曜神祖二十七年,七月二十七,子时,天启城。
长明殿内。
“现在几时?”
“子时。”
窗棂外投下惨白的月光照在女帝凄白的面上,她的脸白得瘆人,唯有眼中映照着殿内昏黄的烛光透露着坚定的生气。
宫中最后一名御医也束手无策,扼腕长叹一声,示意何慈孜随他到绢帘外相谈。
何慈孜冷冽地看着御医,宫中十多位御医,没有一位是有用的,他再也安奈不住心中的幽怨,压低了语气勃然怒道:“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今晚必须保住陛下!不然我就让你们先人头落地!”
御医屈膝跪下,抱着必死的决心哀叹道:“陛下体内的瘴毒乃是雷荒的毒瘴,这点御史肯定比我们还要清楚,这世上又有何人能净去她体内的毒瘴?二十多年来全凭我们用药物压制,陛下能撑到现在更是一种奇迹。毒瘴在陛下体内积深已久,药物如今已经压制不住,现在全凭陛下的意志坚持着。若真要我们想尽办法,也只能减轻陛下的痛苦,并不能缓解病情。御史执意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何慈孜怔怔地看着他,面上的怒气依然不减。
却听女帝憔悴地语声从绢帘外传来:“何老,别为难他们了,朕心里清楚自己的病,朕还撑得住。”她的语气脆的像一张纸,重的像狂风中毅然坚挺的枯木。
何慈孜悻悻然地瞪了御医一眼,大手指着殿外:“滚!”
御医缄默不言,弓着身匆匆退下。
何慈孜焦虑地来到女帝身旁,堪忧至极地看着她绛紫却丝毫没有露出痛苦的面容。
“陛下,你现在这番,为何还不让合生回来看看你。”他说着,眼泪忍不住跟着往下掉。
女帝露出艰难的笑:“朕不想让自己最亲的人看见我现在这副模样。”
“就算是如此,可曜鋆呢?他虽然只是陛下的养子,但六年了,总让他回来看看你吧。”何慈孜悲恸道。
“没有多少时间了。”
何慈孜长吁一声,良久终于还是问出了心中的忧疑:“陛下对于皇位的继承人有何决定吗?朝中的诸臣只知曜鋆是陛下唯一的嗣子,他虽然与陛下无血缘,但终究也是跟陛下姓了曜。除了我一人,无人知晓陛下还有一位亲生世子远在潍海。”
“陛下是想将皇位传给曜鋆吗?不然到现在也不接世子回来。”何慈孜踌躇了一下,继续问道。
女帝摇了摇头:“鋆儿自幼小好战重权,十二年前朕派他去边疆镇关只想磨掉他暴戾的性子,六年前朕与他再见已是彻底对他失望。”
“那为何当年不贬黜了他?”何慈孜不解道。
须臾了一下,女帝看向他,眼中竟是忧伤:“何老,他也是朕从小看到大,朕怎可舍得?”
“是啊!”何慈孜叹息一声,纵然她身为天下之主,也有着属于一个女人该有的母仪之情,亲生的孩子不在身边,只好将日日牵情倾力放在养子身上,在她心里养子和亲生的世子已然没有任何的分别。
“可是陛下……”
“何老,朕知道你所担心的。朕已经想好了,待朕走后,你奉朕遗诏宣曜鋆进宫封他做亲王,若是他不从……”女帝说到此顿住,眼中闪过一道锐光,“杀之!”
