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唯英擦掉镜子上沾附的水汽,镜子与手的摩擦过程中发出“咯吱、咯吱”声,听起来像橡皮泥在桌面摩擦的声音。擦掉的水汽露出一块可照出他脸庞与胸膛的地方,韩唯英双手撑在盥洗池的边缘,脸贴近镜子。他觉得在刚洗完热水澡烟雾缭绕的浴室镜子里,崔瑾的那张脸扣在他的脸上,完美缝合,没有一丝漏洞。
崔瑾的脸上有帝王不怒自威的表情,有看见心爱之人与自己疏离时的痛苦,也有即将登上梦寐以求宝座的憧憬与野心。
“我现在是不疯魔不成活了吗?”韩唯英想,抚摸着额头,最后变成粗暴地蹭动头皮,似乎要将那层面具拿下来。
六个月的日日夜夜,欢乐或痛苦的时光即将过去,明天就是最后杀青的日子,韩唯英已经感受到融入角色的后遗症。
这是一部分演员表演结束后会遇见的问题,韩唯英没想到自己不过是拍一部古装偶像剧,居然能进入这个角色出不来。
崔瑾与自己多不像啊,他爹不疼娘不爱,兄弟成仇,强敌环伺,造就一副铁心肠。但在爱情上两人又有几分相似,为爱执着,相信所爱之人。
韩唯英无法接受这个结局,尽管读原著时他就知道了这是一个悲剧,可临到了,他倒希望能有一个happy ending。
这几日的戏拍的人肝肠寸断,这个角色身上的阴冷,即便是戏中悲情的部分,也未曾有一滴眼泪。满腹的悲怆是打碎牙往肚里吞,让韩唯英每次下戏都浑身无力,只想哭。
裴悦然也没好过到哪里,于是两人拍完戏都不说话,低头玩手机或闭目养神。演一场虐心戏简直需要几天的时间缓和,更别说他们已经连续半个月都在拍这种身心疲惫的戏码。
明天就是最后一场杀青戏了。
韩唯英躺在床上,脑海中自动跳出剧本中的场景,如果脱离崔瑾这个角色,他实在无法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可一旦他成了崔瑾,那种切肤的痛苦,他是知道的。
思绪在混乱的角色切换中崩溃,在迷雾一般笼罩的不甚清醒的大脑中,韩唯英又在镜中看到自己。化妆师和造型师一个在修整他的眉毛,另一个在旁边准备假发套。
镜头摇到他面前,韩唯英从镜中看见黑黢黢的相机,反射性地假笑。
旁边有工作人员问:“今天拍完就杀青了,感觉怎么样?”
韩唯英略微转头看着他,化妆师在他的眉梢一点,又将他的头掰回来。
“昨天我就在想今天杀青了怎么办,感觉挺不舍的。”韩唯英脖子轻微摆动,化妆师压住他的肩,感觉对他要没耐心了。
韩唯英察觉到这种情绪,连忙整理姿势,不敢乱动。
“怎么说呢,这是我第一部戏,然后剧组的所有人都挺好的。那些前辈们也很照顾我,学到挺多东西的。”
化妆师终于修完眉,从桌上拿起眉笔仔细为韩唯英描眉。韩唯英的眼神随着她的手上下跳动,他的注意力一下去了别处。
摄影机在镜前停留至他化完妆,此间韩唯英一直维持假笑,其实他根本笑不出来。
镜头翻转到裴悦然面前,她已经化好妆,假发也已戴上,造型师正在插簪子,将她的“遗容”打造完美。
相比于韩唯英,裴悦然更活跃,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与韩唯英更不同的是,裴悦然展望的是电视播出后的事,那更像一种迂回策略,毕竟谁知道四个月后的事。
两人化好妆换完衣服去片场时,不像往日吵吵闹闹,是难得谁也不理谁的安静。
踏入房门走入殿中,导演站在床前等着他们,最后一场戏,他的辛苦与努力,总算没有白费。
远处走来的两人隔着一个人的距离,导演眯眼看清他们的面容,既是崔瑾与苏越白,也是韩唯英与裴悦然。
“两个都来了,最后一场戏,有什么感想?”
