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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珍娘

1

珍娘又在作幺蛾子了。

下人们心照不宣地互相看看,心里虽然明白,但是丝毫不敢把心情表现在脸上。

“珍娘,珍娘,你不要生气,等我当了东西,就有钱给你买珍珠粉了……珍娘……”听听内室里面,那低三下四的声音,这朱家当家的少爷,都这样伏低做小,谁还敢有什么意见。

不过,其他下人不敢出声,但是朱家百年传承,还是有几个忠心的老仆人的。这不,从外间匆匆走来一个老者,花白的头发,走路还有些颤微。他一路走过来,身后跟着几个忠心的小厮,没有任何人敢阻拦。侍女和小厮都低下头,恭敬地叫“周管家”。

周管家却没来得及跟这些人招呼,他满是皱纹的脸上,全是压抑不住的焦虑和愤怒,行到内室的门口,一把推开房门,提高声音凄声大喊:“少爷!不可啊!”

里面正在赔笑的朱少爷转过头来,一张富态的圆脸,看上去脾气就极好的样子。他身边那女子,却是一脸苍白,额头上戴着一套极其稀罕的黑珍珠头面,金子缠绕成牡丹花朵的样子,周围齐齐点缀着黑珍珠的小簪。这样华丽的首饰,却没有把这女人的美貌压下去一分,反而衬得她苍白的脸庞更加如珠似玉,黛眉微微蹙起来,看上去真是天然一段风流,堪堪是我见犹怜。

“周伯,怎么了?”朱少爷也是极其看重这位父亲留下来的老管家的,因此虽然周伯不顾规矩地闯入,但是他也不曾生气,反而好言问道。

“少爷。家中的良田可千万不能卖啊,”周伯直挺挺地跪下,脸上一瞬间老泪纵横,“老爷和夫人才过世三年,临终再三嘱咐,良田不可发卖,否则动摇朱家根本啊!”

朱少爷还没说话,那苍白美人,也就是珍娘,却冷哼了一声,厉声说:“你这个老贼,是不是就是想让我死!大夫说了我必须每日吃珍珠粉,才能活命,而今家中没有现银再去采买,不卖良田,难不成就让我去死不成?”

说到这里,她眼圈一红,泪珠子一连串地落下来,拿着锦帕一擦眼角,凄声大喊:“也罢,让我死了罢,免得孤零零留在这世间,让人讥讽刻薄……”

“珍娘、珍娘!你哪里是孤零零的,你还有我,只要我朱子涛活着,就算我朱子涛去偷窃、乞讨,亦不会断了你的珍珠粉,你放心罢!”朱少爷看着心上人这一番作态,顿时急得赌咒发誓,恨不能当场剖开心肝给她看。

“少爷!”周管家瞪大眼睛,老眼里面全是苍凉。他一擦泪水,仰天长叹:“罢罢罢,都是报应,当初我未看好少爷,致使他犯下大错,而今娶了这毒妇,眼见着要把朱家赶尽杀绝,老爷,是我老周没用啊……”周伯哭喊着说完这段话,突然起身,一头撞死在了柱子上。

他行动极快,用尽了全部力气,身后的小厮还没回过神来,他就已经倒在地上,头上破了一个大孔,鲜血一下子喷涌在了地上,眼见是不活了。

这变故不只是跟在周管家身后的下人,就连朱少爷也吓呆了。

就在大家都被这变故惊得一动不动的时候,珍娘却也不在榻上躺着了,她冷哼了一声,对着身边的侍女说:“扶我出去,这房子都脏了,住不得了。把西院收拾好,臭死人了。”

说着,她起身往外走,身形端的是风流袅娜,朱少爷在身后一叠声吩咐:“你们还不快去扶着珍娘,一群蠢货,其他人还不快去收拾西院!”说完,又对珍娘道,“珍娘,你放心,等卖了那两百亩良田和别院,我马上去买最大最漂亮的珍珠给你!”

珍娘却没理他,连一个眼神都没停留,领着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去了西院。

“少、少爷,这周管家的尸体……”留下来的几个小厮却没有跟去,他们都是周管家一手带大的,原本都是要派到各个铺面和别院当管事的,但是老爷和夫人死后这几年,家中的铺面和别院早已经贱卖得差不多了。他们学了一身本事,也没有地方可以去,就一直留在了周管家身边,充当小厮,拿着微薄的月钱。

可以说,比起朱少爷,他们对周管家更为忠诚。

朱少爷心里也清楚,周伯去世之后,只怕这几个人也留不住了。他叹息一声,轻声说:“我给你们十金,你们带着周伯,好好下葬罢。周伯一生无子,把你们从养生堂抱回来之后,一直把你们当作亲生孩子养大,多余的钱你们分一分,只愿你们凭着本事好好安身立命,日后清明中元,也去看看他的坟,不要让他做个孤魂野鬼……”

说到这里,朱少爷眼里有些发红。他一眼看下去,底下那几个小厮却一脸不以为然,显然也并不相信他这番话,毕竟周伯也算是因他而死。朱少爷想到这里,也不再多言,只是挥挥手,疲惫地让他们径直去忙了。

