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临走的前一个夜里，周莲躺在床上，心中思绪万千，兴奋的睡不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炯炯有神的在夜里发光。她想：明天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说不定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竟然觉得整个陈府也不是一无是处，全然没有美好的回忆。比如说她的梳妆台又大方又好看，虽然不知是什么木料的，可是上面雕刻的花鸟栩栩如生。周莲见了第一眼就爱上了。她以前的家里根本就没有用过这样的好东西，只能用一块青色的包来包裹自己仅有的一个不锈钢手镯。第一次见了周莲便爱不释手，痴痴的在前面坐了好久，一会儿摸摸这里，一会儿摸摸那里，恨不得晚上抱着她睡觉。有的时候挨了太太的骂，她便打开空荡荡的小抽屉，让一滴滴晶莹的泪珠洒落在妆奁里。周莲听见先生常常将泪水比作珍珠，她穷，没有珍珠，可是泪水流的多了。盛了满满一妆奁的泪水，在她心里就是满满一妆奁的珍珠一样的满足。这是她少有的爱好。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样无聊的想法，但是没有关系，没有人会在乎她在心里想什么。
对了，她平日里还有一个爱好，就是对着洗衣服的院子里的梧桐树偷偷的骂太太。
去年冬天，周莲也忘记了怎么得罪了太太，被罚自己洗自己的衣服。哦，对了，是因为去年老爷宠爱周莲，大太太敲打周莲，让她牢牢记住自己是条贱命，是买来的，是奴仆，周莲犟了两句，然后就被送进去了。当时老爷晚上对着她甜话说的多，说的让周莲迷了眼，忘了自己的身份，竟然不自量力的和太太犟嘴。
哎，男人的话怎么能够轻易的相信啊。冬天水冷，天气冷，衣服也厚实，在外面沾了凉水洗衣服实在是个苦力活儿。当时周莲已经进府一段时间了，太长时间没干活，性子也郁闷，伤了身体，整个人都娇气了起来。双手浸泡在冰冷刺骨的水里，好像有千百万根针同时往自己的手上钻。寒气从手上马上蔓延到全身的骨髓里，周莲咬着牙差点没有叫出来。更加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别的仆役的的那种让人说不出来的目光。她们一直盯着周莲，周莲提水她们瞅着，周莲洗衣服她们瞅着，周莲因为水冷惊呼她们开心的笑了出来。
“你原先和我们一样的贱命，怎么连洗个衣服都洗不了。”
“哈哈，你看她好像要哭了出来。”
“哭什么哭，我们可不是男人，什么不知道？我们可不会看见小姑娘流了两滴眼泪就心疼。”“要我说给别人做妾，有什么意思？那些年轻的小丫鬟天天往老爷和府里来的男人面前靠拢，也不想想她们这样的，顶多是给人做个妾。做了妾有什么用，不是还是要过来和我们一起洗衣服。”
“还是像我们这样快活。”
周莲听着她们的话，咬着牙沉默不语。她在心里发狠的想将眼前这些冰冷的衣服这些刺骨的凉水通通倒在她们身上去，想要去拿剪子狠狠剪破她们那些张肮脏的嘴巴。可是她什么都没有做，她还是在忍耐。
如果忍耐不能有更好的结局，那么忍耐就毫无意义。周莲知道自己一直忍耐下去，结局只能是自己越来越被欺负。今天她们能够当着她的面阴阳怪气毫不留情的嘲讽，一个月后说不定就能对着她动手推搡。她清楚的知道这个事实，可见有的时候明白并不是一件好事。
你听我说到这里，可能会以为周莲是因为性情怯弱才将自己沦落到如今这个境地里。我告诉你，不是的。像是周莲这样穷人家的女孩子，从小就在外面摸爬滚打的卖些零碎的小东西，去别人家里领一些针线活儿回家做，早早就知道了软弱并没有好下场。
那么她进了陈府，为何就变成今日这种毫无反抗意识的包子？周莲经常怀念曾经在外面如同野草一样的生活，每天都要见那么多的人。有的人有学问，她便能学到一点知识。有的人年老，她便能学到一点人生的道理。有的人年轻，她便清楚自己年轻应该去做些什么。有的人泼辣，她也能学着两句骂人的话对付街边的小混混。有的人善良，她便能知道善良有什么下场。有的人幸福，她便能知道自己渴望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她以为自己已经学得很多，可是世事无常，每个人所遇到的境况都不一样。她做了一个可以当她爸爸的老男人做小妾，进了一栋巨大的空洞的房子。这栋巨大的房子里布满了尖锐的刺，周莲每一分每一秒都在遭受着让她难以忍受的折磨。她见到的人还是太少了，不知道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她想说脏话，狠狠的咒骂老爷，“一大把年纪的老男人还有脸去祸害小姑娘，想想自己还能活几年吧。”
