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渲面前的石桌上,放着一堆叫不出名字来的饮茶用具,从这些茶具的种类数量,与及形状质地来看,显然比锦江河畔的茶舍里要讲究许多。
我在朱渲对面坐定,四下打量了一遍,说道:“不瞒你说,我还真有些不太习惯,所以一大早的就醒了过来,就再也睡不着了。这是什么地方啊,连一丝风声都没有,如此的清静。”
“这里是清虚观,我父母与观主相熟,时不时的会到此小住,辟谷清修一段时间。”朱渲在石桌对面坐了下来,朝我微微一笑,轻声回应。
说话间,朱渲将石桌上的茶具依次摆放开来,然后说道:“今日天朗气清,阳光和暖,不如我们饮一杯早茶清醒提神吧。”
“客随主便,随意就好。”茶这种东西,于我而言,更多是待客解渴之物,眼前的情景看起来过于隆重,让我有些不解其意。
我心想,也许山中的日常生活本就如此吧。
待桌上的一应茶具陈设完毕,朱渲站起身来,将桌上一个淡青色敞口瓷钵拿在手里,看着一脸茫然的我,微笑道:“走吧,我们一起摘露去。”
“斋——路?”我听得有些糊涂,怎么,这是要带我去化斋不成,喝杯茶有这么复杂吗?
虽然不明白朱渲究竟要去干什么,但还是站起来跟在她的身后,往别院一旁的山林中走去。
朱渲脚步轻快,一路走在前面,领着我步入葱翠的山林。站在浓密的树丛里,随着她四处翘首顾盼,视线所及之处,只见枝头树叶之上,密密麻地挂着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晨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清晨的阳光斜斜地照着朱渲,勾勒出她那鼻梁挺直、线条柔和的侧脸,在繁星般闪烁着的露珠衬托下,看上去是如此的明媚动人。
朱渲伸出纤纤素手,用指尖触及一滴晨露,露珠顿时被揉成了一条绢绢细流,顺着白晰的手背流淌下来。
“学长,这些晨露像不像珍珠,是不是很好看?”朱渲说完,朝我回眸一笑,一脸的天真。
“好看,特别的好看!”我一语双关地赞美道。
朱渲脸上微微一红,回过头去羞涩不语。
半晌之后,朱渲渐渐恢复了常态,开始用手将叶片上的露珠轻轻抖落,收集在青瓷水钵里面。
“你这是——?”我猜不出朱渲这样做的用意,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没能忍住,便开口问起这其中的缘由来。
朱渲看向我,浅浅一笑,说道:“老子曾曰,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李时珍也在其《本草纲目》中说过,甘露,美露也。神灵之精,仁瑞之泽,其凝如脂,其甘如饴。所以,采集清晨树叶上的天降之甘露,用此水来煮茶,更能浸润茶叶滋味之美。”
“喔~原来是这样啊。回想成都万里桥头的那些茶舍,能汲取岷江之水来泡茶,便以为殊胜非凡,相比摘露煮茶,可谓是天壤之别!”
话一说完,我便从朱渲手里接过青瓷水钵,帮忙接起露水来。
朱渲伸出手轻轻拂扫满是露珠的树叶,将一颗颗珍珠般的露水汇入青瓷水钵中。如此反复多次,不一会儿便接了许多露水,满满地盛在瓷钵里。
我端详着这钵晃晃悠悠的甘露,心中叹道,真不愧为天赐之物,才会如此的清澈澄明,如若无物。
露水已经收集妥当,两人折身回返。我捧着水钵跟在朱渲身后,刚走到一棵挂满露珠的小树下面时,朱渲脚步一停,随后突然用手抓住树枝用力一摇。
一颗颗晶莹的露珠雨点般地落了下来,淋得我满头满脸都是!
