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天听清飞鹏的声音,存于脑海的鸣笛山记忆,与弦卫恩爱相伴的经历,突然消失。消失得那么彻底。甚至记不起弦卫老去的样子。他回来了,还是十七岁。
他和飞鹏身处离火,面对安全地的萎缩,作最后一搏。
飞鹏抽出腰间的卦旗,夹眼皮中的虎目,颇有心犀地望向刑天。
刑天心领神会,朗口道:“刑天生于风悉六年三月初四……”
“好!烈火困身疑无路,借来巽风脱险阻。”飞鹏念起卦诀。平地升起一股旋风,席卷两人脱离火海。
刑天举起干槭,飞鹏挥动长戈,两人直落坤木台,杀器夹攻堇灵、后莘。
堇灵低头静坐,髻发散披。凌乱的发丝遮住整张脸。
“天哥,我想听你唱《耒耜曲》”他全然不顾二人到来,嘴里喃喃自语。
两人迟疑片刻,自主收缩兵器。神情没有丝毫松懈。
堇灵捋开脸上的发丝,露出一张绝美的脸:
桃眼灵眸、玉面粉腮。浑身散发女儿家的羞怯。
先前的阴阳脸,已经消弥无踪。
刑天飞鹏从他的轮廓,依稀寻觅到他的影子。
“你不是红叶吗?”飞鹏战战兢兢地指着他。
堇灵肃穆无语,而是痴痴地看着刑天。她醉心弦卫的幻灵,已不能自拔。
刑天的脑海一阵空白。他只知道这眼神很熟悉。
“春夏沃野肥,耒耜肩上背……”堇灵嘴里唱着,眼里含情脉脉。双脚慢慢走近刑天。
“耒耜曲!鸣笛山的耒耜曲!”刑天轻咬嘴唇,脸上懵然神离。他好奇地问:“你如何懂得耒耜曲?”
“耒耜曲最精妙的地方,不是天靡之音,是欢快的劳作。”堇灵答非所问,她手舞足蹈,趣味地嬉戏,坤木台成了她的劳动场地。
“堇灵缘何如此?难道疯了不成?”姜尹浩的视线,从坤木台转移到驰骁身上。
“阿爹,堇灵已正女儿身,不是红叶了。”驰骁从她的举止上,看出她绝非疯癫。他泄气道:“阿爹,撤掉五行阵,蚩尤之位让给姜澉吧!”
“住口!”姜尹浩刚想发怒,看到夸父投来居胜自傲的眼神,转念假笑:“骁儿,阿爹用兵最擅长什么?”
“当属因地制宜!大水淹城?阿爹,万万不可!”驰骁反应过来,急忙劝导:“蓄聚少青湖水,已触民怨。”
“时下冰封季节,何来大水?”闻嶒一旁听得糊涂。
“父王师从歧蛹子,深谙借火融冰之道。”驰骁望向父亲,他一副自得意满的神态,忍不住怀疑问:“易行借物,就近取材。黄石台燃木已烬,火引来自……”
“骁儿,准备佯攻,本王要把夸父一干人,淹死在楮石城。”
堇灵唱罢《耒耜曲》,见刑天无动于衷,心中颇有失望。
她连连退步,粉脸落泪,伤悲地唱道:“春来绿枝漫山野,秋来飞花随风舞……”
她唱的是飘飞草。神农炎帝有感飘飞草入药的神奇,亲编脍炙惊作。只是这首曲子,由堇灵的嘴里唱出来,显得特别凄凉。
刑天的表情,依旧平淡索然。他捉摸不透,这两首最喜欢的曲子,为什么堇灵会唱。听她的口音,不象神农氏,更不象鸣笛山的练夷丹人。
他只记得在平梁谷,与弦卫相处的那个夜晚,教她唱过。
堇灵的一番努力,想唤回刑天的记忆,重温两人在鸣笛山的恩爱时光。可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他和她,陌不相识。席回缱绻梦,到头来单恋一场。
堇灵摇摇头,伤心欲绝。她伸出指头,含在嘴里:嘘嘘嘘嘘……
清脆的口笛声,响彻楮石城。
天空飞了两只青羽玄鸟。它们伸展长长的羽翼,盘旋在坤木台,然后慢慢降落。玄鸟温顺低头,相继摩擦堇灵的手心。
“堇灵,不要走!”尹浩知道大势已去,仍想挽回颓势。
他飞身坤木台,举起鸭蹼剑,拦住堇灵。
“大胆尹浩,你敢阻拦我主,想死不成?”后莘持戈上去,挡在堇灵面前。
堇灵拨开后莘的长戈,缓缓走向尹浩。
她伸出手臂,一招隔空取物。尹浩紧握的鸭蹼剑,莫名其妙从手中脱落,飞向堇灵。她接过鸭蹼剑,弯指一弹。质地坚硬的石剑,立即折断。
咣当,鸭蹼剑断掉在坤木台,碰地的脆响,带着不容侵犯的霸气。
“后莘,我们走!”堇灵深深地望一眼刑天,她和后莘骑上青羽玄鸟背,消失在茫茫天际。
夸父抬望天空,看着早已隐没的青羽玄鸟。恍然明白后莘大难不死的秘密。岐蛹子师从太兀门,深得祖师的奇门玄技。救活后莘,亦非难事。
后莘的秉性,夸父最了解。他是有仇必报。日后,他若学成岐蛹子绝技,魁隗氏将万劫不复。
“夸父,以你之声威,何必相助姜澉?”尹浩使出软计,狡诈道:“若是与本王携手,完善姜姓联盟,别说风燧世族,就是轩辕六部,也会俯首称恭。”
“哈哈哈,尹浩老狗,识人识根,你天生心术不正,夸父耻与为伍。你还是归降姜澉吧!”