她想用针线将太太的嘴巴缝起来，不，在缝起来之前先将她的舌头的割掉，让她再也不能说话。周莲自从来到这个府里，每天早上都要自己按时走过去给太太骂，给太太解气。
她想将府里的下人都辞退，或者狠狠的将欺负过自己的那几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丫头打一顿，让她们再也不敢欺负自己。
第五章
她刚来的第一天晚上，也是对着老爷满脸写着拒绝。这个男人的脸上有着深深的法令纹和眼纹，脸上布满了黄褐色的斑点，近距离凑到她的眼前用淫邪的目光将她搂在怀里的时候，周莲忍不住推开了他。她也曾在太太无端的责骂面前据理力争，可是太太只要说一句话就行了。“你是被买来的妾，我是明媒正娶的妻。我管教你，你只能听着，不能说话。”周莲心中当然不服，她还想继续说话。
很快太太身边的丫鬟就教会了周莲规矩。那些小姑娘看着年纪轻轻，一双小手葱白的连鸡都没有杀过，动起手折磨起人来可比外面菜市场的大妈狠毒多了。她们全部都很有经验，经过专门的培训，专门挑着看不见的肉又嫩的地方下死手。周莲将自己毕生所学的全部骂人的话都骂了出来，很快就变成了软弱的哀求。她服软的时候，心里很难受，因为她知道她这次服了软，以后她都被太太踩在脚底下了。她安慰自己，所有的妾都被正经太太踩在脚底下，可是周莲的太太却是个不分青红皂白乐趣是折磨人的疯子，那么周莲的日子便过得十分艰辛了。周莲原本觉得自己做人本分，便能安生过日子。现实情况确实这样，太太没有孩子，府里除了周莲也没有别的小妾，太太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周莲身上了。周莲今日会不会受罚，受什么样的惩罚，并不是看自己有没有做错事情，而是要看太太今天的心情。
周莲曾经是一匹野马，如今变成了一只只会摇尾乞怜的家狗。
太太折磨人有一套固定的流程，
周莲曾经想过向老爷求救，可是这个男人坚信着“男主外女主内”的想法，将府里所有的事情都交给太太处理。周莲作为府里的一个物品，也是归太太随意处置的。
她是一个人，一个女人。女人总是更加在乎自己的情绪，更加疯狂。若是她顺应女人的天性，去打，去骂去捍卫自己的尊严，那么她能够得到什么呢？
她能够得到尊重吗？
她能够出掉心里的一口恶气吗？
她能够不在这种天气用冰凉的井水洗这些厚重的衣服吗？
她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周莲还很年轻，尽管生活很难，可是她还是想活着。或许有一天，这个世界会变，她不再是陈府的姨太太，而是一个自由的人。那个时候，没有人会打她，没有人会骂她，她也可以凭借着自己的努力活下去。
当然，她也能够得到一些东西。
这些年老的青春逝去半辈子都在和别人打交道的妇女，她们的嘴巴能够让一个年轻的小姑娘去跳井，能够将黑的说成白的，将善良的说成淫荡的，将正直的说成愚笨的，将受害人说成有罪的。周莲年纪轻轻，又只有一张嘴，说不过她们。
这些人她们年轻的时候家里没有钱，到了该出嫁的年纪嫁到了和自己家庭相仿的家里。她们从未停止过干活，在寒冷的冬天里洗棉袄对她们来说是驾轻就熟的事情。她们个个都有一大把力气，能够一边抱着孩子一边收拾家里。多年辛苦的劳作让她们的身体非常健硕，抡起巴掌不比男人的力气小。
周莲怕她们，特别怕。她们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看着她们这幅粗鄙的样子，周莲就会想起自己的母亲。她不是家里的老大，也不是家里的老小，从来都没有得到过母亲的重视和偏爱。周莲的母亲只有在干活的时候才会想起来找她，或者在不顺心的时候才会看见她。周莲的母亲力气和这些洗衣服的老妇女一样，，力气很大，爱说别人的闲话，一张嘴更是厉害，能够从大清早一直骂到晚上睡觉，只让你觉得自己活着除了干活做的任何事情都是对着父母的不孝。周莲有的时候会弱弱的反驳过去，但是很快就会得到母亲更深的谩骂和殴打。她的母亲嫌弃直接用手打孩子手疼，特意从外面捡了一条凳子腿专门用来打让自己不顺心的孩子。周莲不会说俏皮话，像是一根木头一样死板的躲避着这根带着自己的兄弟姐妹无数血泪的棍子。她算是挨打的少的，可是母亲总会有对她不满意的时候。有的时候周莲干完了自己的活，结果母亲看见了觉得家里这么忙这么穷，周莲竟然还有时间去发呆去睡觉，该打。有的时候周莲的姐妹没有做完活，周莲作为姐妹中的一员竟然不主动去帮忙，没有姐妹亲情，以后注定是个白眼狼，该打。周莲干完了自己活，母亲见了还会问她为什么她说什么周莲干什么，木讷的让人心烦。该打。