这两百亩是最后的良田了,珍娘要吃珍珠粉,要最好的头面首饰,非绫罗绸缎不穿,这两百亩的钱,算算不够珍娘用三个月。

为今之计,只能俭省家中支出了。

于是,朱少爷忙了一下午,发放了家中大部分的小厮和仆人,只留下侍候珍娘的那些人,和必要的一些家中老仆。这一番俭省下来,每月堪堪少了珍娘三日珍珠粉的钱。

朱少爷一时无法,账房的老人也是去年就因他的种种作为,又被珍娘一番挤兑,早就告老还乡了。朱少爷一点也不懂俗务经营,只靠吃老本度日,家里很快就加速败落起来。

实在不行,只能发卖父亲和母亲留下来的东西了。

朱少爷暗暗地想着。

2

“什么破烂东西,也送来给我吃,划拉得我嗓子疼!”哗啦啦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门口的侍女噤若寒蝉。

今日朱少爷去忙着卖田地的事情,晚上还没回来,因此这时候也没人劝她,珍娘发了好大一通火气,直到她身边那个疤脸侍女端着一碗珍珠粉调成的羹汤进去,她才慢慢歇停下来。

屏息静气地收拾好一切,走出了西院,侍女们这才放松下来。

“姐姐,我看那珍娘恶声恶气的,朱少爷怎么会那么宠爱她啊?”到底是年纪小,小翠忍了许久,还是忍不住悄声问一直与她关系好的拢烟。

拢烟一瞪眼睛,厉声说:“你作死啊,夫人和少爷的事情,是我们这种下人能议论的么?!”

拢烟这么说,但是身边也有嘴碎的。拢袖就开口维护小翠:“切,什么夫人,无媒无聘,从乡下抢来的二婚女人,就算是少爷逼着大家喊她夫人,也逃不了她那个出身!”

听到这后面似乎还有很多秘辛,顿时身边几个小丫鬟都感兴趣起来,一叠声问着拢袖到底是怎么回事。被众人一捧,拢袖顿时更加得意洋洋了,悄声说:“其实这事虽然少爷不准说,但是你们出去打听一下,外面谁不知道啊!那个……”拢袖对着西院示意了一下,暗示珍娘的方位,才继续接着说,“原先在乡下是嫁了人的,相公是个读书人,可惜考了十年都没考上秀才,家里穷得一年到头连一片肉都吃不上。”

“不可能吧!”丫鬟们在朱家长大,朱家豪富,虽然说是下人,但是比起外面的小家碧玉,吃穿用度也不差多少,因此第一次听说,世界上竟有如此艰苦的生活,顿时都有些不信。

拢袖不高兴被怀疑,怒声说:“哪里不是真的。我可是家生子,我娘老子都在朱府做事,她被抢回来的时候我可是看到了的,一身补丁挪补丁的麻葛衣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晒得又黑的。也不知少爷是看中了什么邪,竟然不顾老管家和夫人老爷的阻拦,生生把人抢了回来。”

“不过少爷许是一眼发现她养好了是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呢。我们少爷那脾气,之前看上了哪里的姑娘不是一定要弄回来,偏生这个珍娘邪乎得很,她一回来,开始还哭着闹绝食,后来听到相公死了,爹娘也急病去世之后,反而一心一意地待在朱府了。”拢袖放低声音继续说,“她一不闹了之后,把少爷一下子就牢牢地把在了手里,那些娶回来的小妾全部都送了回去,这都四年多了,她一个月一人就要挥霍几十金,朱家的良田和别院都被卖了个干净,偏生少爷跟入魔一样……”

“拢袖,我看你才入魔了呢!”听到拢袖越说越不像话了,拢烟稳重,赶紧喝止她继续说下去,这要是被有心人说到珍娘耳边,只怕拢袖一家子也得被发卖出去。

拢袖听到拢烟这一声喝止,才发觉自己得意忘形说得太过,顿时吓得脸色有些发白。不过她性子倔强,还是硬邦邦地说了一句:“这本是全临安的人都知道的事情,她们都不用打听,随便找个人都问的到。”

说完,到底还是有些后怕,一行人敛了声息,规规矩矩地回了下人房。珍娘一贯不喜欢丫鬟们守夜,除了身边那个半脸全是烧伤疤痕的可怖女人被提拔成了一等丫鬟,拢烟拢袖都从原来的一等降成了二等,而小丫鬟皆是三等以下了。原本拿一两银子的工钱,到现在一人五百个大钱,也难怪拢袖和拢烟心里有气。

不过,她们说得也没错。

珍娘的事情,还真是大半个临安城都知道。

原本珍娘是临安城边乡下的女孩,嫁了个读书人,家里虽然清贫,但是和相公两人鹣鲽情深,吃的虽然是粗茶淡饭,但是却一丝也没有影响到两人的感情。

却没想到,有朝一日厄运降临,珍娘和相公两人攒了许久的钱,一起到临安城,一半是为了采买家中必需的盐和布头,准备过个体面的年,一半也是小夫妻第一次出门游玩。

却没想到,刚好遇到了在城中瞎逛的朱少爷。

朱少爷在临安城极其有名,他家有个称号,叫朱半城,意思是临安城一城的财富,朱家就占了一半,可见朱家的豪富程度。

但是朱少爷作为朱家独子,被宠爱太过,却整日只知道喝酒享乐,尤其好色。他看上了哪家颜色好的姑娘,用钱用势,都一定要弄到手。因此虽然朱家父母乐善好施,但朱少爷在临安城,还是个人憎狗厌的角色。哪家有了颜色好点的姑娘,都是提防无比,出门都戴着帷帽,生怕被朱少爷见了强娶了去,一个俏生生的良家女子,从此给了人家做小妾。

可惜,这临安城里面的人知道,珍娘他们却不知道。珍娘虽然出身乡野,但是娇俏甜美,总是务农并没有磨损她的风韵,反而让她有种健康的美丽,看上去极其亮眼,这出门溜达的朱少爷只是一眼,就硬生生走不动一步路来,呼喝家丁就过来想抢了珍娘走。

