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林距离天荡总坛并不算远。但因林中树木密集，枝叶交错至遮天蔽日的地步。在林中极易迷失方向，故而人迹罕至。
苏玉并非头回来黑水林，但距离上一次来已有数年光景，摸清路线费了一番功夫。在林中兜兜转转了足有半日，总算到了一处看上去阴森森的宅子。宅院四周有不少穿着统一的护卫与仆从值守。他们见了苏玉和他手中的掌教令牌并未说什么，直接替他引路到了正厅。
苏玉坐在正厅的客座，观赏着墙上的挂画。他看着不断跑来上茶水的仆从，想要开口询问。话到嘴边却像是想起了什么，咽下去了。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一丝交头接耳的轻语，没有飞鸟的啼鸣，甚至连这些人的脚步声都不易听清。
良久，一位一袭赤色衣裙的女子悠哉地缓步走了进来。
苏玉怔住了片刻。多年未见，岁月似乎格外眷顾她，没留下一丝痕迹。
“掌教有什么吩咐，写信知会一声便是了。大驾光临，实在惶恐。”这话若是不听语气，的确甚是恭敬。然而实际上，她话音里满是讽刺的意思。说话时甚至未曾看苏玉一眼。
苏玉眉梢轻挑，心中纵有不快，表现的却很平淡。“夫人还是这般喜静。方才等的有些躁了，还想寻个人来问问。竟不记得，你这里里外外的仆从早就被你拔了舌头。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夫人这性子当真是一点没变。”
“多年未见，掌教难道是来叙旧的？”枯骨夫人面露倦色，十分不耐烦。
“自然不是。我此次前来，是特请师娘您重出江湖的。”说着，苏玉起身行了一礼。
“我怎么听说掌教近日来威望日盛，局势一片大好。老婆子我近年来修身养性，身子也大不如从前。实在没这个心力搅合进去。”
“师娘莫要说笑了。您脚步轻盈，看上去容光焕发，美貌更胜从前。我这可是真心诚意请师娘出任副掌教一职的。”苏玉成功在她脸上捕捉到了片刻的疑惑，嘴角微微上扬。
“天荡从未设过副掌教一职。你横空弄出来个职位，你那两个不省事的护法，能愿意？”枯骨夫人对苏玉戒心颇重。他这样做并不违背常理，可实际上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确实不喜欢凌严那阴阳怪气的小子。不过，我在这黑水林尚能得个清闲。凭什么帮你？”
“师娘不必担心。无论是您还是其他人，我开出的条件，绝不会有人反对。”
三日后，苏玉请枯骨夫人重出江湖的消息便在武林中传开了。
“枯骨夫人，那是谁？”这是这几天在路上，景晰唯一一句和凌严说的话。
想想她之前连苏玉是谁都不清楚，没听过枯骨夫人的名号也不出奇。“枯骨夫人本名姚冰莹，是宋致远的原配夫人。说起来，算是苏玉的师娘吧。”
“奇怪，那以前怎么从没听人提起过？”
“这就要牵扯到她和宋致远的一些旧事了。姚冰莹与你父亲是故交。宋致远与长青盟初期的合作，大多是姚冰莹负责牵线的。她在天荡成立这件事上的作用，可谓举足轻重。不过嘛，纵使姚冰莹没什么野心。对于宋致远来说，有一位太能干的夫人，始终是一把双刃剑。他们真正的分歧出在宋致远企图修炼谚星诀开始，到你家被灭门前一阵子彻底爆发。姚冰莹武功被宋致远悉数废去。当然，外人不过是知道姚冰莹重伤前往黑水林修养罢了。这些年，姚冰莹从未踏出黑水林一步。故而江湖上对她的议论极少。”凌严知道的其实不止于此，但他并没有打算把这些讲的太过详细。尤其是涉及到她家灭门之事的相关话题。
“等等，苏玉请一个武功尽失的人重出江湖？”景晰听的稀里糊涂的，完全想不透苏玉这么做的目的在哪里。
“那不过是数年前的事情了。这些年，你以为她在黑水林当真是在休养不成。不过，这件事尚未成定局。等以后回到长青院，我找人拿本她的记档给你便是。这要用说的，只怕是要讲个几天几夜。”
“说起来......”景晰这一路上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但因为不想理他一直没开口。提起回长青院这事，她才终于忍不住发问，“这好像根本不是回长青院的路吧......”
