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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答”一响，液珠由融蜡似的石钟**坠落，炸碎在嶙峋的地面上，声音不住回荡在空间里，一波接一波地往洞窟深处蔓去，说是次第减弱，更像被无尽的幽深黑暗所吞噬。这山洞内透着刺骨的湿寒，即使花灵蝶用力裹紧了乌绒大氅，曼妙娇躯仍不停轻颤，玲珑诱人的曲线如海波般荡漾。
或许……是因为面具太过冰寒的缘故。
站在削平的岩壁之前、手举火炬的枯瘦老人却仿佛察觉不到温度，明明背脊微见佝传，不知怎的身形是挺拔傲岸，恍如古松，饶是岁月风霜陈腐已深，依然苍劲不减。
老人脸上的灰暗面具隐隐现现，唯一比巨大的暗鸦更恐怖迫人、难以相对的，也只有从两枚眼洞中绽出的锋锐目光。花灵蝶粉颈低垂，咬着牙强迫自己止住震颤，至少不要在老人面前显露出卑怯心虚的模样。
接到幽鬼的菉纸密函之后，她便做好外出的准备，但老人是如何潜入栖凤馆、又是如何无声无息将她带来此间，花灵蝶却毫无头绪；恢复意识时，便已置身在这湿冷幽暗的广阔空间里，由洞窟中高低错落的石笋钟乳，以及除了火炬之外别无光源等推断，此处极可能是一个埋穴式的地下洞窟。
虽不特别觉得气闷，但劈啪作响的炬焰颇为安定，没有洞穴内常见的微飔气旋，更佐证了横疏影的揣测。
幽鬼并未召集其他人，起码在视线范围内没看见。现场也没有用来遮掩形体的白骨烛台，显是因为只有二人相对，毋须如此大费周章。
为了这天，花灵蝶已在心中演练过无数回，一旦亲身上阵时，幽鬼却总能教她心惊胆战，宛若一名手足无措的小女孩。老人将火炬往石缝间一挂，也不看她，单手负后，似抬头打量着石窟四面，沉声道：“知道为什么找你？”
花灵蝶尽力维持镇定，低声应答：“……知道。”
幽鬼的语气没什么起伏，仿佛只是客观陈述一个事实，不带丝毫情感。“安生几乎破坏我等联合外道的重要集会，又让暗杀姑苏城一事功败垂成。”
花灵蝶浑身一震，不由自主环臂抱胸，十指隔着厚厚的大氅掐进腴润上臂，指甲几乎刺穿衣裹，将柔肌刺出血来。
一想到那个当年在她怀里哇哇大哭的孩子，如今已然成为男子汉，这一念头为不通武艺的美丽女子注入了勇气，花灵蝶双手一紧，咬牙挺直了细圆小腰，又恢复成日理万机的大总管，俯颈道：“是我的过失。安生离开朱城山后，中途发生许多变数，远超过我的预期，以致杀人的计策落空，方有今夜之事。”
幽鬼闻言，只点了点头：“我想知道，你安排的计策是什么？”
“云上楼一晤，韩秋色开罪了阳顶天，我在席上再三观察，阳顶天明显动了杀心。此人腹容之狭，睚眦必报，筵席上没能除掉韩秋色，必于山下等候，我便安排那安姓少年与韩秋色一道，假阳顶天之手杀除。”
花灵蝶从容道：“我让安生带魔剑下山，并以此为理由，让韩秋色随行保护。那厮也知自己惹上阳顶天，要求我在路上伏一支人马，以接应他二人。”
接下来的部分就很简单了。花灵蝶实际上并没有安排接应的精骑。
韩秋色江湖混老，是相当精明能干的人物，性格上却有过于自负的缺点，要他像灰孙子一样夹着尾巴逃跑，那是万万做不到的；既知最少有五百名无双城的精甲接应，少不得要一路杀将过去，狠狠挫一挫阳某某的锐气，事实证明花灵蝶的眼光没错。
虽料不到阳顶天与五禽门勾结，让五岛之人代替自己沿途狙击，但最后的结果还是一样的。韩秋色一路杀到了渡口，等待他的却非约定好的接应人马，而是敌人的重重包围，强如“把酒当歌”也几乎失手；若非血蹄之神骏稀世罕有，韩、安及阿呆三人便要死于江畔。
“这条计策很有你的风格。”
幽鬼点头：“只做很少的事情，却能获得很大的效果。”
“我不懂武艺，也没有顶尖高手可供使唤。”似乎听出老人的不满，她婉转地表达抗议：“安生若死于无双城，对我来说是极大的麻烦，魔剑也是。必须在无双城之外动手，还得假他人之手杀之，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办法。”
花灵蝶只撒了个小小的谎。当时她派了人去将安生平安带回，然而当中还是出了意外，那人并未遇着安生。
幽鬼没有一一细究她的说辞，安静片刻，才道：“你并不想杀掉这个少年，是不？”
花灵蝶捕捉到他语气中一丝微妙的松动，深吸了一口气，从容回答：“我以为留下此人，无论现在或将来，对谪仙会更有利。”
“喔？”
“剑魔传舍迄今，在他身上并无复苏的迹象，而他在姑苏城处颇受重用，若是贸然杀害，难保不会引起镇东将军注意，平添困扰。”
她小心控制语气，不让自己听来太过热切，冷冷道：“我有控制这少年的十足把握，使其为谪仙效力，岂非比杀了他更有价值？”
幽鬼抬起眼眸。这是会面以来两人首次相对，如实剑般的锋锐眼神令她颅内隐隐生疼，瞬间产生“被目光洞穿”的错觉。