珍娘吓得花容失色,紧紧窝在相公的怀里,相公一个读书人,没什么力气,被他们几下推搡,摔倒在地,珍娘被抢上马车,直直开回了朱府。

朱家父母勃然大怒,纵然再怎么纵容朱少爷,这对一个已婚的妇人下手,实在是太过荒诞了一些,往日看上小门小户的,用钱用势,多娶几个妾室开枝散叶,也就算了,现在竟然当街强抢一位读书人的妻室,简直愚蠢至极。

这时候朱家父母才深深地明白,他们的放任已经宠坏了朱少爷,因为他一点也没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兴之所至,就抢回来了罢了。

被朱家父母逼着,把珍娘送了回去。却没想到,珍娘回去,她的相公却因为惊怒交加,又摔得狠了,一路跋涉受了寒,回去就倒下了。

年关没到,相公就去了,珍娘变成了寡妇。屋漏偏逢连夜雨,珍娘的母亲原本就年迈,父亲去世后操劳着拉扯她长大,这个年关严寒,家中贫苦,给相公收敛用完了最后的积蓄,母亲亦在年关彻底没了呼吸。

所有人都觉得珍娘只怕这辈子要孤苦一生了,却没想到,珍娘借了钱财给母亲入葬,而后某天,突然消失了。

再次听到珍娘的消息,珍娘已经完全换了个人,她原本是漂亮,可再次回到这小山村,给母亲风光大葬,休整迁坟,乡下人看到她,一脸娇怯怯的病意,看上去清减了许多,整个人站在山风之中,裙摆大袖被吹得猎猎飞舞,竟好像随时要羽化登仙一般。

她美得竟有些妖异了。

而朱少爷,家中所有的美妾全部送走,连从小定亲的王家小姐也不要了,朱家父母不许他娶珍娘,他却命令所有人叫珍娘夫人,竟然与父母直接对了起来。

他们迁了坟地之后,珍娘就穿着绫罗,坐在柔软华丽的马车上离开,自此之后再未回过这乡下了。

当时乡下的人都曾悄悄说,珍娘这女人,真是冷血。相公说起来也是因朱少爷而死,母亲的死也算是受了连累。家里最亲的两个人因为朱少爷的一念之差而惨死,她为了荣华富贵,竟然能舍了如此深仇大恨不顾,委身给仇人。

不过,这只是头两年的说法。

过了两年,大家再说起珍娘,都会悄悄长叹一声,这女子,真是刚烈能忍啊。

3

因为谁都看出来了,珍娘去了朱府,只怕不是因为荣华富贵,而是在报复整个朱家。

她刚去不久就大病一场,奄奄一息,说来也怪,后来来了一位奇怪的疤脸女人,说她这病,只需要每日服一碗珍珠粉煎的汤药,就可以痊愈。

病急乱投医,朱少爷赶紧就叫人磨了一颗拇指大的珍珠,果然服下之后的第二天,珍娘就容光焕发,朱少爷大喜,每日更是搜罗各种华美的珍珠,一日都不曾断。

那疤脸女人也被珍娘留下来当了贴身丫鬟,往日得宠的丫鬟都被打发去做粗活儿,整得那些想攀龙附凤的丫鬟苦不堪言。别人问起来,珍娘一昂头,只说:“我不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在我身边服侍,除非你们都和岚一样烧了半张脸,我就提拔你们当一等丫头!”

一句话堵得所有丫鬟绝了上去的路,整个后院被她整得风流云散,再没有一个小妾和丫鬟与她争锋。忠心的下人都被她的倒行逆施给气走了不少,朱家父母因为朱少爷入魔一般喜欢这个二嫁女人,气得郁结在胸,一年多不到就去世了。从此没了辖制,珍娘更是兴风作浪,大半个临安都知道了珍娘所做的事情。

朱少爷往日也有几个一起长大的狐朋狗友,凑在一起也劝他:“你喜欢她个什么,她明明就是在报复你害死了她的相公和母亲,你就由着她闹么?!”

“你喜欢她,就留着。但是辖制住她,不要让她骑在你头上,不就成了!”也有朋友这样说。

“你们不懂。”朱少爷只笑着摇头,“我怎么舍得辖制珍娘,只要她喜欢,珍珠粉也好,绫罗绸缎也好,只要我有,只要她要,我的珍娘,本就该配这世上最好的东西!”

次数多了,那些狐朋狗友也知道朱少爷这是入了魔,于是不再劝他,只冷眼看着朱家一日日风流云散,慢慢显出颓势。

而朱少爷得了钱财,仔细地挑了一颗颗拇指大小的珍珠,一颗颗放在锦囊里面,那是珍娘两年前心情好时,亲手给他绣的,从那之后,朱少爷就一直带着这个绣得歪歪扭扭的锦囊,简直是爱若珍宝。

挑了满满一袋子珍珠,眼见着够珍娘吃上几十天了,他这才付了钱,小心翼翼地揣着这袋子珍珠,带着唯一的小厮,往朱府而去。

珍娘当晚发了脾气,第二天倒是起来的早,她脾气古怪,只喜欢带着那个疤脸的侍女岚,两人一早上就去了花园里面。

朱少爷奔波劳累了几天回来,熟门熟路地摸到花园去。只看到一树桃花之下,一地雪白丝帛曳地,那芳华绝代的女子青丝散落满地,睡在了桃花树下的草地上。

她一定是睡得很久了,因为她的衣裙之上,已经落满了带着露珠的桃花瓣,微风一起,一些桃花瓣被卷着飞舞起来,远远看上去,如诗如画。

朱少爷放轻手脚走过去,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弧度圆润的小巧鼻梁,还有不点而朱的唇,她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嫁过两次人,也不像是已经快二十岁的女人。