“哦，没跟你说过吗？这是去邺城的路。”凌严偷笑着说。
“什么？！邺城？！”景晰觉得他定是疯了。邺城可是琰月山庄的地盘。赵正桓巴不得生吞活剥了她，现在这个节骨眼跑到邺城去，简直就是羊入虎口。
“嘶，小点声。怕什么，我又不是要把你送给琰月山庄。有我在，不会让你有事的。”
景晰有些嫌弃地上下打量了凌严一番，讥笑道：“也不知道谁一意孤行搞得一身的伤，连马都骑不了得坐马车。我看到了邺城，是我保护你多些吧。”
“那我先谢过了。”凌严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仿佛心情不错。
景晰实在不明白凌严是哪里来的好心情。明明在郁川吃了一个大亏。苏玉现在摆明了还要请个不得了的人出来对付他。可他那样子并不像是装出来的。看来这其中还有些她没参透的。
看景晰托着腮怎么也想不明白。凌严笑着说：“放心吧。还有不到一个月就到瑶花楼每年办的百花节。四皇子慕名前来，届时即便你大摇大摆走在街上，琰月山庄也不敢明着拿你如何。”
带着齐景晰去邺城确有风险。但比起让她独自上路回长青院，凌严还是更倾向于让他跟着自己。尚且不说苏玉对她早有企图。刘凌也不知道会不会再想些什么阴毒的法子对付她。况且，凌严带她去邺城也的确是有正事要办。
景晰原不是在忧虑这个，但凌严解释了一番她确实安心不少。只是从前虽听闻四皇子沉迷酒色，却不想会这么明目张胆的跑去逛青楼。
“对了，听说医鬼过阵子会带着刘夫人和小羡回百草谷了诶。”
“听说了。”凌严对此表现得极为平淡。
景晰本以为凌严当初那么护着小羡是已经知道了他们是父子。可看凌严之后的表现和他对小羡平淡的态度又完全不像。如果凌严不知道，那当初他们是有多大的误会，才会让曲桐昕对此事只字不提？景晰愈发迷惑了。
她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他看得出齐景晰是在试探自己是否知情。凌严确信她偷袭他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小羡跟他的关系。这事儿究竟是她自己发现的，还是曲桐昕告诉她的凌严就不是很拿得准了。他自己还没拿定主意如何去处理这段关系之前，不能让人看出他对小羡有一丝的关注。即便凌严相信齐景晰对他绝不会有歹意。
“别人家的闲事，还是少管。你这一路上都不怎么说话，还在气康东村的事儿？”凌严何尝不知以她那犟脾气，这话题多少有些哪壶不堪提哪壶了。不过不能让她总把目光放在小羡身上。
康东村的事情，景晰固然对凌严所为甚是不认同。但她明白自己是说服不了凌严的，并不想多费口舌。这一路上都不搭理他也并不完全是因为这件事。“气又如何，就算时光回溯到半个月前，你还不是会做同样的选择。只是我总感觉郁川发生的种种有诸多的不合理。而且总觉得许多事情并未真的得到解决。心里有些不痛快罢了。”
“又不是在说书。哪能一章一节把事情尽数了却。”话虽这么说，凌严心中亦是不太痛快的。在苏玉密谋之事和镜湖庄摇摆的态度上，凌严确系看出了些端倪，但没有一件是真的能当真看透的。至于张谦拿回来的毒血，根据医鬼所说，这批毒血只是用来培养幼虫的。虽然已经知道成分和比例，但对齐景晰的情况无甚帮助。挫败感固然是有的，只是凌严表现出的反应没有景晰那样明显。更何况，终究不算一无所获。说到底，只是花出去的时间和代价不太划算。“别想太多了，好好休息吧。到邺城之后，要做的事情，多得很。”
“哦......”景晰确实感觉十分困倦。她更加不可能想到凌严说的要做之事究竟是什么。坐在马车上摇摇晃晃的，景晰很快便熟睡了过去。
睡梦中，她又见到了梦中自称曲桐雨的那个自己。说起来，自打到了郁川，她已经许久没做这样的梦了。
与以往不同的是，从前那个她极喜欢对自己冷嘲热讽。可今日除了查验之前教的招式和心法是否还记得，几乎一言不发。
景晰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了？说起来，好像很久没见到你了。”
