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一片沉寂,听不到任何响动,安静得让人心里阵阵发紧。
我用力推了一下院门,发现院门被人从里面栓上了,不禁诧异地说道:“奇怪了,门是从里面栓上的,家里应该有人吧。”
“啊,我娘他们——他们不会出什么事了吧?”朱渲的语气充满忧虑,着急得几乎就快要哭出声来。
如果家里没人的话,院门就不会被反锁上,但若是有人,却迟迟不来开门,这一反常现象,让我感到颇为蹊跷。
我凑近门缝,眯着一只眼睛朝院子里四下查看。
经过一番搜索,昏暗的天井里空空荡荡,并没有发现任何有人存在的迹象。
当我正准备回头告诉朱渲看到的情况时,眼前突然光线一暗,一个模糊的黑影快速闪了过来。
就在我一愣神的功夫,一只精光四射的眼睛,赫然出现在我的眼前!
仅仅隔着一道薄薄的木门,在如此之近的距离内,门里、门外两支眼睛猝然对视,不禁都被对方骇得瞳孔猛地一缩。
猝不及防的直面遭遇,吓得我汗毛倒竖!我脚步踉跄地连连退了几步,指着那道窄窄的门缝,说不出话来。
“学长,你怎么了?”朱渲不由自主地跟着倒退了两步,瞪大着眼睛,惊恐莫名地看向我。
“屋里有——有什么东西。”我不确定刚才看到的那只眼睛,到底是人还是别的什么,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朱渲脸色大变,回头望向院门,不知所措地呆在原地。
“你家里没养什么动物吧,比如大狗之类的?”问完之后,我才发觉自己的问题有些幼稚,如果有狗的话,早就已经狂吠不止了。
已经六神无主的朱渲茫然地摇了摇头,脸上露出迷惑的神色。
我深呼吸了几口气,让自己恢复了镇定,然后走近院门,掏出那把从不离身的折叠小刀,从门缝里拔弄起门栓来。
不久之后,随着门轴转动时发出吱呀的一声轻响,院门被我毫不费力的打开了。我警惕地左右扫视了一遍,确认没有人躲在暗处之后,这才抬腿迈过门槛,走进朱渲家的天井小院里。
四下里细细打量了一遍,别说人影了,就连一个活物都没有。难道,我刚才看到的眼睛,只是脑袋里偶然出现的幻像不成?
眼前的建筑与平常所见的宅子不太一样,这是一幢全部由实木修建而成的房子,木质的柱梁和墙壁,镂空雕花的门窗,处处透着一股精巧别致的韵味。
朱渲紧跟在我身后走了进来,可就在我细细查看屋子时,就一转眼的功夫,回头时已经找不到她的身影。我心里一阵发慌,看了看周围,除了北侧的房门开着,其它都是屋门紧闭,于是朝这间北屋走了过去。
还没来得及迈进门槛,就看见朱渲背对着我,呆呆地站在屋子中央,低着头一动不动,不知道在做什么。
“你怎么了,朱渲?”我慢慢走近朱渲的身旁,探头看向她的侧脸,疑惑不解地问道。
朱渲背对着屋门,整张脸隐没在昏暗的阴影里,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我低头一看,原来她手里捏着一张信笺,正在逐字逐句的看着。
“朱渲?”我又轻轻地叫了一声。
朱渲缓缓转过头来,凄然一笑,说道:“我娘留了封书信,说是遇到了急事,和我父亲一起出门去了。谢天谢地,家里总算没有遇到什么危险!不过,我恐怕暂时还不能回学校去,我得上山去一趟。”
“上山?”我已经彻底的被朱渲给弄糊涂了。
朱渲的目光有些闪烁,她将信笺折叠收好,转身望向屋外,看着天井上方露出的一角晴空,淡淡地说道:“是的,我要去一趟青城。”
“什么时候走?”既然都来了,那就好人做到底,再陪她走一程吧,我未及细想,便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你的意思是,你要陪我去是吗,学长?”朱渲的眼中露出一丝喜悦,却又隐含着淡淡的忧虑。
“是啊,既来之,则安之。今天进城时那些当兵的你也看到了,我总感到有些不太对劲,就好像要发生什么大事似的。我就再陪你走一趟,等你处理完这里的事情,我们一起回学校去。”
“那真是太好了,我——”朱渲避开我的目光,低头看向地面,感动地说道:“谢谢你,学长。”
“怎么不谢谢我呢?”一个声音忽然传了过来。
闻声回头一望,贾一鸣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进来,站在邻近院门的天井一侧,似笑非笑,表情怪异。
“真是来去如风啊,贾会长,这么快就看望过父母了啊!”这个贾一鸣还真是缠住不放了,像个影子似的,哪里都有他的存在。
我见贾一鸣沉下脸不说话,便又说道:“看来,你这回也准备一起上山去喽?”
