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慢慢地走近了静慈师太的禅房前,就看到静慈师太身边的济秋师太迎了上来。
济秋师太原是伺候静慈师太的大宫女,静慈师太削发为尼之后,她也追随着静慈师太出了家。此刻见到她主仆二人,便走上前来,小声道:“师太这会儿正在念经,您若是要见师太,还得等上一等。”
东方晓微微颔首,“突然到访原是我思虑不周,就不敢再打扰师太,我在这边等着就好。”说着,东方晓捡了一石凳子坐着,静静地沉思。海棠站在她身后,没有出声。
她原本以为还能在这青城山住个一年半载的,可这事儿出的这么急。若再不走,怕是就成了笼中之鸟了。
刘氏与吴家勾搭上的目的,就是为了什么美人食谱罢?她对那个便宜母亲没有任何记忆,从海棠的口中,大概拼凑了她的一生——恋爱后智商为零的悲剧女子。
她过世之后,安泰大将军也在与北戎的战事中不慎负伤身亡。安国泰大将军无兄弟,当时只有一不足五岁的儿子周璨,那时周家便如过江的泥菩萨,哪还有精力顾及远在隐州的周归念?
那食谱到底隐含什么秘密?她可不信,普通的一食谱会让刘氏,甚至东方府与吴家联合起来。怕是那什么返老还童的说法,也是他们扯出来的吧?说是背后没有利益牵扯,她是不信的。
来便来了,还大张旗鼓地扯了个成亲的幌子。刘氏以为她过怕了苦日子,给些蝇头小利便冲着上去了,不料她是过着神仙眷侣般的日子。
只是这日子,终究是过一天少一天了……
济秋师太远远看着,那少女就坐在梨树下,正是梨树开花的时节,洁白的花瓣洒了她一身。东方晓正想的出神,济秋师太走了过来,念了一句佛号,然后道:“师太唤您进去。”
东方晓点点头,“有劳济秋师太。”
这是她第一次进静慈师太的禅房。上一次,她就跪在禅房门口,一眨眼这么多年就过去了。
对于静慈师太,她始终是感激的,若是没有她的照拂,作为一个被家族抛弃的棋子,如何能过得这般逍遥自在?
禅房不大,里面设了贡台,上有一尊佛像,下面摆着新鲜的瓜果鲜花,香燃了一半。靠里的墙角搭了一个一张榻,上头摆了一副棋。静慈师太就在榻上坐着,自顾自地品着一盏茶。闻着那熟悉的茶香,她就想起了方才崔妈妈那皱成一团的脸,忍不住微笑起来。
是苦禅茶。
静慈师太仿佛觉察到了她的微笑,神态温和地看着她。“你来了十三年,今日是你第二次来找我。七年前,你小小的一个,还不到济秋的腰。你来求我,道你的婢子中了毒,脸上长了毒疮。”静慈师太从窗边看出去,从这个角度能把整个庭院一览无遗。她指着那株梨树,道:“你当时就跪在那梨树下,一边磕头一边求我赐药。”
她微笑说着,仿佛在回忆什么有趣的事情。
东方晓被她闲适的气质感染,也跟着望向窗外道:“阿晓那时不懂事,只觉得自己的婢子要全身流脓而死了。想起师太未入佛门前乃长公主,必定有着许多解百毒的药,便硬着头皮来求药。想起来这些年,阿晓怕是给师太添了不少麻烦罢。”
她和海棠两个小姑娘,就住在普慈寺上,静慈师太每日吩咐了人来看她们,还帮她们砍柴挑水。
静慈摇摇头,“也没有多大的麻烦,只是平白有了口福,吃了不少好东西。怕是我有朝一日要涅槃,还会因贪恋你的手艺而不得圆满。”
从静慈给药的那天起,东方晓就会过来帮忙做饭和糕点。普慈寺斋菜天下一绝,这其中绝对有她的一份功劳。
“你今日来,怕不是只为了要和我叙话的罢?”
东方晓点点头,“阿晓果然瞒不过师太的慧眼。师太愿意见我,怕是早就知道了阿晓的盘算。”她冲着济慈诚恳地行了一礼,“阿晓此番前来,是想谢过师太多年的庇护。阿晓此生无依无靠,多亏了师太愿做那参天大树让阿晓靠着,也不至于颠沛流离。”
静慈师太静静的摩挲着手中那只天青色的茶杯,嘴角挂着浅笑,就这样看了她半晌,指着对面的蒲团道:“坐吧。”
东方晓低头道谢,在蒲团上跪坐。就在此时,禅房的门被打开,济秋师太轻手轻脚走了进来,一言不发地将茶水放到她面前。东方晓又对济秋道了声谢,才端起来喝了一口。
“这茶可还喝得惯?”
