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力转眼均乐,微微地躬身,双手抱拳:“河川夷人平安,还请武尊放行虎王!”
均乐点点头,顺从地松开短刃。
姬启分明感受到牧力眼中的敌意。他扫视纹虎兵败阵的狼狈,万万没想到,两年的时光,容清竟然收获一员年轻的猛将。
姬启不服气的与牧力对视,左手慢慢伸向后背,紧紧握住篼篓的锤柄。
牧力领会他的含义。他轻蔑地一笑,毫不犹豫地摘下石锤。
两人屏气凝神,同时脚开一字,以排山倒海之势冲过去。
“嘭”两锤相撞,在夜幕中火花四溅。双方感受到强大的震力,虎口酸麻。
牧力、姬启各退几步,横目站定,谁都不敢轻视谁。他俩重拾锤柄,蓄势待发,准备更猛烈的攻击。
“牧力将军,休得无礼!”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城门传来。
众目寻望,一队火把,簇拥着一位妇人,急急赶来。
妇人头戴白色鸟羽,身穿长绸衣。秀挺的鼻梁下,吊着一只骨环。她斜目两旁搀扶的侍女,独自蹒跚移步,来到姬启面前。
妇人略显瘦弱,却仪态大方。一对杏眼在黑夜里,能感觉到摄人心魄的威严。
“参见容清头领!参见容清头领!……”牧力、常先以及所有北黎人齐齐跪下,对妇人顶礼膜拜。
“众位免礼!”容清抬抬手,令族人站起来。她看了看上千余的纹虎兵,朝姬启合合掌,意味深长。
“虎王为区区炼石,亲率千余大军,真是用心啊!”
“容清头领有所不知,轩辕与膜塞苦战,深陷泥泞。唯有寄托炼石,纾解困局!”姬启有备而来。他摘下腰际的木牌,举在手中:“少典有令,命北黎容清,十天之内,打造炼石一百篓,不得有误。”
“啊!一百篓……”人群一阵咋舌。众目望着容清。
姬启的蓄意刁难,尽在容清的预料中。她只恨北黎势单力薄。
北黎在九黎连珠中,是唯一的母系传承。作为北黎头领,姜容清完全可以招一个外族男子,名正言顺作卉安(女头领的丈夫)。可她却破了姜姓头人互不通婚的祖训,偏偏喜欢上他。她知道,他属于整个九黎,肩负振兴氏族的重任,两人还是暗中相爱,偷偷生下女儿。为了他的声威,容清割舍与九黎的羁绊,独自打理祖娘传下的氏族。
没料到,退出九黎连珠后,北黎饱受异族的欺凌。特别是轩辕六部,以纹虎姬启为甚,屡次越界进犯。
双方爆发无数战争,每每以北黎落败而收场。
“容清愿遵从少典令,十天之内,交出一百篓炼石。”容清咬咬牙,半闭着眼。
“头领……”牧力脱口急呼,愤恨地看着姬启,狠狠摆动锤柄。他宁可跟姬启拼杀一场,也不肯屈从姬启的霸威。首山的炼石,几个月也打造不出一百篓,何况十天。
“此意经过本酋深思,望众遵守!”容清重申后,刻意望向牧力,杏眼流露克制。她移目常先,低沉道:“常将军,虎王远途劳顿,安排其驻扎在石场吧。”
“是!”
“哈哈哈,还是容清头领识务!”姬启满意大笑。他故意走到牧力身边,擦着他的耳际:“等着瞧……”
“本将时刻恭候!””牧力毫无惧色,他把额头抵近姬启的额头,轻声回敬:“你敢祸害北黎,我让你趴着走!”
