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花朝阁所在的亭兰坊前往城东颇有些距离,墨玉馆得知姜弘要来,提前备了马车去接。怜织还要打理花朝阁的生意。乔娅去联系长青院负责传信的弟子。两人均未跟来。景晰与姜弘共处时也没个话茬,只好撩开帘子朝外张望打发打发时间。
“听说了嘛?今年秦家公子同时报名了文勘、武勘二试,还拿的是太子殿下的推荐名额嘞。”
“哪个秦家公子?”
“这你都不知道,御史中丞秦毅秦大人家的独子。”
马车经过一个茶水铺,好些个人围坐一桌。闲谈的话语中,提到了秦邵。马车驶远后就不太听得清他们后面的谈话了。景晰放下帘子,叹了口气。能够有他的消息,得知他前途一片光明,景晰心中当然是开心的。可他的前途越是坦荡,他俩未来的分歧便越拉越开。那日在溪边的一战,景晰是有些微薄意识的。虽说那一战本就是你死我亡,生死搏杀。但景晰不得不承认,自己做的过了。臣服、并享受着内力赋予她的强大力量,让她对杀戮的抵触变得模糊。明明镜湖庄弟子已经无意再战,她还是没有留活口。那样的丑态在秦邵面前展露无疑。他定是对我失望透顶吧。景晰有些沮丧地想。不过梦中的那番对话时刻让她保持着警醒。那份沮丧没有持续太久的时间。她轻拍自己的脸颊。现在还是查清墨玉馆的事情要紧。
姜弘瞥见了她的那些小动作,但是也没去问那么一嘴。
穿过闹市,又绕了几条巷子,马车缓缓停下。
“到了。”
上次藏身雍都时为了安全起见,景晰几乎没怎么出过花朝阁。这还是头回来墨玉馆。墨玉馆跟她想象中的很不相同。听名字像是个贩售加工玉石的铺子。即使景晰知道墨玉馆真正负责的是机关奇巧。也只是以为这是个做手工艺品、玉石摆件的店面。可下了马车她是真的傻了眼。所谓的“馆”根本就不是一家店面。而是足足大半条街。除了她猜想的手工艺品、玉石摆件。还有好几间铁匠铺、火器坊甚至有铺子连泥瓦匠上门的服务都有提供。而众多铺子中,有一间制作花灯的铺子吸引了景晰的注意。
这里是.....城东。城东的灯铺岂不是......
景晰想到去年上雍节层在城西郊外帮制灯匠做花灯的经历。当时,那老师傅的徒儿曾说过,正是城东的灯铺雇了人打伤了他。
难不成是小豆丁派人做的?可不对啊,那他还去帮忙做什么?
她心里有个疑影儿,可细想小豆丁的行为和性子又不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情。
正想着事情,前方有个账房模样的人三步并两步地跑了过来。大老远就能看见他那谄媚的样子。景晰扭头看了一眼姜弘,心想:也是,毕竟这可是天荡管钱的大角色。
那账房模样的人名唤雷奂,是现在墨玉馆二把手沈衡的小舅子。他声称沈衡因醉酒闹事让给扣在牢里了。因而在蒯敏和沈衡都不在的情况下才是他来迎接。景晰静静地跟在姜弘身边,四处张望着。
姜弘自是不怎么相信雷奂的这番说辞。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墨玉馆的两个主要负责人一个躲得老远,一个惹了官非。留下个一问三不知的账房敷衍着。但他也是一言不发,任由雷奂领着他们四处看看,取了几大箱近半年各个铺子的账目。这些账目大多都是姜弘和他手下查账的人早就看过的,拿回去也只是做做样子。要紧的,还是墨玉长老居所地下的库房。
雷奂领着景晰和姜弘进了玉石铺子的后院。这后院和另一条街上的一处宅院是连通的。这宅子便是历代墨玉馆负责人的居所。整个宅院设计的相当讲究。从布局风格、建筑的样式和用料,到庭景与植被的协调感和色调的搭配处处都透露着设计者的巧思。据说这当年本是一处荒宅。慕容玳买下后,设计并亲自监督施工改建。院中要紧处布置了许多机关,若非是墨玉馆的内院弟子,寻常人是不可能在这里穿梭自如的。现下景晰终于能理解为什么小豆丁那么崇拜他叔父了。
“姑娘留步。”到了通往地下库房的机关入口处,雷奂和几个弟子拦下了景晰,示意只能让姜弘一个人随他下去。
“让她跟来。”姜弘转头对景晰说,“拿出来吧。”
景晰解下脖子上的吊坠和钥匙。雷奂见到了库房的钥匙,大惊失色。“姑娘,这钥匙你是从何得来?!”