“没什么。只是之前太过心急，没考虑到你身体的承受能力。所以近来不怎么与你相见。”嘴上说着没事，但她的脸色可不太好。语气听上去也十分冷淡。“今日就先到这里吧。最近把身子调养好，不必急于练功。”
还没等景晰发问，她便主动散去了梦境。景晰一头雾水地就这么昏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景晰被马车剧烈的晃动与打斗声惊醒。等她下车查看情况时，只见凌严手上、脸上全是血迹，脚下倒着七八具尸首。
“你在车上坐着就行。”说罢，他俯身在尸首身上搜索着什么。不一会儿功夫便搜出来一块琰月山庄的令牌。他看着令牌冷笑了一下。起身时却皱紧了眉头。
景晰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猜也能猜个七八分。看凌严这样子更不用想，定是伤口裂开了。先前他背部灼伤的伤势太过严重。即便是用了医鬼给配的外用方子，好的也极慢。
“之前谁还说要保护我来着？你也太能睡了点。真指望你啊，怕是早就死了百八十回咯。”
景晰故意在包扎的时候加重了几分力气。“以前可真没觉得你话这么多。刚刚那些人，是琰月山庄的？”
“嗯。不过，不足为患。琰月山庄除了赵正桓，整体实力次得很。来再多也只是送死的。大约是发现了我们的踪迹，想在我们到邺城之前动手吧。看来的人数，应该没有上报过，下面的私自行动的罢了。呵，不自量力。”马车慢行，行程拖拉，这点凌严早有预料。因此齐景晰醒过来前他一直保持着警惕。
“我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就在被琰月山庄的人围攻。你跟赵正桓到底是有什么仇怨？总觉着你们互相针对不仅仅是立场对立的原因。这次去邺城不会又是去找茬的吧？”
“猜对一半。”凌严意味深长的笑着。
一路上遇到了两三次的袭击，总的来说都有惊无险。只是凌严对她始终只废对面行动能力不取性命的做法不太认同。在他看来，琰月山庄的人并不会因为她的做法对她有半分感激，这样做也太拖泥带水了些。景晰则不以为意，她并不觉得有取其性命的必要。
虽有分歧，但景晰对凌严的大体安排没有异议。抵达邺城后直接男装住进了瑶花楼，成功与怜织汇合。
怜织面色苍白，靠坐在床边几乎无法起身。看上去受了极重的伤。
“怜织姑娘你这是......”
怜织捂着腹部的伤口，看上去十分痛苦。景晰赶紧给她检查了伤口。伤口扁平，较深，但并未伤及脏器。创口皮肤肿胀，呈紫青色，边缘发黑应是中毒。毒不致命，但会使伤口极难愈合，直至失血过多致死。这种毒一般是捕猎体形较大的猛兽才会用的。看上去，怜织先前已经用药粉敷过伤口。伤口有多次撕裂伤。原本压抑下去的毒性又朝创口撕裂处扩散了出去。
“毒不难解。可怜织姑娘这伤反复撕裂，一时三刻是绝好不了的。”
凌严对她的结论并不感到意外。“所以，才带你一起过来。”
“啊？”景晰本来以为凌严带她来是给怜织医治的。但她该做的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景晰并没有第一时间领悟到凌严的意图。
怜织有点无奈地与凌严对视了片刻。最后还是凌严开了口：“百花节将至。怜织这情况是肯定不能给四皇子献舞的。所以，你来。”
景晰指了指自己，用一种看傻子的表情看着凌严，说道：“献舞，我？”
“不错。不瞒你说，我之前派怜织去琰月山庄偷了点东西。本不是难事，但怜织在得手之前被一群不明身份的人袭击。琰月山庄的人亦对怜织有所怀疑。所以怜织忍着伤势应付过去了。可她的情况绝不可能在百花节献舞。为了确保她不暴露身份，我需要一个能冒名顶替她的人。”凌严隐瞒了派怜织去琰月山庄的目的。除此之外说的却不是谎话。
“不是，我根本就不会跳舞。而且瑶花楼这么多姑娘，随便找个人替着不行吗？为什么非要我来......”景晰从来没学过跳舞，更何况是要冒充怜织。
“瑶花楼是姜弘的私产。这里面的姑娘并不尽数可信任。况且你与怜织身形相仿，武功路子也偏柔，好调教些。”凌严将为何非她不可的理由说了个大概。看上去，他并不担心景晰会拒绝。
“齐姑娘不必担心......届时在台上你可以以薄纱掩面。至于舞姿，这些日子我会亲自教导，根据你的情况再做些调整......”