“怎么控制？”
花灵蝶面上一白，所幸戴有山鬼的面具，不致被窥破神情。
“您从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起我执行任务的手段了？”她定了定神，假装压抑怒气：“他若能搅乱外道的集会，可说本领高超，我手下迄今未有这样的高手可供驱驰。为谪仙增添一名战力，岂非比耗费心力杀他更有利？”
“我只是想确定，你没有忘记仇恨。”老人的口吻轻描淡写，花灵蝶又不禁一震，脑海中的恐怖记忆仿佛被什么咒语启动，极其狰狞地占据了心版，堆积如山的尸骸、为掩盖尸臭所燃的浓香，以及在腐肉败躯之间爬行的湿黏触感……
“我……我没忘。”
花灵蝶并不想开口。然而，身体却像是他人之物，连脱口而出的声音都显得既遥远又陌生，恍若幽魂。
幽鬼满意似地点了点头：“没忘就好。唯有仇恨才能带来力量，才能使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得到继续存世的依凭。忘记了仇恨，你我都将灰飞烟灭，重回幽冥鬼蜮之中……你，明白么？”
“明……明白。”
“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此？”
“不……我……”
“这里是一切的起点。”
幽鬼抬望着刨平的岩壁，喃喃道：“三十年前，百晓庄四书之首陆青云发现这个秘窟，为破解洞窟外设置的机关，他与一名精擅机关术数的正派弟子合作，终于打开禁制，得以入洞一窥究竟。然而，最终也是这个秘密害得百晓庄一夕复灭，陆青云仅以身免，拖命逃到这个洞窟之中；为了复仇，他化成剑尸，为第二次的魔剑祸世揭开序幕……”
“这儿……就是魔剑诞生的地方！”
花灵蝶瞠目结舌，恢复心神的刹那间，明媚的双眸下意识地扫了周围一圈，果然洞窟在往内里延伸处，顶端两壁的石钟乳都被削平，似刻满文字图样之类，只是老人先前似乎有意无意地避开那些刻纹，炬焰并未照及，此际经他一说，才发现光尽处有些异样。
幽鬼擎起火炬照亮四周：“变成剑尸，你便能复仇了。如何？”焰端一指，洞窟深处骤亮，露出壁上的奇异图样。
“不……不要！”
花灵蝶慌忙转头捣眼，不敢再看。
“你不是想要武功、想要帮手，想要报仇么？”
老人的声音倏地来到她身后，枯瘦如鹰爪的指掌钳住她绵软的香肩，似乎随时都能将她扳转过来。
“若你对我再无用处，至好不过一具剑尸！你想不想看个清楚，魔剑的秘密是什么！”
“……不要、不要！”花灵蝶魂飞魄散，偏偏无法挣脱钳制，死死闭着眼睛不敢睁开，颤声道：”我……我会有用处的！别……别让我变成剑尸！我……我不要！不要……”
“那就让我看看你的用处！”
老人随手一推，姿容绝世的尤物踉跄趴倒，浓发披散，狼狈的模样无比凄艳。
隔着眼皮，花灵蝶能感觉那映透薄膜的红光已然移开，灼热的炬焰似已回到了原位，不再照着那恐怖的地狱深处。她跪坐在湿冷的地上絮絮娇喘，美艳的面庞爬满液渍，分不清是汗是泪，这一刻，绝顶聪明的丽人已知幽鬼并没有要除掉自己的意思，但逞强对她并无好处，柔弱无助的姿态能为她多争取一点喘息的余裕。
若无安生的身影在心底支持着，她恐怕早已崩溃，像傀儡般放弃自我，唯老人之命是从。这深深的“恐惧”，正是幽鬼用以支配她的万灵药
但再也不会这样了。花灵蝶对自己说，我已经有了比复仇更重要的东西。
现在，即使放弃仇恨，她的人生也能继续下去。只要在背后紧紧守护着他……
然而，幽鬼毕竟是幽鬼，永远都能出乎她的预料。
“……但你的提议值得一试。我们在安生身上花了偌大心血，若然付诸东流，似乎也不合算。你能让那名少年为我杀一个人，我便留下他的性命；否则，就像我之前说过的，你的行动失败了，便由我亲自动手。”
“杀什么人？”
“镇东将军姑苏城。”
他没什么犹豫，几乎是不假思索。
花灵蝶有“被将了一军”的感觉，但这个可能性她事先也已想过，仍未脱出沙盘推演的范畴。为避免“谪仙”直接针对安生，即使此事甚难，一定得先答应下来。况且姑苏城并不好杀，这种等级的目标，在某种意义上是极有可能杀之不成的，即使是失手也能勉强交代过去的法子，花灵蝶一眨眼便能生出几条；与其说是难题，更像是幽鬼给的台阶，错过这一村，兴许便无下一店。
她想也不想，立即点头。
“我会尽力而为。”
“很好。”
老人在她掌中塞了件物事，冷硬如铁，份量却轻得多，外头包覆着软革厚纸一类：“这是“驱尸令”，用以控制剑尸，放眼神洲，怕少有人能用得比你更好了。你是我得力的部下，智谋机巧，当世少有，把你变成剑尸，不啻暴殄天物。”
花灵蝶猛然抬头，恰恰迎着老人的目光。不知是错觉否，面具的眼洞之中，似掠过一抹锋冷讥诮：“……该做为剑尸来使用的，是安生。我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