珍娘的样貌显得年幼,睡着了看上去,显得更加幼小,她的性格直来直往,脾气古怪又率直,一点也没有成熟的女人做派,反而一派烂漫的少女模样。

那个叫岚的疤脸侍女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估计又去摘花去准备给珍娘泡澡了。这会儿只珍娘一个人在,朱少爷虽然不想打扰这幅美人春睡图,但到底是怕珍娘感染风寒,于是躬身抱起了她。

那样小小巧巧一个人,抱在怀里,轻得不可思议,珍娘被惊动了,看了一眼是朱少爷,轻声唤了一句:“你回来啦。”

又自然而然地依偎在了朱少爷的怀里,继续呼呼大睡起来。这样娇憨的作派,把风尘仆仆的朱少爷,哄得一瞬间容光焕发。

他抱紧了珍娘,轻声唤:“我回来了,我带你回房去睡。”

“嗯。”珍娘从鼻子里面哼出一身,表示知道了,小脸窝进了朱少爷的怀里,一副不许打扰的小样子。

珍娘啊珍娘,叫我立时为你死了,我也是愿意的。

朱少爷被她的熟悉和信任哄得心里甜丝丝的,恨不得当场就死了,也值得了。

他抱着珍娘一路从花园回去,侍女和小厮都看得见,却也不见丝毫惊讶。在别家这是不知礼数,但是在朱家,少爷和夫人一贯都是这么惊世骇俗,古板一点的,早就已经被气走了。

朱少爷抱着珍娘回了房间,这几天忙着过户立契,这时候也累了,干脆抱着珍娘一起,美美地睡了一觉。

两人下午才起床,珍娘一醒,没了似梦似醒的娇憨,脸上表情瞬间变得娇蛮,她一脚踢了踢还在睡的朱少爷,看他醒了,一扬下巴:“你还睡,是要饿死我不成!”

朱少爷顿时笑了,作揖认错:“是本少爷的错,竟然饿到了娘子。我这就吩咐下人,赶紧上晚饭,饿坏了珍娘,我真是百死也难辞其咎了。”

说完,他亲了气冲冲的珍娘一口,高声吩咐下面的人赶紧上晚饭,又献宝一样,拿出那其丑无比的锦囊,轻轻拉开——散发着圆润光泽的珍珠,在已经昏暗的房间里面,幽幽地散发着宝光。

一看就是精挑细选,最为昂贵的那一种,大小和弧度,都比岚当日要求的更高一档。

珍娘脸色微变,看着那锦囊,半响没出声。

献宝的朱少爷顿时大急:“珍娘,怎么了,你不开心么?”

“蠢货!”珍娘呼了他一巴掌,又厉声说,“饭怎么还不上,我饿了!”

朱少爷这才拉紧了那袋子,小心地放在了床头,这珍珠昂贵,每日珍娘都要吃一颗,因此要妥帖收藏好,免得出岔子。

那边,侍女已经进来,饭菜摆在了外间,珍娘已经坐下,那个疤脸侍女在她身后,默默地布起菜来。

“不喝,我今日不想喝!”朱少爷还在整理衣服,就听到珍娘生气地大喊,然后就听到瓷碗摔碎的声音。他顿时大急,三步并作两步,从内室走出去,就看到地上摔碎了的药碗,泼了一地散发着银白珠光色的药液。朱少爷走过去轻声哄劝:“珍娘,莫闹脾气,你这病需要喝药,不然明日你又要说心口疼了。”

“我不喝,不喝!”珍娘仿佛个小孩子一样,嘟起嘴,眼圈都红了,“我不喝了,他们都说我作幺蛾子,分明没有事,但是拿腔作调要吃珍珠粉,说我是故意败家……”

说到这里,眼泪一串串下来。她的哭,不像是她的外表那样羸弱娇怯,反而像个倔强的小孩子一般,要哭不哭的样子,看得朱少爷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但又气自己不在家,让珍娘听了风言风语受委屈,顿时怒声问岚:“你陪着夫人在家,到底是谁敢在夫人面前搬弄是非?!”

那岚虽然毁了半张脸,但另外一半确实红唇齿白,眼若寒星,虽然是个下人,但通身气度雍容华贵,这时候被朱少爷问道,不卑不亢地躬了躬身,恭敬地回复:“是拢袖和拢烟她们,并一群三等小丫鬟,在二门外嘴碎,夫人本来想去那边爬树,刚巧听到,这都气得两天没好好吃饭吃药了。”

“什么?!”朱公子顿时怒极,当场就叫了这些丫鬟跪在门外,哄着珍娘好好喝完新熬出来的药,吃了一些易消化的药,这才冷眼吩咐把这些丫鬟全部打了板子卖出去。

“一人打十板子,我也不卖你们,我们朱家不差这几个银子,把她们赶出去就行了!”珍娘扬着下巴吩咐。

“珍娘,你总是这么善良。”朱公子扶着她,笑着感叹。

下面的拢烟拢袖她们恨得牙痒痒,这等奸恶的妇人,偏偏少爷还夸她善良,罢罢罢,赶走就赶走,只要不是发卖,哪里不能找到个活儿干。

4

“你若是后悔了,此时收手,亦不算晚。”珍娘看着窗外的迎春花,爬了一墙的黄色花朵,看上去柔软又丰美。而珍娘依窗而坐,一头如瀑长发,因为她一贯不喜束发,就那么披散着,看上去仿佛山野精魅一般漂亮。

