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黎阳城。
开元六年,二月十一。
黎阳城被扫得干干净净的道路上,又积了一层薄薄的寒霜,往来的百姓小心翼翼的行走着,地上着实有些滑了。
一匹快马突然飞驰着穿过城门,这马来的风驰电擎,路上的行人惊异的看着快马冲来,纷纷避让。骑马的士卒大声怒骂着:“滚开!都滚开!”
眼看着就要有人被撞伤,路上的几个胆小的女子忍不住叫出了声,一道身影从人群中跃出,形如鬼魅、力似蛟龙,单手托住马腹,瞬间连人带马举过头顶,马蹄在空中乱踢,却再也不能行走分寸。
“看呀,那疯子又不要命了。”
“可不是,仗着力气大就什么事都敢做。”
路边的茶馆有人小声议论。
寒风烈烈,那人轻轻将马放回地上,马上的士卒显然受了惊吓,连说话都有些结巴,也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你是……什……么人,军情紧……急,竟……竟敢挡路。”
“一时手痒,别激动。路滑,当心!”慵懒的声音说的含糊不清,剑眉看起来有些凌厉,眼珠色泽略淡,看似不在意一切。他鼻梁挺直,薄唇紧抿,缺了些阳刚之气,略显阴柔。
“嘘,可别让他听见,十个你我可都打不过他。”
茶馆的人都不敢再议论。
男子的身形削瘦,若非亲眼所见,很难想像刚刚他单手举马的雄姿。男子拍拍双手便转身走入了一条小巷,留下沉默不语的众人,扬长而去。
“那人是什么人?怎么这么吓人。”看到男子离去,有好事者询问。
“客人,一看你就不是咱黎阳城的人吧!那是萧城主的侄子,萧景龙。大家都叫他萧疯子。”茶馆小二一边给客人上茶,一边接过话茬。
“洒家看那汉子言语正常,不似痴傻之人,怎么叫他疯子。”说话的是个壮汉,目似铜铃,声若惊雷,下巴上的络腮胡有些杂乱,两条手臂比常人大腿还粗,身旁一条熟铜棍看着不下百来斤的样子。
盘古大陆野外常有野兽出没,所以帝国并不禁止百姓打造兵器,并且因为帝霸喜好兵器,全国发出告示,但凡能铸造出神兵的人,只需将神兵进献给帝霸,可赏千金。
“这位爷,听您口音从北方来的吧,您有所不知。”茶馆小二嘴上说着话,手里片刻也不停歇。“那萧景龙做过几件荒唐事,整个黎阳城都知道。那一年黎阳城外有猛虎作乱,不少百姓家的牲畜都被咬伤,也有人丢了性命。城里四处都在传老虎吃人咬人的事,这萧景龙跟家仆出来散心,听到这事,在市集大笑说‘区区老虎,有什么好怕的?看你们一个个吓的,小爷帮你们看看有没有尿出来。’”
那壮汉听的好笑,“初生牛犊不怕虎,有点意思。后来呢?”
小儿接着说:“萧景龙那年十岁,大家看他年幼,也不和他计较。可他单枪匹马出了城,竟把那恶虎抓了回来,那老虎就像霜打的茄子一般,全然没了神气,被他像死猫一样拽着尾巴拖进了城。”
壮汉叫了声好,“好个少年英雄!当浮一大白!”说完,将海碗中的酒一饮而尽。
“这还不算什么!那虎虽没了威风,也不知是谁第一个发现那老虎竟还是活的,大喊了一声,吓得大家四散而逃。那萧景龙又是哈哈大笑,口出狂言‘这小猫可不敢咬人’。他说完竟把脑袋送进了老虎嘴里,哪有这样的疯子?这要是咬下去,管保脑袋碎个稀烂。”
壮汉又叫了声好,“好个小疯子!当再浮一大白!”海碗中的酒又是一饮而尽。
小二被打断,却不敢有什么不满,接着说:“说也奇怪,那恶虎眼睛滴溜溜的转,可是血盆大口张了半天,竟不敢咬那小疯子,把城里的人都看傻了。那老虎至今还在萧城主府上的铁笼里关着呢。”
壮汉眼中精光闪烁,笑问:“刚刚小二你说他干过几件荒唐事,不知这小疯子还干过什么荒唐事。”
店小二忙完了手头事,撂下抹布、茶具,俨然要好好说道一番的架势,“这萧景龙还疯在不学无术!年少的时候,喜好器乐,他父亲萧二爷请黎阳有名的琴师大昌教他。仅一年,便将大昌琴师的技艺学了个七七八八。大昌觉得他有天赋,建议替他寻访名师,他竟不干了,说器乐太简单,多花时间无益。”
