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夕眨了眨眼,睫毛轻轻扇动,像在秋日早晨雾气里迷路的蝴蝶,被微寒的朝露打湿了翅膀,“不知道啊,因为爸爸姓林,然后......”
老人笑着摇摇头,挪了挪凳子,让自己离小外孙女更近些,又把那本旧得泛黄的书翘起的书角抚平,“你记不记得,你幼儿班的时候,我们刚回村里过暑假,每天早上阿婆都很早叫你爬起来?”
说来奇怪,对于林子夕这个年轻的女孩儿,怀旧,仿佛一种烙在骨子里的习惯。在两年前确诊后,这种特质由时隐时现的游客转为她生活中的常驻嘉宾。造物主赋予她在贫瘠中涵养温润的本领。这种恩赐,使她即使过尽千帆,依旧拥有能为春暖花开和山冷水瘦热泪盈眶的能力,在荒凉里种出瑰丽来。
外婆的眸光是邓布利多校长室摆着的冥想盆,她涌起笑意的眼饰以鱼尾纹,便是回忆的深潭。
入夜,我总不肯安安分分睡觉,总缠着外婆给自己讲“大头天话”;总是让外婆给自己扇扇子,嚷嚷着“扇扇凉凉,扇扇凉凉”;还有时摸黑蹑手蹑脚地起床,去客厅里看墙上的秒针“哒哒”地飞,让人想起伊丽莎白在宴会厅翩翩起舞后偷偷说达西坏话的俏皮。
“从前啊,有个某人。大家要去塘里捞鱼吃。有人对某人说‘某人,某人。你跟我们一起下塘里捞鱼。’某人搓了下鼻子,‘咦——腥气逼人的,谁要去嘞!’有人又对某人说‘某人,某人。那你去帮我们踏水车。’某人摆摆手,把自己的头颅盖得起来,‘吃力兮兮的,谁要去嘞!’‘某人——鱼烧好了!来吃哦——’这回,某人倒是麻利地爬起来,‘大块的肚中心的留块来!’”
每到这时,我便会蜷缩在草席上“咯咯”地笑起来,然后扯着外婆的头发,央求她再讲一个。如若她拒绝,我便一直戳她腰间的肉,直到她答应为止。我是我们家这一辈的第一个孩子,此无赖行径也因此屡试不爽。
“记得,阿婆总是讲‘五更尾,阿儿匪’。”
“嘎么你是否还记得这句话的意思?”
“都这么多年了我哪能记得啊,阿婆。”
“阿侬老祖宗定个,一夜份有一更、两更、三更、四更、五更,你晓得否?”
“晓得个。一更是初更嘛,夜里八点光景?”
“差不多,一更是夜里七点到九点。两更是夜里九点到十一点……”
“三更是夜里十一点到凌晨一点。那么五更就是……凌晨三点到早晨五点。”林子夕接口道。
“对,我们夕夕还是聪明。以前,阿婆小时候,五更的尾巴,就要去地里赚工分了。我们那时候的小孩,五更尾巴肯定起来疯玩了。”老人用蹩脚的普通话对林子夕说。
老人把破旧的书本翻到最后一页,用手腕压实,递给林子夕,“你眸。你是凌晨一点出生的,是三更。”
那是一张时辰表。
林子夕的食指在干硬的书页上挪移,发出“咔咔”的声响,她对上凌晨一点。
“原本你出生时的夜里憨凉,又不想取了太热的名字,就取了‘夕’字。”
“我知晓,阿婆。”
“初昏为夕。”林子夕在心里默念道,目光随指尖游弋,锁定了17:00-19:00。
那……
他呢。
林子夕的思绪如黎明之宇,将明未明的。分明是下一秒就要破晓的天色,却久久地黯然着,终是匿于晦暗。
她自认为是个冷静耐心的人,这时也不免烦躁些许。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将鲁钝诠释到极致的黑熊,用粗砺厚实、肢端肥大的肉掌拉扯着一团耳机线,不仅对手中的物什一无所知,而且脑海里盘旋着分分钟下嘴咬断的冲动。
她在抓着什么呢。
是夏夜掠过湖面的清风,是夏日响遏森林的蝉鸣,是夏夕指缝穿过的流水。
她在抓着酉时闪烁的星星,和子时漆黑的夜空。
林子夕趴在阳台上的石栏杆上,任由夜风拨乱她的发丝,临街,最后一家营业的小便利店也熄了灯。卷闸门“砰”的落地声击碎了深夜的静谧,如同石子落入湖中,激起小小浪,尔后无踪。整个村庄似乎都闭了眼,安然入眠。她的上下眼皮开始打架,瞌睡虫正鲸吞着她的意识。
酉时的星星,是不是也可以照亮子时的夜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