“尊,但皇位的继承人世子为何不早早接他入宫受封?”何慈孜拱了拱手,疑道。
女帝悠悠地叹了一声,深思着什么,许久,令人不解道:“合生迟早会是这天下的主人,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朕走后这天下就会乱!倘若他现在即位,反而会对他不利。”
“这是为何?陛下当年威平天下,执政二十七年间天下安宁,子民安居乐业。又怎会大乱?”何慈孜思虑地看着女帝,看不透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女帝开国执政二十七年间泽越州河洛一族在陆地建立了一座城邦,河洛为表对大阖世代的衷心城邦不设防。又与宁州羽国羽皇义结金兰,羽国贵公主霓羽公主又是她的义女。瀚州尧国七部大君乃是女帝的亲哥哥,与大阖立下千秋万代的守誓。除了期间十七年前尧国曾发生过一次内乱,女帝御驾亲征平复,国内并无任何叛乱发生。
“何老,你认为对朕大阖最大的威胁是什么?”女帝倏然问道。
何慈孜思忖着,良久,皱了皱眉谨言道:“陛下恕我所言。”
“你说。”
“尧国,大君为陛下立下守誓,自古以来蛮族与我们华族和睦相处也不是没有先例,但也只是暂时。”何慈孜有些堪忧道。瀚州的蛮族和东陆的华族水土风情差异大,历史上华族人也曾将疆域延至北陆,蛮族人的铁骑也曾征服过东陆,两者也曾和睦过,但决没有长久的共处过,东陆与北陆就像是世俗的宿敌,在这个世界相爱相杀。
“若要论出世,朕也是蛮族人,恐怕在这朝中没有任何人比朕更了解北陆。北陆的气候造就了那里的人,狼吃羊,羊吃草,没有了草羊会饿死,羊饿死了就会饿死狼,它们要么自相残杀,要么找到新的草场,世世代代以此为生。”女帝艰难地撑起身子斜靠在龙榻上,“就算哪天他们卷土重来,麒麟足以挡住他们的铁骑。”
前朝翼朝最后一任皇帝提出从澜州宁远作为龙头至中州泉阳西海面作为龙尾修建一条史无前例的万里长城以保王朝固千秋大业,石料取擎梁山和锁河山的磐石青金刚,耗时十年才修筑完成长城一半龙头至上半身。同年国内爆发了严重的农民起义、亲王反叛、外族入侵,长城大业就此停搁,皇帝于龙头龙阳关投海自尽,翼朝宣告终结,国祚三十三年。
阖朝开国十三年,也是女帝平定北陆内乱后第三年在国库充裕和民生富足的情况下主张重修长城,一开始遭到了朝中钦天官的极力反对,上书谏言长城始于前朝,前朝终于长城,截断的长城好比前朝的命脉,再延修长城就是相当于为前朝续了命脉。
钦天官所言在理,这令女帝十分犯难,这时何慈孜提出已海西丘岭的彤霞石作为石料延修长城。彤霞石硬度材质不啻于青金刚,颜色与传说中的麒麟相似,接筑长城从锁河山延淤河向泉阳至西海,让其看起来犹如一头麒麟匍匐。西段乃是完整的麒麟,东段断了身的青龙,两者皆为传说里的神兽,就算青龙会抬头也会被麒麟镇住,正好符合了女帝的心意。
西段麒麟从阖朝开国十四年动工,于十年后正式竣工,举国为之庆幸。世人赞誉女帝修建长城的高功伟绩,史官在阖朝的历卷中称之为九州历史上最重要的时刻。女帝谦逊,不忘长城由始,为前朝皇帝平反,谥封太宗,于翼太宗投海自尽的龙阳关立太宗望河山像以示后人瞻仰。
有贤者于天阖盛世为长城题下一对千古名句:
东朝青龙吟,
西霞卧麒麟。
鸿鸟千古啼,
天阖万元华。
“大阖最大的威胁并不是北陆,而是我们自己人,还有那群烧不尽的疯子。”女帝意味深长地作叹一声,咬了咬牙,“这天下敬朕的人很多,恨朕的人恨不得饮朕血食朕肉!。”
“陛下,我们自己人?陛下威平天下,朝中又有谁敢造次?如今国泰民安,天下怎会大乱?”何慈孜惶惶地看着女帝,“辰月逆党当年不是被陛下一把火烧了雷谷吗?”
“你看到的只是表面,朝中的诸臣虽然对朕俯首称臣,但他们其中依然有许多人对朕抱有不满。朕更担心的还是那群疯子,他们盘踞于这个世上千年,岂是一把火能烧尽?他们是这天下最资深的棋手,你永远猜不到他们下一步究竟要做什么。他们只不过再等一个合适的契机,而这个契机很快,很快就会到来……咳咳咳……”女帝捂着胸口,嘴里忍不住咳溢出污血,身体的痛苦加剧了许多,但她依然坚隐着。
何慈孜含着泪堪忧地为她拭去嘴上的污血:“陛下,那接下来我们该如何去做?”
“待朕走后,你宣朕遗诏孰能更戴上三刹紫金珞面,孰能嗣位!”女帝的目光落在身旁锦布包裹的剑上,手里颤颤拿着一块符令,“这柄剑还有这半边雷云符你务必交到世子手里。世子需要更多的时间。”
“雷云?雷云还在吗?”何慈孜激动地握住半边雷云符,符令是一块由不知名的铁打造,上面浮雕着诡秘的铭文,里面镶嵌着两根古老的剑齿,散发着温温的热度。
“雷云一直在,这是朕留给世子最后的杀手锏,雷云符的另一半在尧国大君手里,我们需要北陆的力量,唯有雷云符方可号雷云!”
“冒昧问陛下,雷云如今在何处?”
“织云。”
“那是哪?”
“世子会找到那的。朕累了,想睡一会儿。”女帝缓缓闭上双目,轻轻道,“你不用担心,朕只想休息一会儿,现在还不想走。”
何慈孜嗫嚅着,良久轻吁了一声。
他静候在女帝身边,看着凄凉的月光渐渐褪去,但女人面上自始至终露着一抹坚毅的笑容。她承受着比常人痛百倍的苦,他不明白,她为天下操心了一辈子,安排好了一切,究竟还有什么令她坚持着不愿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