两人互相看一眼对方,也许情绪汹涌,但无法用言语诉说,倒不如闭口不谈,反正也有一场宣泄的戏。
“有点不舍。”韩唯英短短四字。
“学到挺多的。”裴悦然也学他惜字如金。
但声音里的颤抖与哽咽藏着还是露出一点尾巴,冰山下一角,有多少情绪。
导演拍拍他们的肩膀,了然于心的一笑,一手拥着一个说:“你们也别哭丧着脸,我知道你们有很多情绪,不仅仅是因为杀青,也因为最近的戏确实太累了。”
导演带着他们走到门口,外面的阳光热烈,天碧蓝如洗,这么好的时候背负这么沉重的心情,也确实不应当。
摄影机从背后跟着往前走,韩唯跌跌撞撞地走在平整的石子路上,一群内侍此起彼伏地喊着“陛下,陛下小心。”
尽管脚步的凌乱显示了他内心惶恐,可他脸上依然是帝王不怒自威的持重,这是皇家多年的教育所得。
景华宫外的梧桐树上,知了叫个不停,苏越白喜静,听不得如此聒噪的声音。以往知了叫声刚起时,宫人都会自觉拿起粘杆将知了粘走。
崔瑾听不见这不同寻常的声音,他走到宫门外,提起冕服下摆,左脚悬在门上,终有放下,他没有勇气进去。
景华宫伺候苏越白的宫人跪立于两侧,瑟瑟发抖,为首的掌事宫女却挺立着身子,手捧着一卷火漆印封号的纸。
“所有人,全部出去,朕想和皇后单独待一会。”
“陛下,皇后娘娘.....”侍立于身后的周钦忍不住低声提醒,后面的话还未说完,就看见帝王威严地抬起手。
他自觉地噤声,摆手让所有人退出去。
俯首跪立于崔瑾身侧的掌事宫女惊诧地抬起头,这一重则杀头的动作,在今日怕也无人问责。
当所有人退出景华宫,崔瑾扶着门框,终于敢踏进去。
他想起多年前的某个夜晚,他也是如此,只是更偷偷摸摸,溜进母妃所住的翠烟居。
他脚步轻悄悄地,完全不敢发出声音,一旦被宫人发现,他的皇后母亲,就会变着花样折磨他。
崔瑾一步一步走近那张龙凤牡丹雕花的楠木床,冕服的裙摆拖在精致的波斯地毯上,发出沙沙声。
多年前的夜晚如同梦魇在脑中回放,在重重薄纱帷帐后面,苏越白就如同他的母妃那般,静静地躺在床上,不知生死。
崔瑾的身子开始发抖,记忆力的画面如同一把尖刀,一刀一刀划在他本以为不会痛的心上。
多年的尖叫如同当时一般堵在气管,让他无法呼吸,面部开始狰狞。
他抖着手,掀开薄纱的一角,忽如其来的一阵微风吹过,苏越白似乎动了一下,崔瑾的心燃起希望,轻轻喊了一声:“越白,是我。”
苏越白没有回他,她穿着初来北国时的公主服饰,尽管她是北国的皇后,可她死时却是以南国公主的身份死的。
到死,她都不能原谅崔瑾。
崔瑾崩溃了,他俯下身看着苏越白,她一点都没变,就像当初见到的那般,那般美丽与动人。
有一瞬间,你甚至会有一种错觉,觉得她没死,只是睡着了。
崔瑾的崩溃不动声色,这也是他多年隐忍的结果。他的心从刚才刀刻一般的疼转为挤压的痛感,就好像有一只手在不停揉捏着心脏。
他坐下身,拿起苏越白的手,她的手轻飘飘地,一点力气都没有。
崔瑾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苏越白指尖的冰凉印在他的脸上,如同一块烙铁,永生永世都无法抹掉。
当崔瑾触碰到苏越白指尖的那一刻,他的心轰然倒塌,空出了一块洞,无数的风从四面八方呼啸吹过,他的眼泪汹涌而出。
“越白,越白,越白。”他呜咽地喊着,最后几不可闻。
崔瑾抱起苏越白,她身体内原本停滞的血汹涌地从鼻腔、口腔、耳朵与闭着的眼睛中流出。
她的脸一瞬间从方才的美丽动人,变作地狱的阎罗鬼刹。
崔瑾的眼泪无法止住,即便苏越白变作这样,他感受到的不是恐惧,是无边的悔恨与痛苦。
就算此刻苏越白变作恶鬼杀了他,他也毫无畏惧。
他爱她,爱到骨子里都无法磨灭。
可他的爱也杀了她,毁了他们曾有的那些美好时光。
崔瑾的声音从低声的呜咽变作痛苦的嚎叫,他右手上的那条伤疤隐隐作痛,那是曾经破裂的童年。
那一晚,崔瑾不记得年幼的自己是如何从母妃的妆奁里拿出那柄锋利华美的金钗,一下一下,划在自己的手腕上。
鲜血从手腕流出,崔瑾拿着当初送给苏越白的玉钗,着魔似地划着。
“陛下!”高湛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崔瑾对他一笑,死死地抱着苏越白。
他的眼泪滴落在金线织就的锦服上,无声地洇了进去。
“卡”导演高喊一声,擦干眼角的泪。
韩唯英恍恍惚惚,心中的悲痛越来越深,将裴悦然抱的越来越紧。
“别哭了,韩唯英,别太悲伤。”裴悦然拍拍他的后背,声音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