在我目瞪口呆的注视中,这个成功地恶作剧了一回的学妹,回头朝我调皮地咯咯一笑,然后洒下一路笑声,往别院方向跑去。
我无可奈何地摇头苦笑,抬手擦去脸上的露水,然后小心翼翼地端着青瓷水钵回到别院。
刚在石桌旁坐下来,朱渲偷偷瞟了我一眼,目光旋即躲闪开去。为了掩饰刚才的冒失行为,这个不敢抬眼看人的女子,动手做起了沏茶前的准备,选茶、烤茶、倒水……忙得不亦乐乎。
朱渲轻摇扑扇煽旺炉中碳火,土陶茶壶中的露水开始沸腾,朱渲揭开壶盖,往茶壶中洒了一些白色的颗粒。
“好奇怪的喝茶方法,这是什么啊?”我见所未见,好奇地问。
“这是盐巴,你以为是什么?”朱渲盖上壶盖,抬起眼来看向我,抿嘴微微一笑,答道。
“啊,喝茶还要放盐么,看来是我太孤陋寡闻了。”我挠挠脑袋,不好意思的傻笑道。
当壶嘴再次冒出升腾的烟雾时,朱渲复又打开壶盖,用一竹片轻轻搅动,再将选好的茶叶放入壶中,让茶叶随着漩涡沉沉浮浮,最后盖上壶盖,旺火加热,直至壶水再次沸腾。
等到茶已焖好出味,朱渲用竹夹取出一个青釉瓷盅,两个敞口小足的白釉茶盏,放在两人中间一块闪着金色丝光的楠木茶台上。随后,朱渲用棉质方巾垫着非常烫手的土陶茶壶握把,端起来把煮好的茶汤倒入青釉瓷盅滤去茶碴,方才端起瓷盅,将茶汤徐徐注入白釉茶盏之中。
朱渲一双纤手上下起伏,左右交错,有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看上去别有一番韵致。
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充满仪式感的煮茶、匀茶过程,直看得我两眼发直,不明所以。
“这是什么茶啊,茶色怎么是黄色的。并且还是煮来喝,而不是平常所见的用开水来泡茶?”
“这次用的茶叶是黄茶,所以茶汤呈现出黄色。喝法则是由茶圣陆羽首创,并且从唐代传承至今的煮茶法。这种品茶之道,非常的传统、古老,现在已经很少能见到了。”
“这种品茶之道如此复杂考究,恐怕不只是为了喝茶解渴那么简单吧?”
“学长所言极是,修道之人以茶悟道,观其形色、品其滋味、感其过程,借此可以宁神静气,去杂存真,以至内心。”
朱渲眼神平和,面容舒展,接着又说:“我觉得正好应合这里的清虚之境,所以自作主张安排了这回早茶,也不知道学长你喜不喜欢。”
“挺好的啊,我很喜欢。”这么正式的品茶,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回可算是开眼了。朱渲如此隆重的款待我,老实说,还真让我有些受宠若惊。
“再不喝茶就凉了,学长,请。”朱渲摊掌往白釉茶盏一指,示意我道。
随后,朱渲双手捧杯,平举胸前,看着我微微一笑。
我愣了一下,连忙端起茶盏,一阵微风拂来,茶香入鼻,直通肺腑,沁人心脾。我举杯向朱渲微笑致意,然后仰头一饮而尽。茶汤入喉,初时略带生涩之感,继而慢慢生甘,回味无穷。
朱渲将茶盏凑近鼻前,颔首垂眉,轻嗅慢闻,接着丹唇轻启,浅浅地抿了一口。待分三次将白釉茶盏中的茶汤饮尽之后,她这才抬眼看我,轻声问道:“好喝吗?”