“学长,你——”对于我的自作主张,朱渲欲言又止。
“上山?什么山?”贾一鸣大惑不解地望向朱渲,问道。
“青城,我娘留了书信给我,让我到山上去见他们。你难得回来一次,就在家里好好陪陪双亲吧,有学长陪我去就可以了。”朱渲的脸色很不自然,委婉地拒绝道。
“他们哪里用得着我陪啊!这不,一听说你家里有事,连水都没让我喝上一口,就把我赶了出来。我娘特地让我过来陪着你,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既然如此,那就一起去吧。”我也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把贾一鸣拉上一起进山,也许是件好事,便替朱渲作出了决定。
朱渲听得表情一愣,看了看我和贾一鸣,知道无论再说什么,也改变不了最终的结果,于是叹了一口气,无奈道:“好吧,等我传信通知他们,然后我们就走。”
“传信!怎么传?”我心里有些纳闷,送信者若不是武侠小说里日行千里的厉害人物,等他把信送到,我们大概也应该到了吧,有这必要吗。
朱渲没有回话,转身径直走向天井旁边的一道侧门。
贾一鸣神神秘秘地朝我笑了一笑,如影随形地紧跟在朱渲身后,就好像一不留神朱渲就会走丢了似的。
我决定跟上去看个究竟,没想到前脚刚迈进侧门,顿时眼前为之一亮。
此刻呈现在我面前的景象,实在大为出乎我的意料,这个院落并不像我家后院那样,只是一个空荡荡的平坝,而是一个看上去极为精致的园子。
在朱渲家的这个后院里,种植着各种从未见过的奇花异草,即使正值一年中最萧条的时节,仍然可以感受到无处不在的蓬勃气息。
最为特别的是,沿着后院粉墙,间隔安置着许多石质条案,条案上摆放着一盆盆以小博大的古桩、山水盆景,看起来格外的雅致。这一幕高雅脱俗的情景,与一般人家的花园相比,可谓是天壤之别。
院子外面不远,是一道沿着陡峭江岸修筑的城墙,由于这里的地势比城墙略高,透过树木的空隙,隐约可以看到城下奔流南去的一江碧水。
江水对岸的一座孤山上,在几株参天古树的掩映中,耸立着一座宫殿般的巍峨建筑,这座宫殿后面的更远处,则是一片黛青色的远山,耸立在西南方向。这一带水墨般的层叠远山,虽然不像龙门山那么高大险峻,却有几分隽秀清幽之感,看上去别有一番风韵。
贾一鸣无所事事地坐在一张石桌旁,手里拿着在大川饭店二楼咖啡厅里把玩的那件玉,翻来覆去地不停摩挲。
环顾左右,园子里并没有朱渲的身影。正在四下寻找之际,突然传来几声鸟儿振翅的噗噗声响,循声望去,只见一只鸽子从园子的角落里飞了出来,越过江对岸那座宫殿的飞檐,向那片黛青色的远山方向飞去。
看着越飞越远的鸽子,我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朱渲刚才口中所说的传信!
飞鸽传书,这种武侠小说里才会有的情节,突然如此鲜活地出现在我的面前,让我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惊讶。我不禁心想,这个古灵精怪的朱渲,到底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隐情?
