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李执对面的一脸型宽胖的士兵高高举起右手,大声道:“世子,我叫王二,以前的南唐人,嘿嘿。”
他的憨笑声惹得众人哈哈大笑,“我也是……我也是……”渐渐地,李执所在的这一火堆四周围满了任,大家此时离得近的都卸了盔甲。士兵们围成了一个大圈,让比一年比一年冷的天气烘热了许多。
那王二也自笑了起来,“殿下,这次我们打赢了,会不会以后都不用打仗了?”
李执朗声道:“近些年,应该都不用和北边的紫达打仗了。”
“好啊……”
不知是谁可惜了一声,说道:“就是可惜了殿下打仗那么厉害,不然肯定扬名天下。”
“殿下早就出了名了,连那温老狗都不是世子殿下的对手……”
“扬名天下……”李执喃喃道:“其实我也不喜欢打仗,你们也都不喜欢对不对?”
士兵们整齐划一地点头,在这个问题上答案出奇的一致。
李执问道:“你们想过没有,我即便打了胜仗、立了战功,像你们说的扬名天下,那可都是拿你们这些兵的命换来的?”
士兵们沉默着,在他们看来打仗死人本来就是不可避免;将军统领万军,士兵上阵杀敌,这乃是天经地义,说白了不就是有的人能做将军,而有的人只能当个小兵。无外关乎能力,也关乎命运。只是他们想到战场上极有可能死在乱刀之下的自己,总觉得胸口有些闷,世子殿下这话让他们有些喘不过气来。
王二鼓起勇气道:“打仗本来就是要死人的。”
李执已然很轻松地与他们说话,这让士兵们到嘴边的话更容易吐出来,多年来受到军中规矩的锻炼,让他们养成了只服从而不发问的习惯和素养。
“战争当然会死人,还会死很多人。可能是你们认识的人,可能不认识;可能是你们的家人,也可能是你们自己;可能你们压根不知道会死多少人……”说话间李执双手向后撑在地上,环视着这一百来人,眼中说不出的悲凉、伤感。
“殿下既然这么讨厌战争,那为什么还要带我们打仗?”
“我也不想啊!”李执笑道,“可风露坪后是人家……再者,陛下也有意……”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来,因为这半年来朝中的大臣们早已经说了无数遍。
风露坪对于他们并不陌生,那是文图戍北军面对温家铁骑的最后一道耻辱防线,若紫达铁骑真的越过了风露坪,那文图北方的百姓便是紫达军队砧板上的鱼虫,而在当时这种情况眼看着便要发生。紫达王朝的那位温老将军与他麾下的铁骑当真势如破竹,周延的军队只得节节败退……
转机就出现在了三月初的一天凌晨,有三个人风尘仆仆走进了周延大将军的军帐中,后来一个人代替周延成为了戍北军的统帅,另外两人成了冲锋破阵的杀敌先锋。之后的事便是戍北军从一路败退一转颓势,半年不到的时间就将战无不克的紫达铁骑赶回了三岔河之北,收复了失地。
没人知道只在军帐内发号施令的世子殿下是如何打败温子义和他的铁骑,但他就是做到了,有人说是因为那两位先锋将军的无敌神勇,以一敌百的无匹战力,有人说是因为世子在帅帐内施法,就连敌将温子义老将军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不论如何,反胜的事实摆在眼前,没有谁能够否认世子的能力以及功劳,周延部的戍北边军也一雪风露坪之耻。
军中之人对于那位神秘的世子殿下除了佩服,还有敬畏,因为他是大帅的儿子,他的父亲那位曾经血染整个南国的男人。
不知是不是因为冷风的缘故,坐在火边的李执脸色仍有些苍白,他将上半身往前倾了倾,笑问道:“你们恨我父亲吗?”
这一百来个士兵有的来自南唐,有的来自蜀地,有的来自扶夏,南唐和蜀国灭在了李大帅的手上,而打降北方扶夏国的周延将军也是李大帅的属下,可以说除了原文图人,恐怕没人不恨他,但又有谁敢说恨字。
即便此刻的世子和颜悦色地与他们谈心,但他终究是那个人的儿子。
他们不敢说,李执就替他们说,“你们当然恨,这是国仇,也是家恨。”“现在虽说你们都是文图人,但战争就是战争;那些年的战争或许没有波及你们自身,可还是死了很多人,不仅是士兵,还有百姓……”
“有的人或许热衷于打仗,因为他们可以在战场上建功立业,立下不世功勋;有的则可借机升官发财,于朝中更进一步;而有的可在军中建立威信,掌控权力……”李执说话的时候一直很轻松,让这些士兵下意识没有将他与其中所说的某一类人联系在一起。
“总之,战争是能够实现目标最暴力、也是最简单快捷的方式。”世子笑道:“我把这些人叫作野心家,就是你们常说的一肚子坏水的那种人。”
“当然,我今晚和你们说的这些可能与你们并无多大干系,也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和你们说这些。”
士兵们不明白他说的这些话,与我们没关系怎么还要和我们说?
世子接着说,他今晚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但他接下来所说的却更加沉重。
“你们只知道从风露坪开始,我们就一直在打胜仗,可你们不知道的是我文图戍北军共五万余人,一场场仗打下来,现在除开伤残,还能作战的不过到三万人。”
“不到三万人啊……”
在世子深深的叹气声中,士兵们脑中不断出现那些令人痛苦不堪的回忆。担架上痛得直流血、喊不出声的伤兵,最后一口气被淹没在灰尘里便即死去,身首分离的尸体,染满了鲜血的武器……只是回想起这些画面,他们脸色不由得白了,比世子更加的苍白、寒冷。
“何北,你是扶夏人,家中独子,小时候被蛇咬过;黄成,蜀国人,自小患了肥胖症;王二,南唐人,打伤了富商的狗,被使钱发配到了北边军中……”
在士兵们的震惊眼神中,李执一口气叫了近二十个人的名字,属地……李执说完笑了笑,“我也不是全部都知道,这些事都是拜托周延将军去查的,你们这百来人都是打仗时冲在最后,也是最后撤回的人,关键是你们都侥幸活了下来。”
“你们都害怕,当然很多人都害怕。”李执笑道:“据你们身边的战友所说,你们在受伤的战友身边哭,独自一个人躲着哭,在战场上拖着战友哭……有的还没上场腿就软了,有的在战场上不敢杀人,只会帮其他人挡刀……你们都很怕,但你们每一次都披着甲、拿着刀,上了战场。”
“所以不要感到羞愧,你们已经做得很好,害怕是人之常情,而你们也大都是被动参军……”李执话锋一转,大笑道:“当然,周将军说你们是他的军中最最胆小的那批人……”
士兵们苍白的脸再度转红,红得像是待嫁女子的红桃脸蛋,羞得纷纷低下了头。他们都是普通人,没有书上写的那般毅力坚决、奋不顾身,也没有被人揭露之后恼羞成怒的自尊,他们不但在军中很普通,就是在家里也极普通。当然,说他们的是世子殿下,谁又敢在他面前发火呢?
“所以,”李执微微一笑,说道:“我让周将军销了你们的军籍,自此以后你们就不再是士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