总之，母亲想打孩子，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周莲为了不挨打，只能够像一头驴一样的不停干活，这样下来，果真挨打的次数少了很多。周莲被卖进来的时候，安慰着自己，至少自己以后不会再日日提心吊胆的挨打了。没有想到，来到陈府之后，所有的女性都对着她抱有恶意。她遇见了更多的和自己母亲一样的女人。她们对待着周莲，比她母亲对着她狠毒多了。在母亲身边，至少不停的干活就不会出错，偶尔还有机会去外面卖东西的时候放个风。可是来到这里，她走路是错，吃饭是错，存在就是她最大的错误。
趁着没有人的时候，她就低着声音冲着梧桐树发牢骚，咒骂大太太生病，摔着断骨头，去死。好在她只用洗自己的西服，不用洗别人的。她洗了两天之后，两只手冻得不停的哆嗦，生了恶心的冻疮，破皮化脓之后不忍直视。周莲干脆一个周只穿一件衣服，身上都有了味道她也不洗，熏得老爷受不了，半个月后让她别洗衣服了，安安分分在屋子里待着。这件事情过后，老爷好久没有来，太太也免了周莲一个月的请安。
周莲趁着月色，披散着一件月白色的长衫试探着摩挲到了院子里。这棵梧桐树还是和当初一样的粗壮，枝叶在微风吹拂下发出瑟瑟的声音。梧桐树下是水井，洗衣服的谁都是从这口井里提出来的。因为常常有梧桐树的叶子掉进井里，也为了安全，不用的时候井口上面盖着木质的井盖。周莲想到当时自己在这里洗衣服的时候，常常受到别的丫鬟婆子话语间的欺负挤兑，想起来就让她肝疼，如今她明天马上就要走了，总不能白白放过她们。夫人欺负她也就算了，老爷欺负她也是她该受的，可是这些丫鬟婆子凭什么也来欺负她。周莲拿开井盖，在地上胡乱抓了些叶子扔进水里。等到叶子烂进水里，水发臭了，看她们怎么洗衣服。周莲没有拾得几片叶子，地面就空了。陈府每天都有人专门扫地，这些落叶没在地上待上一天便被带走了。周莲不知道落叶够不够，探身往井里瞧。井里黑漆漆的，怎么都看不真切。就在这时，突然有一连串的脚步声匆匆传进耳朵里，周莲刚刚直起身子，便被一双强硬的手紧紧的箍住了自己腰间。周莲吓了一跳，忍不住婉转叫道：“别，松手。”
“你这是做什么，要跳井自尽吗？”
周莲听到了这串熟悉的声音，心中不敢置信，怎么会，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不是他应该出现的地方。
“我没有，我就是随便看看。”周莲小声回道。
他说：“因为我让你离开。所以你要走。周莲，这都是太太的主意，你病的太久太久了。”
她现在心里面紧张极了，甚至不敢回头确定是他。“太晚了，我现在马上就回去睡觉。”
“不要走，陪我待一会儿。面色惨白如纸，浑身冰冷，说话气力不济，月光之下倒是别有一番楚楚动人的情态。”
周莲赶紧咳嗽了两声，原是假装的，紧张的咳嗽，可是她毕竟是真的生病，一着急起来竟然认真的咳嗽的没完，眼泪都掉了出来。男人轻轻拍打着她的背部，“你瞧瞧你，身子还没有大好，出来做什么。好不容易身体有些起色，又出来吹了凉风，你看，这不又加重病情了。”
周莲恨死了他这幅道貌岸然的模样，嘴上说着关心，结果什么事情也不干。“老爷，阿莲记住了。”周莲垂着头，眼角的泪水还没有被风吹干，在夜色下显得格外楚楚动人。
她是那么的脆弱，完全依附于他。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对她做出任何的事情。
他很喜欢这种完全掌握的感觉。
周莲见了老爷痴迷的眼神，心里不由得暗恨自己为什么要出来节外生枝。
她哀求道：“老爷，不行我头疼，外面风太大了，我头昏的厉害。”
这是陈府，他是陈府最大的主人。她只不过是他买来的私有物品。一个人想使用自己的物品，是不需要物品同意的。她和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张纸一样，并没有表达意见的资格。周莲想：这个男人是自己第一个男人，明天一别之后两人可能再也见不到了。这是她安慰自己的话。
事实上她不想再继续节外生枝了。美好的生活就在眼前，去乡下庄子里种地的宁静生活马上就要到来，周莲，你很快就要过上好日子了。只要再熬上最后一个晚上，你就解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