顺着鸽子飞出来的方向,我找到了一间位于园子角落里的小屋。屋门里人影一闪,朱渲走了出来,关上屋门,疾步来到我和贾一鸣身旁,说道:“好了,我们可以出发了。”
我愣了一下,回过神正准备转身走回前院天井的瞬间,却见院外不远处有个人影一闪,跃上依山临水而建的城墙。此人站在城墙上,回头定定地凝望了我片刻,才顺着城墙往远处走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在浓荫遮蔽的拐角处。
我猛然间想起了在门缝中看到的,那只精光四射的眼睛,心下暗自思忖道:“莫非,刚才看到的眼睛,就是他?”
刚想把我的想法告诉朱渲,回头一看,她和贾一鸣已经一前一后地走回了前院。转念一想,还是不要告诉她为好,免得让她担惊受怕。
从朱渲家所在的西街出来,朱渲走进拐角不远的一家小食店,买了几个煎饼,分给了我和贾一鸣两人。三人边走边吃,在城里左拐右拐一阵之后,来到先前走过的那条大道尽头的山脚下。
跨过山脚尽头处的一道山门,在山门后面的陡坡上,有一条石条铺砌的石梯缘山而上。
梯道的左右两旁,分布着一片重重叠叠、左右对称的奇特建筑。每一层建筑的翘角飞檐,尽皆朝梯道内高高挑出,由低向高、层层递进,看上去非常壮观,让人心中油然而生一种肃穆之感。而每层建筑之内,分别立着一尊既威严又狰狞的彩色塑像,俯视着站在梯道下端的我们三人。
对于这片造型独特的建筑,我心里颇感意外,便转头看向朱渲,问道:“这是什么地方,看起来好不怪异。”
“这里是十王殿,供奉的是十殿阎罗,也就是民间所说的阴间鬼王。”朱渲看了看这上下五重,左右各一的塑像,平静地答道。
贾一鸣接过朱渲的话头,继续介绍起来:“眼前的这座十王殿,那可是咱们灌县非常有名的一处古迹。据老人们讲,每个人的阳寿耗尽之后,都将前往阴间接受审判。只有被冥府中这十位阎王一一审清生前之忠奸善恶之后,才最终决定此人的轮回去向。”
“噢,是么,那善又如何,恶又如何?”我侧过脸看着眼前这个滔滔不绝的贾一鸣,问道。
“若是罪大恶极者,则将被投入九幽地狱,在阴间最深的这一层地狱中遭受万般折磨之苦,永世不得超生……”
原本觉得很是庄严的一处建筑,经过贾一鸣的这番描述,刹那间笼罩在一片无法言喻的诡异氛围之中。我不由自主地往山门两侧一看,正好看见青面獠牙的牛头和马面分立左右,目光冷冷地死死盯着我们,让人心头不禁为之一寒。
“不是说十八层地狱吗?什么时候变得只有九层了?”我压住心中的那口寒意,打断了贾一鸣的讲述,不解地问道。
“那是佛家的说法,在道家的眼里,地狱是只有九层的。”朱渲插话说道。
“是啊,道家以九为数字之极,视之为最,所以九幽地狱,是为最深的一层。”贾一鸣接着朱渲的话头补充道。
“原来如此,不过我看这十王殿,似乎也没那么幽深嘛。”
我看着眼前这百余级石阶,虽然陡然耸立,两侧十座神龛般的侧殿里光线昏暗,阴气森森,却也没有贾一鸣说的那么诡异。
“你别小看脚下这八十八步石阶,这可是一处非常玄妙的所在。据说,凡是来到此殿的人,只要登上十王殿这处石梯,身负罪孽与否,立即就会得到应验。罪轻者脚软无力、两腿发颤,罪重者举步维艰,甚至瘫倒当场。”
“啊,有这么厉害?那我倒是要试试看,这十王殿有没有你说的那么灵验。”说着我便噔噔地迈开大步,径直往梯道的顶端爬去。