她身后站着那疤脸的侍女,轻声这样对她劝着。

珍娘回过头,她眼里看到的岚,白色上衣与红色齐胸襦裙,高高的华丽发髻上空无一物,那右脸上,别人都看到是烧伤的可怖疤痕,但珍娘看到的,却是半张金碧辉煌的金子缠枝花纹面具。

“你若是后悔,此刻收手,你亦不晚,朱少爷也不晚。”岚再次对她重复。

珍娘愣了一下,恍恍惚惚地笑了一下,半响又摇摇头,轻声说:“岚,你知道么,这个时候的王家村,应该可热闹了。人都在忙着春耕、嫁娶,而山上随便放个陷阱,就能抓到兔子和狍子,偶尔抓到狐狸什么的,运气好了,成色好的一次能卖个三四两银子,一家人一年的嚼用都不担心了。”

“山上还有蘑菇,有各种新鲜的山珍,只要勤快,这个季节,谁都不会饿肚子……”珍娘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下去,她的眼神变得深邃,看着窗外,俨然又在发呆了。

岚没有再说话,和她一起看着窗外。

窗外面,朱少爷又已经出了家门,那两百亩良田已经卖掉,却没有花多久,家中父母的收藏已经变卖一空,朱少爷这回出去,是把祖传的几块美玉卖掉。

临安城之中,大家都知道朱少爷为了供养珍娘吃珍珠,总是变卖家财,所以朱少爷出去卖东西总被压了很低的价格,而临安的上品大珍珠因为朱少爷,活生生比以前贵了一倍多。

因此这次朱少爷打算走远一些,去当掉传家之宝,然后再去那边,多买一些珍珠。

这一次他花费了两个多月。因他已经不是当年的朱半城,当然也没有办法自己组建商队,只能跟着别人一起,这时间就不是他自己能控制的了。

家里珍娘已经断了几日的珍珠,朱少爷心急如焚,最后高价找商队买了一匹马,往日没怎么努力练习骑射,这次大腿磨得鲜血淋漓,日夜兼程之下,总算赶回了家。

他回来的时候,珍娘已经发病了。她心口疼得厉害,嘴唇已经发紫,往日的侍女都被发卖了,只剩下几个十岁左右的小丫头,谁都拦不住珍娘。

朱少爷到家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珍娘坐在树枝桠上,长裙和袖摆垂下来随风飘舞,她小小一只坐在树枝桠上,手垂在身边,看上去随时都会摔下来。

朱少爷一把推开岚,好歹记得这是珍娘最喜欢的侍女,按捺住了踢她一脚的怒气,转身仰着脸哄珍娘:“珍娘,快下来,快下来喝药。你看我这次带回来的珍珠,够你喝大半年的,你快下来……珍娘!”

这一声喊得音都破了,只因朱少爷看到珍娘直直地从树枝上栽下来,裙摆大袖飞舞,仿佛一只垂死的白蝶一般。

这画面却没让朱少爷觉得凄美,他目眦欲裂,一把丢掉背包,以不可思议的敏捷飞奔过去,堪堪接到了落下来的珍娘。

“少爷,快把夫人平放到地上。”岚马上过去掐住了珍娘的心口,飞快地按压,又对着焦急生气的朱少爷说,“如果少爷现在吩咐人去煎药,珍娘还有救!”

岚这句话一出口,朱少爷顿时什么都不记得了,他马上转身就捡起那个可算是巨大的背包,提着就往后院跑,一边跑一边大声说:“我去煎药,你千万看好珍娘!”

这一次,流着冷汗争分夺秒煎药、嘴唇发紫气若游丝的珍娘,给朱少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再也不敢有一丝侥幸。度过了一个年关,珍娘的袋子里面还剩几十颗珍珠的时候,朱少爷就早早找了人,发卖朱家祖宅。忠心的老仆早已散了大半,朱少爷要发卖朱家祖宅的事情,没有遇到任何阻拦。

最后剩了珍娘和岚,两个小丫头,朱少爷自己没留一个小厮,一行五人,搬到了一个简单的两进房子。

没有花园,也没有大树,珍娘一贯喜欢的消遣,爬树和在花园睡觉,都没了。她心里不开心,就可劲儿折腾,这房子不如朱家老宅那样大,声音大了,隔壁都能听到发生了什么,于是风言风语再起,都说朱家少爷是被狐狸精迷住了,又说那狐狸精把朱家都作践完了,还是不肯放过朱少爷,肯定是想要把朱少爷也作践死。

有些人说狐狸精恶毒,但是又有些人说朱少爷是自作自受,往日要不是他如此好色,也惹不上狐狸精。

这些流言蜚语传得再厉害,也抵不住珍娘和朱少爷两人感情甚笃,倒是有不少流氓听说珍娘貌美,在门口偷看,让朱少爷咬牙又雇了两个护院,这才消停。

本来得了卖祖宅的钱财,好几年都可堪无忧了,只要收紧门户,好歹也能过好几年安生日子。因为家里没有东西可以再卖,朱少爷这次也卯足了劲儿,找了昔日朋友厚颜祈求,如今跟了一个账房学做些皮货生意。等到出了师,拿了本钱去跑南走北,虽然辛苦,但是利润丰厚,可以保着珍娘一生无忧。

