁,暗自焦虑:“那晚大总管不让我说话,这几天有悄无声息,莫非是真恼了我?”
挨到傍晚时分,忽听院里传来细细哼歌声,确实韩巧儿提早送晚膳来。
“巧儿,我……我想见大总管,有些话我想同她说。”
韩巧儿略微停顿一下,才又继续摆布饭菜。
“还是别了吧?大总管两天没睡啦,现下正在歇息。”
两昼夜未曾合眼,显然魔剑之事得后续处理十分棘手,远超过安生得想象。
韩巧儿叨絮着:“……魔剑是要交给擎天剑门的魏大人,还是留着应付镇东将军府的索讨,得先掌握足够得情报;主上坚持留下天残魔剑,给那个叫阿呆的怪小子用,如何才能向武林道上交代,也得打通许多关节。还有另一把巨石魔剑据说遗落在本城附近,这几日寻城司得兵马分作三班,日夜不停得外出找寻,每一班都要向大总管汇报,由大总管在执敬司得巨幅地图上逐一标示,缩小范围……”
安生捏紧拳头,发出轻微得克啦声响。
妖艳魔剑专克女子,既不能交给擎天剑门,更不能落到阳顶天这等人的手上,否则有人若有邪念,将导致无数女子受害;魔剑对剑主只有残害,绝无裨益,阿呆身子瘦弱、指掌已残,更不能让他拿天残去挑战阳顶天!
还有那巨石魔剑,一旦离开了寸草不生、鱼虾难存的深涧,无论是谁碰了那把刀,都将造成比秋月更大的灾害,届时又该如何收尾?
“全怪我。这一切……全都是我的错!”
累积多日得焦虑、彷徨与自责,倏地爆发开来,安生仿佛看见大总管伏案操劳、花容消减的模样,没来由得一阵心痛,霍然起身,头也不回得冲出房间!
韩巧儿慌忙教导:“哎!安生,你……你去哪儿?”
“我找大总管去!”
语音未落,人早已不见踪影。
……
凭着直觉,安生并未前往执敬司火大总管的书房挽香斋,而是奔向那晚他带着老韩、冷凌霜等入城时,钟阳领他们前去得那座偏院,过去安生烦恼时,也不希望在众人眼前晃荡,宁可躲在一个安静不受打扰得地方,独自一人沉淀面对。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和大总管说什么。或许是一句抱歉,或许是求她亲口原谅,或许能利用剑魔前辈残存得些许记忆,为关爱她、照顾她,却因为他得胆大妄为而身陷风暴的大总管排忧解难。
七品带刀侍卫的头衔此时发挥了作用,他飞奔如电,沿途却无人敢阻。大总管的偏院左近一向不受打扰,连侍卫岗哨也无,安生冲过了空荡荡得曲折回廊,双掌一推,砰得一声,两扇朱红门扉弹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