顺着梯道拾级而上,区区不足百步的石阶,对于自小喜欢翻山越岭,并且时常在球场上锻炼的我来说,根本就不是什么难事。没花多少时间,我就已经爬到了石梯顶端,一座刻有魁星殿三字的阁楼下。
“贾会长,你感觉如何啊,怎么这么慢,要不要我来扶你一下?”我站在十王殿的顶端,俯看着层层跌落的飞檐中间,远远落在后面的贾一鸣,不无嘲讽地喊道。
回想起刚才贾一鸣讲的那番话,一想到这个自作聪明的贾会长,居然也有自己挖坑往里面跳的时候,我就忍不住咧开嘴笑了起来。
“学长你笑什么,这不过是他信口胡说而已,你还当真了啊。”朱渲随后跟了上来,瞟了得意扬扬的我一眼,对于我这种沾沾自喜的幼稚举动,似乎有些不屑。
我被朱渲说得一怔,连忙止住笑容,闭口不语。
等贾一鸣追上来之后,三人继续上行。转过山崖拐角,在一座名为马王殿的阁楼后面,一处陡直的石梯尽头,耸立着灌县的城隍庙大殿。
也许是最近形势突变的缘故,城隍殿大门紧锁,四周空无一人。城隍大殿门上正中高挂着一幅匾额,上书“善恶昭彰”四个金色的行书大字。殿门外左右两侧,粗大的圆柱上挂着一副对联,上联是“阳世三间,积善作恶皆由你”,下联为“古往今来,阴曹地府放过谁。”
看到这幅对联,我不禁心想,在这里来来往往的香客,特别是那些位高权重,地位显赫之人,可曾有人细细思量过这幅对联中蕴含的道理。这些警世之言,真的能起到什么作用么?
我无意去研判人性的正邪与善恶,也不想去深究学长们慷慨陈词、不遗余力地宣讲的各种主义和思想,更不想参与到诸如有神与无神的差别高下之争论。
按几个要好同学的评价,固执的我就是一个油盐不进的石头人。确实,要想让一贯我行我素的自己掺和到这些讨论中来,实非一件易事。在我定的规则里,任何人可以给我提出建议,但绝对不要让我按你的意思来。采纳与否,该怎么做,那是我的事。
因为,我属于我自己,所以,我从来都只听我自己的!
譬如刚才贾一鸣在十王殿前发表的言论,以百步之石梯来验证人的罪孽深浅,在我眼中就很荒唐。
但凡只要身强力壮之人,登上十王殿这道石梯,并非一件难事。虽说罪大恶极之人,确实有可能因为诚惶诚恐而导致两腿发软,迈不开步。但这些正是由于毫不忌惮因果报应,才变得罪恶昭彰之人,又怎么惧怕这种无法验证的神话传说?
不过,就我内心来讲,善恶有报,因果循环,天道轮回之理,倒是非常希望是真的。
不敢想象,假如有一天,没有了“作恶多端,必坠地狱”这一让世人心怀顾忌的因果报应观,失去了对死后世界的敬畏与震慑,这个社会将是怎样一番景象!到时候,靠什么来约束世人的行为,使其能善待他人?
一路走一路思考,突然间,我很想知道贾一鸣对这类问题的看法,是否会和我想象中有所不同。又或许,从他的回答中,可以看出点什么。
心念一动,张口便问道:“贾会长,你说这世间真会有阴曹阎王,地府判官什么的,来决定人死后的善恶果报么?”
“这个嘛,还真不好说。不过我倒是很希望有。”贾一鸣慎重地思索了片刻,方才回答道。
听到这里,我基本上已经得出了答案,心中总算是有了些许宽慰。
从城隍殿出来,朱渲在前面引路,我紧随其后,而贾一鸣则气喘吁吁地在后面跟着。这个成天只顾着舞文弄墨的书生,由于缺乏锻炼的缘故,故而显得格外的气虚体弱,竟然连朱渲的速度都跟不上,慢慢的落在了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