东方晓放下茶杯,恭敬道:“苦禅茶汤质饱满,香气高扬扑鼻,阿晓很是喜欢。”
静慈师太微微一笑,“这茶虽生津止渴,回甘悠长,却苦的难以入喉。许多人都喝不惯这苦,不料你却是甘之如饴。”
东方晓抬起头来,这才看清逆光中,静慈师太那一张柔和的脸。她微微一怔,静慈师太已年近四十,看上去还如双十年华,一双弯眉如大雄宝殿上的佛像一般,透露出几分慈悲,静如湖面一双眸子却似看透了世间繁华,唯有眼角一道细细的皱纹显示出几分风霜。怪道七八年前,杨妃与圣上建议让静慈师太还俗嫁人,原来静慈师太是这般模样。
东方晓知这般端详长辈不礼貌,忙敛了神色,道:“若是可以,阿晓也愿每日甜如蜜,谁知这日子便如这苦禅茶,从来没得阿晓选择。”
“只要身在红尘俗世,身为凡胎俗子,便注定是苦。既然都是苦,你又何必耿耿于怀?”
“师太所说极是。凡人有凡心,凡心即欲念,欲念缠身,便是苦。修行中人,吃苦是为了亲身历劫,于苦海中开悟,这种苦是有益处的苦。而有些人,吃了一些苦,虚掷了一些时光,却无甚所获,这种苦不吃也罢。”
静慈师太似乎是没想到东方晓会这般说,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沉默片刻,复又开口:“事情区分有许多标准,你又何必以有无益处来划定?”
“事情区分可有许多标准,有无益处是一种,开心与否是一种。于国家大事,有无益处是最最重要的,而身为凡人,我只求活得潇洒。”
“你怎知你以后会快活?”
这又绕道了“子非鱼焉知鱼之乐”的人生哲理问题上。东方晓知道,她要是不说出个一二来,静慈师太这关肯定过不了。她略微一思索,便笑着开口:“佛陀出家前乃王子,年十六与表妹耶输陀罗成婚,年二九见生老病死一切无常,心行平等护念众生,于二月初八出家修道。师太未入佛门乃我国公主,年十四与驸马成婚,夫妻恩爱,后逢大变,年十八皈依佛道。静慈师太,请恕阿晓无礼,您与佛陀出家前身份高贵,世间繁华苍凉,人心热血冷漠,您都一一经历。得到过,才有资格说放弃。未曾得到便言放弃,那不是消除执念,那是自欺欺人。”
静慈师太放下茶杯,垂眉低目,静静思索起来,抚摸着手里那一串佛珠。方才东方晓提起她的往事,她也不过微笑着倾听,仿似她说的不过是一个旧日好友的事情,没有半分波澜。
东方晓也不打扰她,只跪坐一旁等待着。良久,她才开口道:“看来,我以后是吃不到你做的花魁糕了。”
“阿晓的花魁糕与寺中做的花魁糕并无半点不同。”东方晓每日都会做花魁糕,然后放了篮子里端过来给济秋师太。济秋师太会拿出一些,摆好之后放到大雄宝殿的贡台之上,原来剩下的都是静慈师太吃了。
静慈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笑了出来,神态一时之间竟与那宝殿上的菩萨有些相似。“是我着相了。也罢。鸿鹄本就属于苍天,我又何苦拘着你在这小小一寺。你聪慧良善,天地之间自然有你容身之处。”
东方晓行了一礼,道:“阿晓还有一事,求师太成全。”
静慈微微颔首,示意她继续说。
东方晓从怀中掏出那块绸布,道:“府里来人与我道,夫人为我看好了一门婚事,乃是帝京吴家的吴二公子。”
“吴家,可是那吴侍郎家的公子?”
“瞧师太这般反应,怕是您也能看出其中不妥了。这两日崔妈妈天天紧跟着我,翻箱倒柜要找这美人食谱。阿晓估摸着,能够让这各怀鬼胎的两家人暂时拧成一股绳,想必这食谱藏有惊天秘密,这不是阿晓一个弱女子能够承担的。如今阿晓便把它献给师太。”
济慈师太接过绸布看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很快神色如常。“你确定要把它给我?”
东方晓点点头,“是的。”
“那好,我便帮你收着。”她把手中那串佛珠递给东方晓,“这串佛珠是我亲手磨的,你戴着,望这无常世事对你的伤害能少些。”
东方晓从她的话语中听出了那十足的怜惜与疼爱,她双手接过佛珠,跪谢了静慈师太,这才道,“贸然离去定是有诸多波折,阿晓求师太略加遮掩一二。”
静慈点点头,伸手把她发间的花瓣拈了下来。“前几日东方家来了人,我就猜到你要来找我。我能帮你的不多,以后的,便是要靠你自己了。”
“师太为我已是费尽心思,阿晓不敢忘。”说着,东方晓又行了一礼,转身朝门口走去。
济秋师太听见她的脚步声,开了房门。刺眼的光线一拥而上,她有些不适应地闭了闭眼。忽听到身后静慈师太低声道:“我那可怜的孩子若是尚未夭折,怕也你一样大了。”
东方晓回头去看禅房里的静慈师太。
静慈仍是平和的模样,见她回头,朝她做了个手势。
“且去罢。”
“阿晓告退,请师太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