夸父硕大的鼻环,随笑声抖动。
尹浩感受到莫大的侮辱。他抽出冥光铲,誓与夸父奋力一搏。
“烈山宫起火了!烈山宫起火了!”奉节指着少青湖畔,惊叫:“那儿是姜澉的行屋。”
众目凝望,烈山宫红光冲天,逃夭的哀嚎此起彼伏。
尹浩脸上没有丝毫怜悯。他和驰骁交换眼神,摆动冥光铲,趁夸父的注意力转向烈山宫,拼命掩杀过去。
夸父侧身闪开,轻蔑地斜望一眼,拿起阴阳棍,挡住冥光铲。
两人交手酣战,杀得难分难解。
刑天和飞鹏见势,双双杀向驰骁和闻嶒。
驰骁领教过刑天的战力,凝视的眼神显示出高度警惕。
他划动脚步,节钺在手中不停翻滚,他劲耍高难度花式,借以震慑对手。
刑天更不敢掉以轻心。驰骁跟随尹浩四处征战,积累丰富的实战经验。何况坤木台一战,攸关父子二人的命运。
刑天舞动干槭,青刃的光泽,犹如倾泻的瀑布。他先发一招槭溟天河,逼向驰骁。
槭风威厉,出招透着异域的狂野。驰骁见识过许多舞槭者,这种槭影细密,大气磅礴的气势,难能可贵。
“嚯呀!”姜尹浩发出怪叫,与夸父的打斗,慢了下来。
他边打边退。混战中的护东黎兵,象是得到指令,相继摈弃魁隗氏兵,直奔洞开的坎水门。
驰骁罔顾父亲发出撤退的暗语。节钺脱离手心,旋转飞向刑天。
节钺脱手,好似被驰骁隐握。一会儿横割刑天的颈项,一会儿直劈胸口。
刑天挥槭抵挡,深感飞手节钺的灵活,也为驰骁深厚的内力而惊叹。
两人忘记在战场,只为彼此的每次出招,尽心攻防。
飞鹏对战闻嶒,看点乏陈。飞鹏技高上乘,一枝长戈杀得闻嶒落荒而逃。
“闻嶒乃九黎名将,此番示弱,恐怕有诈!”夸父从尹浩的速败,看出端隙。他预感不妙,挥手阻止族兵追击。
他和众人围拥到刑天、驰骁的打斗场,心中充满疑惑。
“赤帝,尹浩若使诈,缘何留下儿子一人?”奉节满脑子迷糊。
“看来,坤木台绝非久留之地!”夸父恍然大悟。他看一眼昏迷中的姜明鲲,来不及探望义兄的伤势,大叫:“拿下驰骁!”
“是!”魁隗兵得令,挥器冲上前去,阻断刑天和驰骁的打斗。把驰骁围起来。
驰骁的兔毫眼,发出苦笑。他收回节钺,站直身体,等魁隗兵来捉拿。
他遥望烈山宫,看火势减弱,脸上溢露欣慰。
平地升起绿雾,褚石城周围,云涌连天的绿雾瘴。
“大典山绿迤障!”奉节骇然道:“绿迤障的毒烟,采自大典山的石粉。吸入者昏迷不醒。”
“尹浩老狗出此毒招,真是天人共愤!”夸父走近驰骁,散开擒拿他的族兵,鄙笑:“传闻他的四个儿子中,有一个不是亲生。本王想了想,这个养子莫非是你?”
“胡说!驰骁乃姜尹浩亲生!绿迤障非阿爹所为!”驰骁兔毫眼射出怒光。
“若是亲生,尹浩老狗为何抛下你?”夸父就象挑拨生事的妇人,全然不顾尊为赤帝的身份。眼看绿迤障缩小包围圈,他却一屁股坐在地上。
“驰骁若不在此处,你等早已葬身少青水!”驰骁冷哼。
“冬日乃枯水季,少青湖水却高出居地,原来是尹浩蓄意为之。他真是条毒虫啊!”夸父继续挑唆:“你生性本善,劝你知迷而返,离开尹浩老狗吧!”