壮汉没有插话,店小二接着说:“萧景龙不学音乐,又喜欢上了舞文弄墨,萧二爷又请了书画师教他写书作画。学了八个月,他又嫌弃书画枯燥乏味,又不干了。”
小二看了眼壮汉,看他趣味聊聊,想也是个不通风雅的主,又看了眼他那百来斤的熟铜棍,“这萧景龙第三次,喜欢上了舞枪弄棒。”果然,壮汉眼中有了神采。
“萧景龙天生神力,萧二爷想他也是个练武的好材料,便又信了他一次,专程从帝都花重金请了阔穆罕大圣来教他。”
“阔穆罕我知道,是个厉害的老将军!这萧二爷是何许人,竟能请动这位老将军。据我所知,老将军有三个徒弟,都是声名远播的大英雄,却从没听说过有个叫萧景龙的徒弟。”壮汉插嘴道。
小二咧嘴一笑,“好汉别急,请听小人接着说。这萧二爷是萧城主的弟弟,论才能倒也没有什么长处,但是为人好客,仗义疏财,再加上萧城主作靠山,大家都尊称他一声‘萧二爷’。本来萧二爷是无论如何是请不动阔穆罕大圣的,但是萧二爷也真是望子成龙,厚着脸去找萧城主帮忙找个武学名师。萧城主听过萧景龙前番两次拜师的经历,劝萧二爷不要期望太高。二爷左思右想还是下了决心,要请名师,花了大半家财,萧城主还真请到了名师,也就是阔穆罕大圣。”
小二说到这停了下来,壮汉急问:“后来如何?”
“就三天!”
“如何?”壮汉豹眼瞪着小二。
“阔穆罕大圣教了萧景龙三天,留下四个字‘朽木难雕’,就回帝都了。那萧二爷散尽家财,却换来这四个字,气的不轻,狠狠揍了萧景龙一顿,从此再也不管这小疯子了。后面萧景龙又学过无数技艺,全部半途而废,功亏一篑。”
“着实该打,可恼可恨。”壮汉也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忽又想到些什么,“阔穆罕可曾说过他为什么不成材的原因?”
小二笑道:“这个就不知道了,肯定又是跟前两次一样,找了些原由,浪荡了呗。”
壮汉思索了一番,又问:“还有什么荒唐事?”
小二笑道:“这第三件最为荒唐。前两年,萧景龙行了弱冠礼,萧二爷想着帮他成个家,说不定就能懂事了。这萧景龙说自己有喜欢的姑娘了,二爷也见过那姑娘,觉得面相不好,但也没多说话。可是没过多久,那姑娘竟跟别人跑了,萧景龙竟在家嚎啕大哭了三天三夜,全没一点男子气概。”
“好男儿流血不流泪,这小疯子算不得大丈夫。”壮汉叹了口气。
“这还没完呢。萧二爷有个把兄弟叫黄付,拳脚了得,尤其一手擒拿的功夫出神入化,人送绰号‘黄擒虎’。黄付有个女儿比萧景龙小一岁,叫做黄纤纤。年纪虽小,却已长得如花似玉,萧二爷就想和这把兄弟亲上加亲,结个儿女亲家。那黄家小姐不仅长得漂亮,也喜欢开弓舞剑,听说萧景龙有降龙伏虎的力气,心中也有些意动。黄小姐和萧景龙第一次见面,见萧景龙身材瘦弱,其貌不扬,心中已是不喜,料想什么降龙伏虎都是虚言,但碍于两家长辈的颜面也没有说些什么不该说的话。”小二一口气说老长一段,顿感口干舌燥,赶紧喝了口茶。
“看来这门亲事也是说不成了。”壮汉笑道。
“可不是么!萧景龙平日无拘无束,见那黄小姐美丽动人,两眼看的发直,哈喇子都要流出来了,黄小姐何曾见过这等丑态,顿觉恶心之至,当即出言讥讽道:‘听闻萧公子曾经降服过猛虎,今日一见,见面不如闻名呀。’萧景龙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一言不发。‘不知萧公子今已弱冠之年,日后有何打算?’黄小姐这是问萧景龙的志向。萧景龙终于说话了,‘有吃有喝有玩有女人,足矣。’把那黄小姐直接气走了,临走之前还放出狠话,‘嫁猪嫁狗不嫁你萧景龙,登徒浪子,胸无大志,不学无术,今生但求永不相见,免得污了我的眼。’”小二说的眉飞色舞,仿佛亲眼所见一般。
“想不到洒家竟看错了人,洒家当他是个汉子,不想是个孬蛋。”壮汉长长的叹了口气。
丁零当啷,壮汉从怀里掏了几枚制钱,手轻轻一挥,正好落在小二平日端茶送水的铜盘里。