“慕容枉法临终所托。我也是昨日才知道这物件是用来开你们库房的。”
“这......”雷奂这脸色可不太好看。
“她可是右护法的小姨子。我是无所谓,但你要真想拦她,凌严找不找你们麻烦我可管不了。”姜弘说这话的时候没多大情绪起伏,但心中满是恶作剧的窃笑。平日里他没少把凌严搬出来吓唬这些喊不动的。很大原因是因为凌严出了名的心狠手辣。都知道凌严连苏玉都没放在眼里,把他的名号拿来唬人实在好用。这么做久了,让天荡的弟子对凌严的畏惧更深了一分。
虽说凌严确实是景晰的姐夫,但她总感觉动不动就把这事儿拿出来讲有些怪怪的。景晰朝姜弘使了个眼色,但他好像故意装作没看见一样。
雷奂自知得罪不起眼前这两位,只好吱吱唔唔地吐露了实情。“这......其实,是这样。这库房里的东西大多跟墨玉馆的生意没什么直接关系。都是前两代长老的私人财务。已故的墨玉长老突逢大难,没有继人。按照当年两位长老交接的旧例,墨玉馆弟子是视钥匙所有人为继人的。可这位姑娘虽受长老托付,却并非是墨玉馆的弟子。这事儿,总得报给现任长老知道才是。”
姜弘和景晰倒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左右他俩也不是来跟蒯敏他们争遗产的。景晰提议说:“要不这样。雷管事,我本来就是来帮姜弘开个门,让他查找些教务上的文档的。除了跟教务相关的东西,这库房内的财物我们不会拿走分毫。等蒯长老回来了,再由他来决定就好。”
雷奂赶忙答应了下来。眼前这姑娘居然直呼姜弘的名字,看来背景真是不得了。此法也解决了他的难题。雷奂领着她俩走过了一条长长的通道。通道一直向地下延伸。通道中段的石门机关,和墙壁两侧的灯架与她家密室的一般无二。这么看来,慕容玳跟父亲极有可能也是相识的。
库房大门上完全没看见有锁,甚至连个锁眼都找不到。景晰疑惑,这连锁都没有,要钥匙有什么用?雷奂则表示,虽然他知道库房的位置,但对开门的方法并不清楚。历代长老从来都是不让人跟着来此的。姜弘不通此道,倒是景晰看出了些端倪。门板外包了一层铁皮,上面钉了好些钉子。这些钉子钉得貌似杂乱,其实,如果细看布局有些规律可循。她先是退后了几步,眯起眼睛盯着这些钉子的位置。景晰在脑中以钉子的位置为点,将它们连了起来。
“是卦象图......”景晰试探性的摸索了一下艮位的那一片,但并没有什么发现。“难道是我想错了?”
“有何发现?”
“我记得,曾在书中看过一些卦象的内容。这门上铁钉的位置连线组合起来便是卦象。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书中曾有记载:‘艮为山,作静物时可解为门禁。’但,这门上艮位的这一块并不像是有什么机关的样子。兴许是我想错了吧。”可,这钉子的位置怎么想也太刻意了。或者,这提示并非是指艮卦的位置。而是艮卦所指的方位?先天八卦,艮位是......西北.....
景晰朝西北方向走了几步。地上的一块巨石引起了她的注意。密道内本也有些石块,因此这个石墩子之前没显得那么扎眼。可它正对着门上的提示,那应该就没那么简单了。景晰一番摸索,终于在石块与墙面紧挨着的下方缝隙摸到了机关所在。锁眼被机关保护在这石块之中,开启机关后方才显露出来。她谨慎地转动钥匙。只听一声巨响,石块旁的墙面向上升起,里面一层则是四块石板向四周退开。
在场众人皆感叹:“原来这才是门啊......”
那包着铁皮的库房大门原来只是障眼法罢了。而这真正的大门有内外两层,缝隙处相互错开,没有空气流动极为隐蔽。
库房内有些发霉的味道,许是太久没人料理。一眼望去,除了金银财帛、书籍珍藏,还有好些神兵利器堆放在其中。
姜弘边四处翻找着什么,边调侃景晰说:“这下你可发财了。”
景晰没搭理他。反正任务了结,她也没想跟姜弘有过多交集。景晰看到架子上放着一柄黑晶长剑。这材质看着颇有些眼熟。她将长剑取下,细细端详起来。剑身长约四尺,宽度上要比寻常的剑略窄一些。将长剑对着光源,剑刃较薄处隐隐透光。景晰将自己的挂坠拿出来比对了一番。两者材质十分相仿,只是剑身为了锋利与韧性考虑熔炼了其它的金属。她想起慕容枉法曾说过,当年慕容玳曾为东榆的一位将军打造了一柄长剑和一把短刀。短刀就是星惜无误。这把黑晶剑的剑柄上刻着的徽记确与星惜上的相同。想来,这便是小豆丁口中的那把长剑了。东榆、母亲留下的黑色晶石,清泉镇宅院内的机关密室种种都与小豆丁的叔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说不准,慕容玳正是调查当年变故的突破口。万万没有想到,这一趟还有这等收获。
相比景晰的意外收获,姜弘这边算是收获甚微。除了找到了一张昔年制作票板的图样,并没什么详实的线索。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景晰仿佛听到了类似金属拖蹭岩石的声音。但声音稍纵即逝,她也拿不准是不是听错了。毕竟,这些日子她时常会幻听。