可却没想到,一切都仿佛是冥冥之中注定一般。那一日他看珍娘在家憋闷,带着她踏青,珍娘好容易才露出一个笑容,又给了他从未有过的好脸色,一行人开开心心,出了城门在河边看两岸柳树随风飘摇,美不胜收。在这人烟稀少的地方,珍娘终于可以摘下帷帽,开心地就要爬树,朱少爷正在劝解她的时候,被贵人看到了珍娘。

珍娘的样子极美,不只是临安城,只怕与宫里面的皇妃相比,都一丝也不逊色的。这事情朱少爷知道,珍娘自己却天真烂漫,一点也不晓得。但好在她知道朱少爷对她很好,纵然不耐烦,只要出门,帷帽都戴得稳稳的,这回也是朱少爷大意,看周围没有人,珍娘又一直叫唤憋闷,于是心疼她,让她透气。

注定一般的劫数,又仿佛是当日的重演。

只是这一次,朱少爷成了当日珍娘的相公,而督抚公子,成了当日的朱少爷。

督抚公子只是偶尔来这个父亲辖下的城市,踏青访友,正觉得百无聊奈之际,在青山绿水之间,一瞬间,还以为他看到了山林里的妖魅。

那女子虽然是妇人打扮,但是小小的,看上去仿佛及笄少女年纪,跃跃欲试地看着面前几人合抱的巨树,若不是身边男子拉扯,只怕她马上就要爬上去了。

与周围所见的任何女孩都不同,她只是这几个眼神,就让人觉得她对山林极其喜爱,气质也仿佛山中的山鬼一般,天真皎洁,又带着一丝魅惑。

再看看她身边那个男子,显然是她的相公,但那人一副寻常富户打扮,没有功名,看穿戴也不是顶级的有钱人家,督抚公子一瞬间就做了决定,给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

他当然不会学当日的朱公子那边当众抢人,只是朱少爷百般防备,回城的路上,他们遇到了毛贼袭击,珍娘不见了。

朱公子发现的那一瞬间,整个人几乎疯了。

5

临安百姓再次哗然,朱少爷敲响鸣冤鼓,状告督抚公子强抢其妻。

他没有丝毫凭据,被人打了几十大板,仿佛死狗一般丢出来,卧床躺了几月,才勉强能下地,一下地他就急匆匆地带着岚赶往了督抚所在的两江城,拦轿鸣冤,再次状告督抚公子。

幸好两江城不是督抚的天下,还有眼巴巴盯着督抚位置的其他官员,于是这事儿顿时被闹大了,督抚不堪其扰,严厉呵斥了公子。

督抚公子这才想起来,自己当日抢回来的那个女孩。他本得意自己得到了以为倾国倾城的美人,却没想到,一回来才第一次见,这美人见他要用强,自己亲手抓破了那张如花似玉的脸。

这件事情让督抚公子被朋友们笑了整整半月,就在他恨不得忘记的时候,又以这样憋闷的方式让他再次想起来了。

他顿时火冒三丈,让人带了朱公子进门,恶狠狠地笑着说:“你说我抢你的妻子,真是不知所谓,我从未见过什么倾国倾城的美人,倒是在路上捡到一个病得奄奄一息的毁容丑妇!来人,带那个丑妇上来!”

朱公子转过头去,瞪大眼睛,眼里露出了绝望之色。那是珍娘,纵然那是穿着麻葛布衣,满头多日没洗的乱发,又满脸抓挠毁容痕迹的丑妇,但是朱公子还是一眼认出来了,那是他的珍娘。

“珍娘、珍娘……”朱公子几步走过去,珍娘却低头掩面想走,却哪里扭得过朱公子,她被一把抱住,朱公子眼泪落在她的脖子里面,烫得珍娘心里一耸。

“珍娘,我终于找到你了,终于找到你了……”朱公子又哭又笑,仿佛小孩一般。

“切,一个丑妇罢了,却值得你散尽千金家财,哄了我父亲的对头来找。真是可笑!”督抚公子不屑地笑一声,叫人把他们赶了出去。

“珍娘,你莫怕,这督抚公子会有报应的。”朱公子并没有具体在说什么,但是珍娘早听到督抚公子的那句“散尽千金家财”,她看了一眼一直跟着他们身后的岚,哑着嗓子说:“你……还要带我回去么?”

“珍娘你怎么了?你不想回去么?”朱少爷疑惑地问。珍娘拨开挡在脸前面的、臭气难挡的头发,露出满脸可怖的疤痕:“你不是只喜欢我的脸么,如今我变成这样,你还要带我回去么?”

朱公子被她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听到珍娘这么说,他却放松了下来。他看着珍娘,说:“或许我开始爱的是你的样子,但是后来,我爱的是真正的你。不管你是珍娘、是丑妇、是山精还是妖魅,我都喜欢你,喜欢真正的你。”

珍娘鼻子一酸,半响没说出话来。

“走,我们回家了。”朱少爷挽起珍娘,坐着简陋的青篷马车,颠簸着回到了临安。

珍娘足足洗了两个时辰,才把一身的泥巴和油腻洗干净。

自这之后,她脾气更古怪了。她逼着朱公子把那两个小丫鬟给送走了,又辞了护院,又要卖了这宅子,去住城边的穷人单间小宅院。

朱公子不从,她暴跳如雷,大声呼喝:“现在这里面什么都没有,我也毁了容貌,还要那么多人服侍我干什么,要他们怜悯地看着我,还是让我给他们作陪衬?我不管,你把他们给我送回去!”