结了账,那汉子提了铜棍,径直追进了萧景龙离开的小巷。果不其然,没走多久,就看到萧景龙在一间汤面店里吃面,边吃还不忘和开店的小姑娘说说笑笑,也不知说的什么,逗得小姑娘笑个不停。
汉子不声不响走到萧景龙身后,突然一声大喝,飞起一脚,“咔嚓”一声,萧景龙屁股下的凳子已断了一条凳脚。“给洒家起来!”汉子伸腿横扫,剩余三根凳脚尽数折断。
一切发生的电光石火,那开店的姑娘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担忧的看着萧景龙,但很快她就发现自己的担心多余了。萧景龙稳坐如山,仍然不咸不淡的吃着面,姑娘觉得诧异,俯身一看,萧景龙竟站了个马步,双腿牢牢扎在当地。
“有点意思!”壮汉大笑两声,又是一记扫堂腿,横扫萧景龙双腿。
这下萧景龙再不能不动了,纵身轻轻一跃,上了桌子,右手顺势一挥,半碗汤面劈面掷向壮汉,壮汉脸微微一侧,便躲了过去。这汤面却是幌子,紧随其后,萧景龙右脚倏起,正中壮汉胸口,却好似踢中了铜墙铁壁一般,那汉子稳稳当当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下轮到萧景龙吃惊了,自己虽未用全力,但是寻常人挨着这一脚怎么也要飞出个两三丈远,他慢慢收回脚,奇道:“哪来的好汉?不曾见过啊。”
那汉子又是哈哈一笑,笑道:“洒家裴大猷,听说你小子欺男霸女,特来会会你。”
萧景龙嘴一撇,笑道:“游手好闲就有我一份,欺男霸女愧不敢当。”
“什么敢当不敢当,陪洒家过过手瘾。”裴大猷嘿笑一声,一矮身,冲萧景龙当胸一拳。萧景龙转身让过,一把扣住裴大猷手腕,未及转念,裴大猷左拳又至,右腕则如怒蟒掉头,向后一拖,萧景龙身下桌子不稳,被拽得向那左拳撞去。匆忙之下,萧景龙只来得及举起右臂格挡,这一拳打得好似千斤重锤,饶是他天生神力,也顿觉右臂发麻,身下的桌子更是被震的碎了一地。
萧景龙一落地,灰尘骤起,弄了个灰头土脸,这下萧景龙也真动了火气,抬脚就踢裴大猷的下身,用了十足的力气。
裴大猷笑道:“来得好!”手臂用力一抡,想将萧景龙抛向空中,奈何其力大,虽没将他抛起,却让他不能再继续腿的攻势。
萧景龙刚站起身,不妨右脚一紧,被人勾住。慌忙右脚一抬,想要来个金鸡独立,定住身形,谁想那只脚顺势一挑,这一下用劲极巧,竟将他挑得头上脚下,眼看就要摔倒在地。
不过萧景龙也算反应极快,头未及地,便双手一撑,跳将起来,举拳正欲反击,那裴大猷大手一摆,“不打了,不打了。”
“得了便宜便想走么?”萧景龙一张脸涨得通红,也不知气的还是羞的。
裴大猷笑道:“洒家不走,只是再打下去,也没劲了,你小子拳脚一般,也就力气大些。打个老虎还行,碰到高手,就只有挨打的份了。”
“不打就不打,也就小爷今天还没吃饭,让你捡了便宜,小爷大人不计小人过,放你一马。”萧景龙说的煞有其事,边说边拍去身上的灰尘。
裴大猷又大笑起来,“你小子伶牙俐齿,倒比你的拳脚厉害得多。”
萧景龙也是哈哈一笑,“小爷什么都会,施展开来怕吓死你?”“怕是都学而不精,会点皮毛吧!”裴大猷毫不客气的拆穿他。萧景龙浑如未闻,掏了一粒碎银,放在面铺的柜台上,笑着对瑟瑟发抖的姑娘道:“芸姑娘,明日我再来吃面,这银子就赔你的桌子了。”说完就要离开。
裴大猷也不阻拦,看着萧景龙离去的身影,大手掠过下巴上的大胡子,眼中闪过精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渐渐远去的萧景龙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摇头晃脑,自言自语道:“莫不是昨夜受了凉,这贼天气,说变就变。他娘的,吃个面都不得消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