姜弘有些疑惑,停下手边的动作侧耳细听。墙根儿处好似真的有些异响。景晰和姜弘都觉的事有蹊跷,分头查找这声音的准确来源。说不准,这库房内还有别的机关密室。
这几个月以来,景晰可谓见过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机关。其中泰半都是出自慕容玳和小豆丁之手。寻找起来很有些心得。才没一会儿的功夫就发现了墙角的一个木箱内侧箱底与地面有很明显的高度差。无论怎么推都完全推不动。景晰将箱内的画轴取出放在一旁,用剑刃撬开了箱底。
究竟是天资聪颖呢?还是凌严教导有方呢?见景晰能够屡屡破解机关密室,姜弘不免高看她几分。大半年前初次见她的时候,完全就是个怯懦单纯的小姑娘。如今看来,是有些本事了。
通往地底密室的入口开启。两人还未踏在台阶上,就被密室中的异味薰得晕头转向。一股极刺鼻的排泄物气味与馊了的饭食的味道参杂在一起,猛地窜了上来。他俩缓了许久才勉强捂住口鼻、硬着头皮前往查看。
他们听到的响动确实是从这里发出。越往下走听的越真切,像是镣铐在地上拖动的声响。
“是谁?”密室内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但凭借上方出口的微弱光亮,景晰已经到隐隐看到前方有个人倒在地上。
那人极其缓慢的朝他们爬了过来。兴许是太过虚弱,他只能发出一些微弱的低吟。尽管有些害怕,景晰还是上前将人扶了起来。这人腿上似乎有伤,大半个身子都瘫在景晰身上无法独立支撑身子。她去扶人的时候接触到了他的皮肤,很明显能感觉到他已经饿得皮包骨头。
“你倒是搭把手啊?”景晰见姜弘站在原地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有些气不过。不过转念一想,也是,他连杀人的时候都不想脏了衣裳,净是些怪癖。相比之下,凌严可正常多了。
他们才出密室返回库房,雷奂和墨玉馆的弟子便闻声赶来。
“左护法,这是?”从雷奂讶异的神情看来,他确是不知情的。
“我倒还想问你,一个谁都打不开的库房里,竟然关着一个刻假票板的人?不如你来告诉我一下,他是谁如何?”姜弘方才在密室中拾起了一块做废了的钞板。这可是重大突破。此人定与假银票一事脱不了干系。
雷奂还搞不清楚情况,诚惶诚恐地瞧了瞧这骨瘦嶙峋的男子。他忽然倒吸一口凉气,惊呼道:“蒯岩!”
蒯姓在季郑并不常见。从他喊出的这个名字不难猜出这人和蒯敏有些渊源。只是,不知他那惊慌的样子要作何解。姜弘正要带着景晰和蒯岩离开,却遭到了雷奂的阻拦。姜弘挑眉,心想这雷奂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雷管事,这是何意啊?”
“回左护法的话,这蒯岩曾偷盗已故护法的机关图谱被废了一条腿后出逃。至今未能追回图谱。虽然小的不知他为何会在此出现。但,为了墨玉馆的机密,请恕小的不能放行。”雷奂说这话时也深感忐忑不安。虽说姜弘不似凌严暴戾,却也是个得罪不起的。
景晰见对方剑拔弩张的,顺手抓起那把黑晶剑以作防身之用。姜弘压住她的剑锋,笑说:“他们不过是螳臂当车,无需紧张。”
话音刚落,雷奂手下的兵刃均被折成了俩断,衣襟处还开了个口子。但无一人有丝毫伤痕。这可把他们吓得不轻。姜弘出手虽快,景晰却看清了几分。他以内力汇聚至双指,化气为剑,出手迅捷如电,分寸拿捏的正是好处。如此境界,师父也是两三年前方才悟到。看来姜弘这魔教第一剑,确非是个花架子。当日在邺城,他是留手了,不然我和师兄定难逃大难。景晰想起来有些后怕,当初是初生牛犊不惧虎,竟想要正面与他抗衡。现在看来,实在有些意气。
“现在,没人有意见了吧?”姜弘说话依然是那副轻浮的调子。但在场众人已无人敢有半句异议。“走吧。”
景晰提剑,扶着蒯岩朝雷奂走去。雷奂像是吓破了胆似得,不断攥着手,一头的虚汗。“雷管事不必如此惊慌。我说过,蒯长老没回来之前,库房内的东西我不会取走一分一毫。这剑,还请你妥善保管,放回原位。”
这话怎么听都是在讽刺雷奂。姜弘可是头回见齐景晰嘴这么毒。想来她是当真厌恶此人。看着雷奂接过黑晶剑时那一掌心的汗,姜弘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好了,你们找两个人把人给我扛到马车上。当真是一群莽夫,怎么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呢?也不怕累着齐姑娘。”
景晰顺嘴抱怨了句:“你不也是在边上眼睁睁看着。”
“不要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嘛,走吧,回花朝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