“茶香芳醇,余味悠长,好茶!”我将茶盏放回茶台,由于不会品茶之道,不敢随意品评,只得不懂装懂,胡乱应答道。
“这些是去年仲秋时节,在山后茶园采摘的白露茶发酵来的。相比春茶稍显苦涩的口感,秋茶的滋味更为成熟饱满,香气更加醇厚浓郁一些。”
朱渲将茶续上,放下手中瓷盅,指了指院外不远处的山丘,继续道:“我家在那里有一片茶园,可惜现在还不是时候,要不然可以自己去采茶回来焙制。自己做的茶叶,喝起来更是别有一番滋味。”
晨光辉映的疏篱别院中,与一身青衫、发髻高挽,看上去不食人间烟火似的,颇有几分道家仙气的朱渲对坐,一起煨火煮茶,自在闲谈对话,不禁让人油然而生一种飘飘欲仙之感。
在我的印象里,喝茶不过只是口舌之娱,待客之道而已。现在看来,何时,在何地,与何人品茶,才是品茶之道的意义所在。茶汤的色彩也好、滋味也罢,都在其次,唯有意境,才是最重要的。
两人品茶言谈之间,我无意中再次看到朱渲脖子上的伤痕,不由自主地想起昨晚经历的事情,潜藏在心底的重重疑问再次涌上心头。
从前日在蜀王府中听到贾一鸣提到末代蜀王,与及吴闻老爷子讲起末代蜀王秘藏的故事,第二天就随着朱渲一起,被人略施小计引到青城山来,到后来被一伙不明身份的蒙面人绑架并关入秘室地牢,苦苦追问宝藏下落,最后,竟然被从天而降的青城道士们搭救上山,这一切,仅仅是一个巧合,还是有人在精心安排?
脑袋里如同一团乱麻,任我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情。众多疑问盘旋萦绕,纠缠不清,想得脑袋阵阵生疼。
最后如刺梗喉,不吐不快,忍不住出声问道:“小渲同学,这两天发生了太多事情,有些问题我实在想不明白,这些道士是怎么找到我们的,莫非他们像算命先生那样,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朱渲听得愣了一下,继而解释道:“这倒不是,昨天我飞鸽传书告知父母要来青城,他们等到天黑时仍未看见我的踪影,急忙连夜下山寻找。幸好我扯断手腕上的珍珠手串,沿路留下的记号,这才循着踪迹找了过来。”
“哦——原来是这样。还有啊,那伙蒙面人如此大费周章地绑架你,想从你口中追问出末代蜀王的宝藏去向,难道真有这么回事不成?”
“学长你不是说过吗,若非亲眼所见,一切猜测都没有意义。我想,这一切也许并非空穴来风吧,如果确有其事的话,总有一天,这些宝藏会重见天日的。”
一听朱渲这话,我当即就来了兴趣,兴致勃勃地问朱渲:“噫,那本《端王睿制集》呢,拿出来好生研究一番,没准能从中发现些什么。对了,那本有你名字的族谱带回来没有?”
“嗯~这个——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真可惜,这些书在蒙面人逃跑时被他们一起带走了。”
朱渲面露难色,说话吞吞吐吐。沉默了片刻之后,她抬起头凄然一笑:“都已经过去了,就不想那么多了罢。只要人没事就好。”
本想继续追问朱渲的身世,但一听朱渲的语气,知道也问不出什么名堂,只好闭口不言,转头欣赏别院外的远山近树,云舒云卷。
“小渲,我们得下山回家去了。”一身青衣长衫的中年夫妇从别院门外走了进来,行色匆匆地说道。
“为什么呀,我才刚到山上呢,怎么又要回去了?”朱渲从石桌旁站了起来,迷惑不解。
“刚才我们从山中打坐回来,据从县城回来的道友说,城里入驻了许多军队,正在城中强行摊派军费,我们家中无人看守,若不回去,恐怕是要被一抢而空了。”
在朱渲的追问下,经过朱渲父亲的一番讲述,原来,才刚刚平息不久的二刘争川之战,又因其中一方内讧反目,再次引发战事。
现在,沿岷江分流通往沱江的毗河沿线,两派军阀正加紧构筑工事,形成相互对峙之势,眼看着一场夺取四川军政要权的军阀大战,如箭在弦,一触即发。
怪不得我们刚到灌县城外,就看到许多士兵一反常态地开始严加盘查,原来竟是这么一回事。看来,贾一鸣同学那位在省府任职的父亲透露的消息,果然不假。
“伯父伯母,那我们岂不是没有办法回学校了?”
紧跟着中年夫妇从道观中追将过来的贾一鸣,看着朱渲为我准备的早茶,面露不悦,怏怏不乐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