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年特地交代过,她的新姓氏是复姓。
“可不要随随便便就自称姓谭,不然我可就麻烦了。”
为了更直接地解释复姓和单姓在字数上的差异,柏年还列举了自己的柏姓,钱主管的钱姓,和曾统治两河流域的古族之一澹台氏,也即凛凛现在的姓氏。
她只拿着笔在纸上潦草画过几笔,看着笔下歪歪扭扭的几个墨迹,她都不好意思承认这就是她的名字,更不好意思开口指出五公主的这个错误。
五公主镇定自若地笑看凛凛面容尴尬,内心和凛凛一样忐忑。
她和凛凛一样,书写素养都是半桶水,甚至连错认对方姓氏都没有发觉。方才那段虚张声势的问话是她从太学院博士们那里偷听来的。
‘南蛮贼子’这四个字对她来说甚是新鲜,好似刺激到她喉咙管里卡住的一根鱼刺,一股长久蛰伏在鼻息之下的瑞芒。过去这十几年中,她虽没有亲自拜见过庙堂之高,身边的贵人奴婢换下了礼服,却全都是一副江湖做派。
全然凭着平日里耳濡目染的戏谑观感,她当做玩笑念出那番嘲讽夹裹着威胁的台词。
可笑的是,说话人和听话人竟然都没有感受到藏在里面的锋头。
就像一拳头砸进了棉被里,两人霎时间陷入了的沉默。
看到掌边警觉的兔子,无聊的老虎只好欲擒故纵。
“……你家给你起字号了吗?”
凛凛从尴尬的沉默中抬起头:“起字号是什么,打桩的工具吗?”
五公主扒开挡在脸前的凌乱刘海,装作无奈的样子,实则是发现自己终于有了一个机会。
她已经好久没有在人前获得优越感了,特别是功课上的优越感。
“字号,就是一个人在一生中的众多名号之一。对女孩子来说,字号可是青春年华的代名词啊!”她从侧卧转为盘腿而坐,一脸郑重其事,“我几位姐姐们和我说,她们在远嫁之后,就再也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了,所以在出嫁前,一定要起个好字号,这个字号一定是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谁也没办法替代和忽视的记号。”
凛凛被她的认真所感动,然而还是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你们这里的女孩子,走出家门后,就没有名字了,真是好奇怪的规定哦!”
五公主花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居然比我还蠢……很好!
五公主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凛凛的肩膀:“出嫁可不是走出家门这么简单。我那几个姐姐自从出嫁后,她们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宫里的人,就连父王和太后都不再提及她们,好像她们几个凭空消失了一样。”
“这可不妙啊,你和大家伙一起找了吗?晚了可就来不及了,那些人贩子为了防止她们哭闹,可是会下药甚至切手指的!”凛凛虽然没有出嫁的常识,却在鹿城平乐坊见识过几起拐带妇幼的恶性事件。
五公主怎可能知道人贩子为何物。
什么下药切手指,她都想到哪里去啦!五公主一边嫌弃凛凛乡下出生没见识,一边迅速组织好言语:“出嫁呢,就是把你送到别人家去的意思啦!”
“你的那几个姐姐是犯了错吗?为什么被送到别人家去了?”
“也不是犯错啦……”五公主揉了揉太阳穴,“听他们说,那是和亲,是我们在宫里身为贵女的使命……”
五公主呼嗖一下又躺在玉席上,一块看不见的大石头压在她身上,让她只能小口呼吸。
“所以,字号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可以做离家出走的干粮之类的吗?”凛凛觉得有点饿了。
“就是个代号吧。滕姐姐说得那么花里胡哨,最后也没能回来陪我玩。想来想去,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五公主面容厌倦,睡意开始向她侵袭。
“听太傅说,大概是会挑个封地的名字随便凑合一下吧。像是你家鹿城,就是父王分封给我的第一份领地,太傅因此给我起了个字叫‘鹿仓’,好难听……”
她没有去过凛凛的故乡鹿城。要说外出的机会,她倒不是没有,建隆的几个宗族领地她都能随意出入,可唯独不能越过建隆的城墙。
建隆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有蓝色的树叶,黑色的溪流,山林间还有年画上飘逸的男神女神?她自出生到现在,单单因为出生时的祈礼占卜出了大凶之兆,为了命途安稳,从未离开过建隆。
就在六岁那年,她躲过了宫里侍卫的眼线,偷偷爬到了建隆城朱雀门的阙台之上。阙台外是浩荡的赤江,正值盛夏洪讯高涨。
不知道哪里飞来的一只大鸟从她瘦弱的背后呼啸而去,一双尖锐利爪连踩带推,将她从几丈高的护城墙上推入了奔腾流水之中。
此后,她不再独上高楼,还将自己的多层宅邸拆成了平坦的小院子。
再往前一年,她躲在宫中运输夜香的板车里,想偷溜出城,没想到板车刚来到城墙前,无比沉重的守城大铁门正好因承轴磨损垮塌下来。
冲击的巨响让她连续耳鸣数月,造成如今她那易急易怒毛躁脾气的,就是当时的铁门留下的心理阴影。
小孩子的好奇心一点一点地被突如其来的危险所磨灭。
她不是不再好奇,只是习得了趋利避害的生活技巧。
寂静的夜晚,厚重的云雾隐蔽了月华。两人躺在透凉的玉席上,一齐陷入了梦乡。
微风激荡着树丛,花叶交相窸窣,巡逻的侍卫脚步沉重,沉入梦乡的喘息。迷蒙之中,她竟分不清这几种声音的来源。
心中仍然留驻的,不只有自己的心跳,还有另一种悸动。
冰凉而温润的触感爬上她的耳边。
下一瞬,脖子被长蛇一般的活物死死掐住!
她闷咳一声,奋力睁开了双眼。
绸缎般顺滑的长发,缠绕着雪白的胳膊。
五公主正面无表情地扼住她的喉咙,手上使出的,是一股超出成年武人程度的手劲。
不多想,她立刻抬起双手从内侧将五公主僵硬的手腕掰离自己的肩部。
身体失去了重心,五公主像断了线的木偶跌落在玉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