……
青云一言不发,欣赏地盯着牧力。自小流落在顼都,见惯人们对炼夷丹人的歧视,很少有人在他生死关头,奋勇相救。
得知青云为救北黎族人,舍身而上,牧力不禁多看他一眼。他仿佛与青云心息相通,两个少年的眼神,久久凝视,渴切交往的念头,由感而生。
牧力伸出手指,弯指为弓,朝青云示意。这是北黎人交友的手势,他希望青云能懂。
青云心领神会,伸出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牧力满意地点点头,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他掉转头,护送着容清,渐渐消失在城门。
“青云,还愣着干嘛,进石盘冀啊!”河川和均乐来到身边。均乐看着青云还在目送的眼神,轻声说:“牧力的身世悲惨,父亲候刚豫,身居轩辕六部,掌管涿鹿部落,却遭姬启陷害,满门抄斩。全家二十余口人,只剩他一人逃脱,流落北黎。”
“公孙越杀死我的父亲,姬启血屠牧力全家,轩辕六部,是我们共同的仇敌。”青云的声音,铿锵有力。暗夜中,一双复仇的眼睛,烈火般燃烧。
午夜,热闹的石盘冀安静下来。
青云躺在地席上,双手抱头,总是睡不着。白天发生的事情,尤其是妇人浑身的鞭伤,以及孤立无助的样子,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侧过头,看着睡在一角的河川,他发出的均匀鼻息,让那颗冒险的心,急剧跳动。他想独涉石场,偷袭姬启。他不知道石场在哪,凭观察,应该在石盘冀城外,那座光秃的石山下。
青云轻手轻脚地站起来。他弓着身,偷偷扒开苇帘,趁着月色,朝石盘冀城门而去。
青云紧握石刀,用手指轻捋刀口,锋利的沿口,让他满意。这把刀是阿公用首山石打造,一直藏在他的藤篓里,以备远行防身之用。
深夜的石盘冀,空荡冷清。亮月辉洒,夜风吹着两旁的草屋顶,发出嗖嗖声。青云躲在暗处,不安地盯着城门。
那里守卫着两名北黎兵。他们手握石戈,来回走动。
就青云的身手,对付两名守兵绰绰有余,可他不想硬闯,他怕伤了他们。
嘚、嘚、嘚……一阵马蹄声,疾驰而来。
吁、吁、吁……三匹快马,拉着蓬车,穿过城门,在守卫面前停下。
赶车人叫停的声音,合着马首长嘶,在夜空中分外响亮。
蓬车帘轻轻掀开,皎洁的月光下,里面露出一个女孩的笑脸。
她大约十四五岁,整齐的长发上,戴着不知名的羽环。
“参见承领!参见承领!”两名守卫看得真切,匆忙跪地,神色惶恐。
“二位请起!”女孩甜甜的声音响起。她伸伸手,示意守卫起身,随即把头靠在里面一个黑影身上。
机不可失!青云趁守卫专注女孩,加快脚步。他贴着墙跟,朝城外轻快移动。
出得城外,青云一路向石场飞奔。耳边,不时传来追赶的脚步声。
追赶者腾空而起,他越过青云头顶,双脚落地,拦住他的去路。
“你想干什么?”来人一身黑衣,他背对着青云,冷冷地问。
“我要杀姬启,杀死轩辕人,为父报仇!”青云不再隐瞒,大声说。
“轩辕氏将兵众多,个个骁勇善战,仅凭你一己之力,如何应对?”黑衣人平静地问。
青云毫不退缩:“公孙越杀死家父,杀死二十七位无辜的族人,这血海深仇,青云一定要报。”
“谁不想报仇,怎奈敌强我弱!”黑衣人转过身。他蒙着面,一双锐目直视青云。看清对方只是个孩子,他松开紧按腰刀的手。
“你是谁?为何阻拦我?”青云激动地问。
“你可以叫我红菱!”黑衣人抬望皓月,不顾报仇心切的青云,喃喃道:“红菱草生长在北黎大草原,平常蛰伏在泥土里,三年只开一次花。越是凛寒季节,花开得越娇艳!”
“你想让我蛰伏?我办不到!”青云听懂他的意思,双手抡起刀柄。眼下,只要放倒这个拦路虎,一切迎刃而解。
青云叉开脚,举起刀,迅猛冲上去。刀风嚯嚯,光影如星,利刀划过红菱的手臂,砍向他的护胸胄甲。
红菱敏捷闪躲,并不还手。
当刀光再次飞掠胸前,他伸出一只手,紧紧扼住青云手腕。
青云手腕一软,石刀咣当掉地。
“小兄弟的身手,颇具柏延之风,想必受到上金将的教导!”红菱松手,深沉道:“姬启战力,不在我下,你此去前往,无异送死!你走吧,我不拦你!”
没想到,他能说出武师柏延的名号。青云的心绪,被他点亮,隐藏在身心最脆弱的男儿泪,不断喷涌。
“我,,,啊、啊……”青云左右为难,满腹的苦痛无处诉说,他在他面前,终于卸下防备。他双手捂面,忍不住失声痛哭:“公孙越杀死阿爹,就在我的面前,我想救他,却无能为力。我什么也做不了。”
“报仇量力而行。此等身手,如何报仇?”红菱的双眼,潮湿同情的泪光。他伸出手,对蹲地哭泣的青云,柔和道:“勇者无惧,智者无泪!来,把手给我!”