看着怜织虚弱的样子，景晰于心不忍只能答应下来。过了很久她才恍然大悟，凌严是吃准了她会心软。不过，景晰已经没什么心思再去跟凌严拌嘴了。献舞一事说着轻松，但对于她这种没有半点底子的来说，光是做到手脚协调都不容易了。若不是凌严加码，答应事成之后将裂风掌教给她。景晰都有些想要打退堂鼓了。
另一边，枯骨夫人吊了苏玉的胃口几天，终于和他达成了共识。苏玉此行目的已经达成，心满意足地离开了黑水林。
枯骨夫人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铜镜露出狡黠的笑容。
她缓步走向一处僻静的院子，打开了房门的锁。看着走进来的枯骨夫人，乔娅露出极惊恐的神色。
“你是何人？！”乔娅并不认识姚冰莹。在她看来能悄无声息在长青院把她掳走的人定不简单。目的更加成谜。
姚冰莹一言不发，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拿银针挑了一点出来渐渐靠近乔娅。看乔娅吓得花容失色的样子，她嘴角的笑意更浓了些。
姚冰莹猛地捂住了乔娅的嘴将她按在床上，拿参着药粉的银针在她鼻子前晃了一下。乔娅惊恐之下，猛地将药粉吸了进去。
“感觉如何？”姚冰莹满意地松了手。
起先乔娅以为她是要给自己下毒。谁知这药粉竟让她许久没有服解药造成的四肢剧痛有所缓解。
“好很多了，多谢......”
“欸，不必着急言谢。我姓姚，你可以称一声姚夫人。亦或者，枯骨夫人。”乔娅从诧异到仇恨的眼神变化一如她所料，分毫不差。
乔娅虽从前没见过姚冰莹，却也知道她。宋致远的夫人，苏玉的师娘。她举手投足间散发的危险气息让乔娅不敢轻举妄动。
“很好，我向来很喜欢听话的姑娘。”姚冰莹仅用指尖轻轻划过绑着乔娅的牛皮绳，绳子便切口整齐的断了开来。
这一举动更加让乔娅确信，枯骨夫人并不像传言中的身体有恙，在黑水林休养。但她始终参不透，她为何大费周章把自己绑来。
“你如何看现在的天荡？”姚冰莹见她有所顾虑，补充道：“你的过去、心思我全都知道。苏玉在我这里住了好些天，我并未告知他你在此处。”
“现今，苏玉手上结结实实掌握着飞云堂和流火堂。十二分舵与十一分坛里六成是他的人。在天荡，苏玉已有绝对的话语权。凌严手上的天机堂人数虽少，但掌握情报的能力对每个人都是极大的威胁。凌严也有足够的能力去利用这些情报予以部署。虽然暂时劣势，但仍是苏玉极大的威胁。至于左护法，看上去是没有明确表示支持他的。可毕竟天荡的产业泰半在他手上经营，除了苏玉与凌严最核心的亲信，其余的都不好说会不会被他利诱收买。”
“不错。那你认为，如果要除掉苏玉，应该要怎么做呢？”
“依目前情势看来。唯有依附凌严，利用他的手去杀苏玉。只是......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乔娅通过她的提问隐约察觉到姚冰莹的立场并不像她想象中那样分明。
“可如果他们两个不打算继续高强度的对抗了呢？”苏玉来找姚冰莹，承诺将飞云堂的处置权交到她手上。乍听之下是在自断手臂。实则是搬她出来平衡一下局势。她久不涉入天荡的事物，早已没什么人脉可言。如今赋予的权利他日也能轻易收回。只是苏玉算漏了一件事。姚冰莹作为昔日连宋致远都忌惮之人，怎么可能安于在这深山老林里蛰伏。
乔娅有些疑惑的看着姚冰莹，轻声说：“那就让他们没有办法停下来。”
两人相视一笑。一个以乔娅为纽带的联盟已然形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