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瞒着老树匆匆去了二元家，去找党的地下工作者梁生。二元忙迎出院去，说他接到通知，赶回吕梁去开会。
“老梁走时吩咐我，要你负责党的地下工作。如何工作，他说早跟你谈过。”刘二元看着二叔说。
梁生二十四五年纪，吕梁人士。党组织派他在恒山西部开展抗日救国活动，创立根据地。
他中等身材，五观端庄，不多说话——但他说话、办事从来丁是丁，卯是卯。他有文化——是省城国立师范毕业。他浓眉大眼，一说话就带笑，给人们的印象和蔼可亲。从他的脸部、眼睛表情和它的神色，以及他不慌不忙的手势，可不难看出他是个性格温和的人，聪明伶俐的人，而又是一个文雅、高尚、气度不凡的人。
末了，他俩一前一后去了场里。
老树见王二叔走了，就忙下地趿拉着鞋赶出大门去。但找不到二叔的去向忙返回来去问二婶。二婶走出大门指给他秋场的去路，他回家穿了衣服，向二婶要了扫帚夹着匆匆朝二婶指给的方向走去。
秋场在村西一片空地里，亩来大的场面只有王二叔、刘二元俩。场里堆了几堆已脱好的粮食，有的扬簸干净了，但有的还掺和着杂质。没籽的秸草，一垛垛地放在场周围空地上。一伙孩子钻出钻进捉着迷藏。
扬场盼风来，今天的风较大而又顺。王二叔扳着腰用宽大的木掀，一铲一扬，好粒、秩草一截两开，杂质刮远了，滑溜溜的籽粒落在应落的一旁。
他习惯了自打自唱，放下扫帚，拿起木掀。但风一顺顾了扬，顾不了扫。因为靠风干活，总是不尽人意，他抢风忙干，所以忙得不可开交。
老树眼色行事，忙抡起扫帚自如地干了起来。把无籽的杂质轻轻地顺风儿扫去，带皮的麦鱼逆风而捩到一边。干得那么利落。末了，杂质、干净的莜麦，带皮的鱼子，分成三堆。王二叔一看他的动作、套路，就知道他是把干活的好手。就跟他拉起家常来。
“你们那里也是等风靠风去吃饭？”王二叔一直腰擦了擦汗水问。“是，二叔。”他边扫边说。“天下一样，同是靠天吃饭。”
正说着，李二、李小狗挎了斗（旧时的量器）、布口袋、毛口袋，领了三个长工，向他们起租、收税来。
王二叔共租他十亩地，议定每亩每年缴地租三斗，税粮一斗，还有人头税，劳力税；杂项费等等。
“今年督军大征壮丁，每亩加征一斗，共计五石二斗五升。”李二打开用麻纸写好的流水帐边看边说。
王二叔叹了声，把木掀往粮堆上一插，呆呆地坐在场塄上，掏出旱烟袋挖呀挖呀，直挖了半天，愁眉苦脸地不言声。
“说话！别耽误时间啦。”李二黑着脸高声地说。“怎不说话？”
“今年大旱收成不好，这点粮食连你们的也不够。看吧，这税，那费年年加。加吧，加上给不了还不如不加。”二叔抽着烟说：“唉，穷人连地也不能种了。”他说完，两手捂着两脸腮，半闭着眼，摇晃着身子蹲在那儿生着闷气。
“欠收不减，丰收不加，国税谁人敢抗？闲话别说，装粮吧。”李小狗摘下礼帽无意地伸手用大拇指、中指掸了掸又说：“二叔，人们都说你是好人，别给我出难题。你还这么说，那别人呢？”
“这样吧，”王二叔一往起站说，“你少减点儿，我多加点，商量着办吧，我实在没粮，硬挤也挤不出油来。行吗？”他说完拿起扫帚拍了拍莜麦堆子，“我租郝三的地已结算了，每亩地给了三斗，恳求你抬一抬贵手。”