红菱一席话,如春风沐化严冰,丝丝温暖青云尘封的冰心。恍惚间,他看见阿爹的影子。
他轻轻伸出手,紧紧握住他的手,慢慢站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青云!”
“在炼夷丹人的名号里,推崇伏羲的八方一心。东青门,位列八方之首,晨曦惊云,暮色行天!不如就叫刑天好了。”
“多谢前辈赐名!”青云甚为欢喜,拱手叩谢。
“刑天,你的功力,根基尚可,应招疏浅,今后难当大任!你且跟我来,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刑天懵懵不知,惊疑地问。
“跟着我便是!”红菱拉着刑天,来到城门,止步在门口的马车旁。
“黎……”两位守将看见红菱,启口招呼,被他伸手打住。他拍拍张望刑天的车夫,掀开车蓬帘。
刑天钻进蓬门,见那名女孩已经睡着了。他掉头,面有难色地看着红菱。
“进去吧!”红菱的口吻,不容抗拒。他把刑天推进去,踮脚坐到两人后背。
刑天勉强坐在女孩身旁,看着她垂下的睫毛,闻着蓬车内散发的异香,浑身感受到一种压抑。
马儿奔跑,车辕滚动,许久,蓬车开始剧烈的颠簸。
女孩醒了。睡眼朦胧地看看刑天,撒娇地歪倒在他怀里,呓喃地说:“阿爹,我看见娘了。”
“我,我,我是青、刑……”刑天瞠目结舌,绕口解释。
“弦儿,阿爹在这里!”红菱轻捋女儿的秀发,再指着刑天:“这是你的刑天哥。”
“刑、刑、刑天哥!”女孩看清面前的男孩,怯生生地轻唤。
“哦,阿姊好!”刑天唯诺应声,有些局促不安。女孩身上散发的体香,更加浓郁,那是一种令人陶醉的芬芳。
“爱女弦卫!”红菱对刑天轻说一句,伸手掀开蓬帘,对赶车人说:“霍康,去飞霞岭。”
“黎……?”赶车人放慢催马声,惊疑地问:“头领她?”
“明日再说!”
“遵命!”
………………
刑天睡得很香很香。在梦中,他看到了阿爹阿妈。一家三口住在鸣笛山的场景。那时候的刑天,无拘无束,跟一帮小伙伴,漫山遍野地玩耍、打闹,闯下不少祸。每次,没少挨父母的责罚。
炼夷丹人在鸣笛谷有一片稻田。
每到开犁季节,族人都要举行隆重的开犁仪式。
刑天最喜欢族人们唱《耒耜曲》的歌谣。
春天沃野肥,耒耜肩上背,赤足入泥田,勤耕勿偷闲……
“刑天哥,刑天哥,醒醒……”一双小手,轻轻拉扯。呼唤的声音,柔柔的,就象云桑催促起睡,打扰梦境。
刑天睁开惺忪的睡眼,一个面容模糊的身影站在地席旁。她拉着他的手,柔声道:“阿爹在山顶等你!”
刑天骨碌地坐直身,站起来,仔细打量:他置身在一座山洞。阳光照进里洞,辉耀眩目。他很快想起午夜发生的事情。随红菱的马车来到这里,又困又乏,不知不觉,躺在地席上沉沉睡去。没想到,才躺一会儿,天已大亮。
刑天尴尬地轻笑一声,大胆直盯着女孩。原来是昨晚认识的弦卫。
她身高齐耳,一头乌黑的发丝垂在肩上。两鬓扎着两条碎辫。弯眉下,一对晶亮的眼眸,就象大典山的萤石。一袭华丽的白绸衣,紧束其身。腰际,吊挂着两端尖锐的螺笛。白净的腿管下,一双小脚丫缠满丝线,牢牢缚住脚板下的鹿皮蹬。
刑天看呆了,忘记了应有的礼貌。他怦然心动,热血上涌。莫名产生想保护她的冲动。这种感觉与对云桑的感觉截然不同。
弦卫见刑天盯着自己,不禁羞红了脸。她芳心直跳,秀鼻颤动,嗔怒地瞥一眼英气逼人的刑天,低头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