逼得朱公子不得不按照她的要求作为。

之前为了找回珍娘,朱公子花费了太多钱财,囊中羞涩,而珍娘在督抚公子家的时候,把随身戴着的首饰上的珍珠都挖下来吞了,才堪堪等到朱公子来寻。

这回卖了首饰和华服,珍娘又发病了。她奄奄一息躺在逼仄的房子里面,脸色青白,一日一日地吃下去珍珠粉,却再不能如往日那般活蹦乱跳。

岚告诉朱公子,除非有传说之中的粉珍珠,和以百年老参,才能把珍娘彻底治好。百年老参只是昂贵,而粉珍珠,世间罕见。

朱公子绝望地打听了所有的地方,一无所获。

珍娘的病好不了,但是珍珠粉却是一日不可断的,朱公子因为珍娘的病,也不放心出远门去跑货,家里一日日囊中羞涩,终于,连日常吃的珍珠,也日渐变小、光泽变差,最后,连符合要求的一颗珍珠,都买不起了。

“珍娘、珍娘,我得了一笔钱,你看,我又买了几颗珍珠给你!”朱公子一日日地出去,他身上的好衣服当得差不多了,因为饥一顿饱一顿,往日圆润的脸变得消瘦,总是疲惫的脸,已经寻不到一丝当初朱公子的风采了。但是唯一不变的,是他总能在绝望的时候,带着几颗珍珠回来。

只是慢慢的,他从开始的疲惫变成了狼狈,再后来,他身上总有些伤痕,偶尔走起路来,也是一瘸一拐的。他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但是珍娘都看在眼里。

“我想回家。”珍娘躺在这床上,因为秋冬交际,她总是咳嗽,虚弱得连站起来的时间都有限了。

朱公子不总是能弄到钱,弄到钱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买几颗小小的珍珠,后来买不起珍珠了,就买磨成的粉。后来好的珍珠粉也买不起了,就买不知道掺了什么的劣等珍珠粉。

好在不管降了几等,珍娘总是病着,虚弱着,但是好歹还是活着。

对朱公子来说,她活着,他就觉得有干劲儿。

“你现在回去,也没什么用了。”岚陪在珍娘身边,正在小心地绣一张锦帕,她近半年总是在做这些,拿了绣工去卖,攒着当这家里的嚼用。这时珍娘说了想回去,她没看珍娘,一边绣,一边带着叹息说,“我当日问你,后悔不后悔,那时还有退路。而今没有退路了,我只问你,你后悔不后悔?”

珍娘躺在床上,半响没出声。就在岚以为她不会回答了的时候,她突然轻笑一下,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又是前几年那个傲慢的女孩:“我有什么好后悔的,求仁得仁,恩也报了……”

“那情呢?”岚放下帕子,看着她,“那人一片情深,你要怎么报?”

“大不了,我陪他死就是。”珍娘呆了一会儿,突然笑了。

6

这番对话没多久,朱公子某日是被人送回来的。

他临走的时候,脸上的淤青还没消掉,他一贯说是不小心撞的,临走对珍娘信誓旦旦,说今日必发一笔横财,晚上买一整锦囊的上品珍珠回来,好好养好珍娘的身体。

却到半夜还没回来。

他偶尔也曾忙到半夜才回家,因此这时候,珍娘和岚也没急,却没想到,半夜他被人丢在门口,第二天发现的时候,昔日的朱公子,一身单薄的补丁衣服,在秋日的冷风吹了半夜,一身被人殴打的伤痕。

“他先是跪下来求往日的旧友,开头还有用,但是日子久了,他上门,人家门都不开了;其后为了弄到钱,他就跟那群地痞流氓混在一起,偷东西、出老千……他什么都干,被人打也不怕,进了他兜里面的钱,打死也不拿出来……”岚说着在外打听到的消息,“这次他被人当场抓住,对方脾气暴躁,一时下了重手……”

珍娘仔细地给朱公子擦额头的伤口,他们没有钱,连大夫都没办法请。

她好像是没听到岚的话,做得极其仔细。

岚轻叹一口气:“他今晚会醒的。”

当夜,朱公子果然如岚所说,醒了过来。

他精神奕奕,如果不是脑袋上的伤口,看上去还以为他一点事情也没有。他醒过来第一件事情,从衣服夹袋里面,拿出了一大块碎银。他献宝一样拿着碎银,在珍娘的面前炫耀:“珍娘,有了这些银子,我们又可以买珍珠粉了,等我好了,我再出去赚钱,你放心,只要我朱子涛活着,必一日都不会断掉你的珍珠粉!”

“只要我朱子涛活着,就算我朱子涛去偷窃、乞讨,亦不会断了你的珍珠粉,你放心罢!”当年那个圆脸少爷发下的誓言,仿佛还在昨日。

一转眼,竟然已经八年了。

这八年来,他竟然一直做到了当日的誓言。

珍娘心头大悲,再也忍不住,呜呜地哭了出来。她瞪大眼睛,眼里一片红丝,哭了半响,却又大笑:“你这个蠢货、蠢货!”

“珍娘、珍娘……”朱子涛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发狂,一叠声叫她。

“住嘴,我才不是你的珍娘!你这个蠢货!”珍娘厉声呵斥他,张大的嘴里,肉眼可见两个犬齿加长,伸出了嘴巴,配上一脸伤疤,看上去仿佛修罗夜叉。她似哭似笑,唤朱子涛:“你看,你看我是谁呢?”