“不行郝三是郝三，我是我，他一点不收，我也不少半点儿的。”还是李小狗说：“因为我向来说话是一句。”
“别吵嚷了，吵上半天也少不了出粮，狠狠心称吧！”李二说。“因为您是好人，叫好人的就不乱吵乱叫。”
“过秤！”李小狗亮着嗓门叫。李二和长工们铲的铲装的装。“过吧！”王二叔高声说。但他说是那么说，还是蹲在地上一锅接一锅地抽着旱烟儿。他想：“天塌大伙死嘛，有啥办法呢？”只见他们像抢似的，人背，驴驮，马车拉，眼看着把堆莜麦没了。只剩下堆秕秕壳壳了。二叔又是一声长叹，闭着眼悠悠晃晃不知在想啥。“穷人没法生存，真的无法活了……”他想。
老树见村长抢粮走了，就拿起扫帚把四方洒下的颗粒扫起来，瞅着仅有的粮食，不声不响地进入了沉思：“唉，地主、恶霸横征暴敛，逼得百姓……怎么办呢？”他说：“就这点儿啦，二叔，就这点粮食，够三口人一年吃吗？”二叔说：“有几粒装上几粒。唉，天下是地主、恶霸、军阀的。这社会穷人没出路，没活法了。”他说着打火抽起旱烟来。“迟早也得饿死冻死的。”他拿起簸箕一铲一簸，“当牛作马的穷人，只能乖乖地拉车，谁给咱作主呢？”他含着烟锅把那点秕粮装了起来，又蹲在地上闭着眼抽起那酸心的烟来。
“天下乌鸦一般黑。”老树自言自语说：“天底下的穷人统统受压迫。”他把场里散粒零颗和粮堆的地盘子扫起来，装在袋里，两人坐在墙的一角低头不语。
再说带病的刘二元年纪虽还小，但一个儿子，两个闺女五口人，租了李小狗五亩坡地，就是他全家过活的指望。他见李小狗走了，就忙量好一石五斗税和地租，把剩余那几斗收藏在秸草里。不一会儿李小狗他们跑来了。刘二元手里拿把扫帚不作声，只是扫着溅出去的零粒儿。忽然李小狗、李二跑来了，李二抢先说：“只那点粮就够税、租？”他指着莜麦堆子说。
“嘿，我也想多收点儿，可就是管不了老天。”刘二元吭吭地咳嗽了阵，有气无力地说。
他们怕连那点也收不上，没说什么，有过斗的、装的，共是一石五斗。李二生疑了，他认为刘二元把粮收回了家。就说：“不够吧？”李二冷冷的说。
“哼，够不够你全抢去了，还说啥？”刘二元板着脸不酸不甜地说。“我也愿多收些，可就是管不了老天麽！”
“刚才我见粮还不少哩，一会就少了？”李小狗生疑地说。
“真的？哦，”二元老婆说，“古人留传下来，凡是收打完毕的起场时，场里不要赖人，因为场里有‘喜神。正好烧纸烬香完毕时，你们吵吵嚷嚷来了，给把‘喜神’冲跑了。真晦气、倒霉又没运气——今儿我起早了——迎喜神遇上鬼啦，把粮冲没了。想是你们的心坏了，把你们的五脏掏出来狗都不吃，够歹毒的，不是吗？还我喜神来，还我莜麦来！”
“别胡讲究，取粮去！”李二说。“讲那些有甚的用呢？”
“胡讲究？小狗起场时你为啥要烧香完了还供馍、磕头、响炮哩？你你你那不是迎神是迎鬼哩？迎鬼哩？”她冲着他说。
小狗见李二输理了，就岔开了话题：“遇到你这样的人真没法子，地白种，国税也要抗哩？”
“先缴税粮呗！”二元老婆说。
“那是你说的，”李小狗反驳说。
“她说得不对你说，”刘二元说，“九九归一还不是那点粮吗？要加等明年再加吧，今年算是迟啦。”