“人言夸父大智若愚,今日一见,领教了。”这席话,未曾激怒驰骁,反而让他冷静下来。
他不理会夸父的叫骂。兔毫眼凝望坎水门方向。阿爹并没逃离褚石城,却让闻嶒施放绿迤障,不合情理。
绿迤障闪开一线天,缝隙慢慢扩大,最后完全消失。清天、白云重收眼底。
关山顶,苏岭见绿迤障散开,知道胜负已定。他精神振奋,对沐秋说:“澄宁,回去禀报天尊,就说高黎拥护姜澉蚩尤!”
“我主厉害,这招伺机而动,既保存了实力,又增长了声威!”
“谁说我保存势力?传令下去,血战褚石城,拥戴姜澉为蚩尤。”
坎水门口,姜尹浩等人趴在地面,用衣物掩着鼻息,看起来狼狈不堪。
以坤木台为的中心褚石城,三门大开,门洞纷纷走出着装各异的族兵。
艮土门洞,走在族兵最前面的人,有三员战将。
他们脸涂红泥,三人衣服的颜色,各有不同。分别为红,黄,蓝。
“离坎、屯蒙、噬焐!”刑天特别意外,也倍感亲切。万万没想到,炎帝居然派遣神农五行中的三行将,来相助姜澉。
土行将离坎眼尖,一下子就在人堆里,看见刑天。
他把石刀插入背篼。细须伴随眼窝的笑容,微微上扬。
他右手捂胸,隔远与刑天来个神农特有的手语:久别未见,甚为挂念。
刑天抬手,跟三位行将做出同样的手势。
几人会意轻笑,挥手前方。
苏岭从乾金门而来。他们被斗志昂扬的高黎兵簇拥着,神色冷峻地看着地面的姜尹浩。
姜尹浩等人,正经受绿迤瘴毒的折磨。他和所有的族兵一样,眼神呆滞,嘴角流出了白沫,软瘫在地的身子,不停抽搐。
坎水门外,另一群人缓步而来。一位戴着牛首面具的人,走出列队。高大的身子,显得鹤立鸡群。
他身披黑色大氅,腰插卦旗。肩上,硕大的兽耳刀柄隐隐闪现。
他走近脚下的姜尹浩、闻嶒,深目半闭,牛首仰望天空。
来人的身后,紧紧跟随一个人。熟悉的面孔,熟悉的装扮。又一个闻嶒!
刑天和众人齐声惊呼。
只有夸父含笑不语。闻嶒是九黎十大名将之一。他善布云烟,巧施迷障,且作战勇猛,手下将兵如云,深得尹浩器重。闻嶒不满尹浩软禁姜澉,在家深居简出。
谁知,他的孪生兄弟趁机取代他。
这次复出,一定是尹浩让驰枧火烧烈山宫,逼他反戈。
“闻崚,起来!你竟然假冒为兄,祸害族人!”真的闻嶒抓起地面闻崚的胸襟,怒目相觑。
“哥,我也不想做你的影子?”闻崚哭丧着脸。
“闻嶒将军,解毒!”牛首人冷截道。
“遵命!”真的闻嶒本想训斥胞弟闻崚,听到牛首人的命令,心有不甘,又无可奈何。他重重推倒挛生弟弟闻崚,从腰际摘下竹筒。拔掉筒塞,一股辛热的气味,弥漫开来。
他把竹筒触到尹浩的鼻孔。
尹浩嗅吸奇特的气味,神智慢悠悠地清醒。
尹浩看着牛首人,口气不但没有感激,反而倔犟道:“姜十三,如今我败阵于你,无言以对。”
“尹浩,你大错累累,死不足平民愤。”牛首人深重道:“按九黎重典,须接受酷烈之刑,引火烧身!”
驰骁听言,如晴天霹雳。他跨步到牛首人面前,下跪哀求:“十三叔,阿爹年岁已高,如何接受烈火焚烧?驰骁愿代父受死!”
“驰骁,你助父害人,难辞其咎!参照重典,应惩脊杖之刑!”牛首面具的姜澉,严厉的口气变得缓和:“念你仁心未泯,阻止尹浩倒灌少青湖。功过两消吧!”
姜澉的声音,浑沉中透着严峻。隐约中,又有淡淡的忧伤。刑天竖耳细闻,想到一个人,他是红菱大叔。对,是他,一定是他。
“姜澉,我等同属黎王,如何对尹浩施以重典?”姜尹浩绝境反击。
这句话,显然在理。刚才还群情激昂,急欲声讨尹浩的族兵,顷刻变得静默。
姜尹浩见众人默不作声,气焰更嚣张,他逼视姜澉:“若非蚩尤,谁也不能诛杀本王。”
姜澉垂目,不予作答。他走到离坎面前,牛首低下,双手抱肩,对他深深行了个躬礼。
“黎主厚敬,本将受之有愧!”离坎慌忙还礼。他从束腰的葛袋,取出一颗黑色的药团,递给姜澉。
姜澉接过药团,对西南方向,连连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