朱子涛看着她,半响,却突然笑了。

他轻声说:“我爹娘死前跟我说,珍娘在她娘亲死后,悬梁自尽。”他说着,整个人的神采萎靡下去,声音也变低了,“我骄纵得不知天高地厚,却也害怕真的逼死人的。当时我吓死了,不敢相信。直到……”

他声音低下去,却还是努力地对着惊愕不定的“珍娘”说:“直到你上门,我看着你,你长得跟珍娘一模一样,可是你身后,有一条那么大的白尾巴……我、我都看到……看到了……”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脸色潮红,说话也变得困难:“我那个时候,就知道,你、不是、不是她……可是、可是我、我……”

可是那天,在阳光之下,他看到那个有毛茸茸白尾巴的少女对他说:“你不是喜欢我么?那带我去你家吧。”

那天他就知道,总有一天,他会死在她手里。可是,他因为自己逼死人而惶惶不可终日的心,在那一刻突然彻底地平静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如果是这个女孩前来索他的命的话,朱子涛突然觉得,那么,走向死亡的道路,或许并不那么可怕。

所以,他看着她,笑着点了点头。

她其实并不擅长伪装,睡觉睡久了,耳朵会不小心冒出来,那大尾巴偶尔也被人看到,他帮她私底下解决了多少不小心看到的人,她从来都不知道。

而今终于到了与她告别的时候,他八年前就预料到今日,却还是那么舍不得,他真的好舍不得啊……

死亡,会是什么呢?真的会有阴曹地府么?真希望有啊……这样,他这个罪人,还能有个希望……

“下辈子……下辈子……”他伸出手,拉住她的衣摆,呼哧呼哧地喘气,艰难地说,“我、我能看看你……看看你真正的样子么……珍娘、珍娘……别哭……下辈子……”

我想看看真正的你,下辈子,只愿下辈子,我能找到你,我们坦诚相待,一生不负。

“我没哭啊……我怎么会……”珍娘奇怪为什么朱子涛让她别哭。一擦脸,才发现她竟然已经是一脸泪水。

“为什么我会哭?求仁得仁,我替她报仇……早已……”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她不是修炼出的人身,她只是当年被那个女孩从陷阱里面救出的一只小白貂,总是会找她玩耍。两人从儿时就总是一起玩,一人一貂,却好像两个童年玩伴一样。直至她嫁人、身死,最后与她道别。

那个半脸金面具的岚对她说,她可以帮她变成人,让她亲自去找害死珍娘的人报仇。

“这皮囊你穿上,就可以变成人身。但是要小心,不要让人看到你的尾巴和耳朵。”岚跟她这么说的,“但是穿上这姣雀皮,可以幻化成各种模样,穿上之后,一是需要珍珠等灵物的日日供养;二是再脱下的时候,你就与一般山中野兽一般,再无一丝灵气和灵智了。”

它犹豫了一夜,第二天穿上那副五光十色的皮囊,把尾巴紧紧地扎在了腰上,很疼,所以她总是很容易生气。

她喜欢只带着岚,是因为岚会帮她放风,不让别人看到她放松的样子。她以为是她学会了收敛,那么多次睡着之后,朱子涛都没发现她有什么问题,却没想到,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了……

“珍娘、珍娘……”朱子涛抽气,眼见要弥留了。

“珍娘!”岚不赞同的声音也响起,珍娘眼见着朱子涛的手马上要无力,脑子一片空白,她尖声斥叫:“朱子涛,睁大你的眼睛看着——”

说完,朱子涛瞪大眼睛,看到面前的少女身上散发出五色光芒,他依稀看到了那一片光芒之中,那个昔日倾城其后毁容的少女,慢慢仿佛漏气的皮球坍塌下来,而她的心口处,跑出来一只半臂长、全身上下没有一丝杂毛的白貂。

它的眼睛灵动无匹,看上去贵气又傲慢。

“珍娘……”朱子涛看着它,笑着唤了一声,阖目长逝。

唐年间,有野史记载,豪富朱公子爱慕女色,强纳女珍娘,貌美善妒,豪奢挥霍,每日服珍珠粉,言以续命养颜。

后朱家衰败,朱公子散尽家财,仍不辍供养,珍娘愈发美貌惑人,朱公子终死于贫病交加,终年二十五岁。

死后七日尸臭,邻居入内检查,朱公子含笑而逝,身旁并无女子家人,只一纯白小貂蜷缩枕边。人入惊扰,白貂夺门出,举城哗然,言白貂成精。

后经人查证,珍娘随夫母逝而自缢,白貂得其多年前相救生还。

畜生尚记报恩,何况人耶?

尾声

“不愧是师姐,这第一局,是你赢了。”

岚上一瞬间站在风雪交加的临安城,下一刻,却景色一变——眼前是安静的内室,面前摆着高大的衣架,上面伸展着挂着一件看上去残破,但是仔细看来,却发现金银细线缠绕,色彩斑驳的华服。

那衣服看上去宽袍大袖,伸展开来有四米多长,下摆全部展开,占了整个房间一半大小,衣摆处虽然破败,但依然能看得出是十二个或笑或哭的男女形象。

只岚站的那一处,衣服五彩流光,看上去华美无匹,上面几百种细细的丝线勾勒出一个披发、露着两只白色小耳朵,身后一只长而大白尾巴的绝色少女。

她扬着下巴,看着外面的岚,仿佛跨越时空,耳边又听到了她那些傲慢的抱怨。

岚转过头,看到面前穿着T恤牛仔裤的短发少年,他看上去就和街边任何能看到的男生没有任何区别,唯一独特的是,他也戴着半张脸的金子面具,却不是岚的精美样式,反而古朴森严,挡住了上半张脸,只两只眼睛那里挖空,露出的眼神满是血丝,带着兴奋和跃跃欲试。

他看着岚问:“这衣服已经修复完成了十二分之一,师姐,下一局,你觉得我能赢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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