“刘二元，”是李二指着二元说，“你把粮食藏回家，是故意不缴地租，抗缴国税的行为！你狡猾装穷，说上个‘穷’就算哩？告你说，你穷是怨你球象，与我姓李的有何相干？你抗不住，除非你头上不长毛，田里不长苗……”
“你要把他怎地？”二元老婆走到李二跟前，“狗腿子要粮没有，要命有五条哩，随你的便！穷不过是讨吃，犯了王法蹲大牢！”她像决了堤的洪流冲击着李二。李二急了，忙站在小狗面前。
李小狗他是清楚的，刘二元住着两间破房子快要坍塌落架了，炕上连张被子也没有。强行硬逼，也榨不出多少油来。于是赶忙收拾了那点粮食。他对刘二元很有意见，怀疑他把粮食藏了，说：“趁早明年你别租我的地了！”李小狗把斗“咣当”一扔说。二元说：“你放心哇！白给我种也不种了，至死与你没交道。”他说完，头没调，脸没扭，铁青着脸回了家。
刘二元缴不了税粮，李小狗深表不满。他找了副村长郝三，跟他说了刘二元是如何抗税不缴的事，郝三可把他的话当成耳旁之风——没答理他。
人常说同行是冤家。李小狗和郝三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大地主。两家争权夺利，明争暗斗。谁都怕刮不回很多的钱来，谁都怕对方超过自己。
郝三对人处事比较灵活，他有他独有的处事哲理：以和为贵，有利就图，而且在关键时刻能让人一步。因此，他的路子越走越宽，家业越来越兴旺，还落得穷人们对他有个好评。
人们都说心毒手狠、吃人不吐骨头的李小狗对郝三嫉妒，嫉恶如仇。他说郝三故意拆他的台哩。
郝三对他亵读神灵，行事搪塞，能躲的尽躲，少说不如不说，他今天想都没想到，从不登门的他竟会破例上得门来。
李小狗这些天的情绪很不好，是因加税加费有阻力，收租收不起来。他认为是郝三背后捣了鬼。因而他没好气，一进他的门坎，就嗔怒地发了牢骚，添油加醋地说刘二元是如何如何抗税又抗费的。
郝三冷冷一笑，没说什么，一锅接一锅地抽着旱烟。他说：“天灾嘛，他家里五口人哩，锅也揭不开了，哪有粮呢？”他说完要往院里走，不愿听他的话——废话。
“请你别走，”李小狗放和了态度，“我来你家有事商量，走了还行吗？请坐下来谈谈，好不好？”
郝三挎在了古式椅子上。两手托着腮膀，半闭着眼儿。小狗说：“我知道，刘二元并不是没粮，他是故意抗缴。咱们马上去他家，软的不行，就给他来个硬的。要不，狼碰开门狗也会进的，你说呢？”他瞅着他，等待着他的表态。
郝三摇了摇头表示不同意。小狗有点生气，向他冲击讲究说：“催收税款是咱俩共同的责任，但每到关键时刻，你就——唉，这怎么行呢？”他用挖心的眼瞅着郝三说。
“哼！嫌我……你可……你可找他人去。”他看着他说。
“你真的不干吗？”他要他绝对地表态。
“我从来没说过假话。”他算是打了交待。
李小狗火了，他懊丧着脸儿推门走了。他边走边低声嘟囔：“不识抬举的东西，属几巴的，越拨拉越硬！你想拆我的台哩，不一定拆得了，少了你，地球照样转哩。”
李小狗回了家，和李二领了几个长工去了刘二元家。这时，二元十多岁的儿了赤着屁股刚从山上砍柴回来。两个不满六岁的女儿，赤身裸体在大门口土堆上玩耍着。刘二元吭吭地咳嗽着，用簸箕“咔咔”扇着沙子掺秕子的次粮，李小狗二话没说把家里几个泥缸揭开强行抢粮。刚装了一嘟噜，二元的老婆披头散发地爬在上面。
“我的娘呀！今儿舍命也不舍这点儿粮食。让你抢去，我一家五口还能活吗？”她说着呜呜地哭着、叫着、吵着。刘二元放下簸箕，拿了铁锹走进来。李小狗一见这阵势，就软了下来。他把装好的那点粮款款倒了出来。
忽然，街上传来了人吵和狗叫，脚步声“咚咚，”枪声“嘎、嘎、嘎”……小狗忙跑上街去。原来是县里保安队来抓壮丁了，十多个人挎着大刀、大枪，气势汹汹地满街跑着。怪声怪气地乱叫，乱喊起来。
“国军好！国军好！青壮年们不要跑！”是李队长高声地吆喊。队长李贵肥头大耳，约五十出头年纪，未怒而呈着凶相，满像个杀猪、屠羊的刀子手——腰中皮带上还套着把屠刀，嘴里不住地呜哩哇啦，说是要找李村长哩。李小狗跑去点头哈腰，领着他们向王二叔院里走去。老树是他眼中之钉，他要抓老树，巧遇了老树。小狗说了声“好丁”，两个队员就将他捆绑起来。老树急中生智，两膀一展，捆绳断了，伪兵尖叫了声摔倒了。老树像似箭一样向远处跑了。保安队响了数枪没见把他潦倒。而村里的青壮年早跑光了。
李小狗见机行事，他领着保安队去了刘二元家。一会儿都滚出来，只见他们扛着枪儿没见扛粮，便是俗话说得“饿狼吃不掉没见面的羊。”因为刘二元得知消息，提早把那点救命粮藏了起来，全家人都躲了去。
李小狗把保安队的成员领回家去，以好酒好饭款待罢，临走，分河边一群下蛋母鸡，被他们十多个人竟不约而同，像老鹰似的，同时张开膀臂，叉开手指，只听得群鸡咯咯咯，一阵乱叫，那群鸡子，一个不留地被他们捉着处死拿去了。
而老树呢，人们以为他没被潦倒，其实，他左右两条腿各中了一枪，只是他忍着疼痛跑走，没被抓去罢了。
人常说，泥土可治百病或创伤。他为了止血，抓起泥土堵了伤口，他没考虑感染与否，但总算鲜血不往外流了。
不谈金枝的愁苦与伤心，单说二叔为他的安全，连夜在野外偏僻的地方挖了山洞，铺了山柴，让金枝去护理，他徒步进城买回了消炎药品。
老树把家搬在山洞里。尽管有金枝的精心关照与护理，然而，他胖胖的身体，很快变得瘦骨嶙峋。他那清澈深邃的眼睛里，却闪烁着坦率诚恳和愉快的光——那光仿佛是嘲弄的光——嘲弄保安队不算厉害——要说厉害，为啥没把他置于死地，而又没把他抓去？因而，既让他好笑，又让他——
他之所发愁的是，树林村的贫苦农民所遭的连年饥荒——这不是暂时的，而是永远——因为庄户人没有土地种，岂不是永远受贫穷吗？这是他的一大忧虑，也是众多穷人的忧虑。这忧虑像纷飞的乱云，向他身边爬过来，紧紧地笼罩着他的心——因为树林村劳苦大众的痛苦，就是他的痛苦，而他的痛苦，与他们的痛苦是同根不二的。
刘二元看他了，严成看他了，郝秀才看他了——看来看去，不就是因为他们是同一个阶级，同一个理想；而敌人也不就是同仇敌忾吗？相陪相伴的刘二元，在没事的时候跟他开玩逗笑，拉滑稽有趣的俏皮话，说着让人想不到的比喻和粗俗的噱头。他与老树相陪相伴，渡过了许多不眼之夜。他的伤渐渐有所好转——有了行走和自控能力，社会的事态变化有所缓和、稳定，他就离去了山洞，回了原居——二叔的小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