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岑和腾翔被押在同一辆马车里，他们之间的气氛有些奇异，两人都没有一点即将迎来审判的觉悟。
腾翔是一副一切都不在意的表情，而端木岑看着腾翔捂着包扎得十分粗糙的断臂，还有心调侃：“据说那些传说中的侠士都身有残疾，恭喜你迈出了通往武道巅峰的第一步。”
腾翔没理会，他仿佛根本听不到别人的话，似乎早在刺杀开始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死了，剩下的不过是个壳子而已。
端木岑无趣地撇撇嘴，他看向车窗外：他们已经出了凤枝城，碧蓝如洗的天空中飘着几朵白云，远处群山连绵，浅草的青色从群山中倾泻而下，万物染春色。
近处几座小山上已经有零星的山茶花凛然绽放，再过几日，一场春雨后必是漫山遍野的白色花海。
就像小时候，他和姐姐偷偷跑去玩的那座无名山。
端木岑突然猛烈一弯腰，他眉头紧紧皱起，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缓缓将头紧压着膝盖，似乎要隔绝什么。
然后他不可抑制地剧烈咳嗽起来，他紧紧捂着嘴，身子被带动着大幅度地颤抖，像是一只被戳中了要害的大虾。
他不知这样忍耐了多久，直到鲜红的血迹从他捂得发白的指缝间渗漏出来。
腾翔冷眼看着他缓缓抬起头，拿出手帕，没事人一样擦去血迹，自然得仿佛他已经做过很多次这样的动作。
端木岑每到这个时候都会想起小时候，明明是许多年前的事了，想起来却记忆犹新。
端木岑被娘亲家的稳婆接到世间时，比常人瘦小得多。正在书房的端木灵听闻孩子生出来了，第一句话先问：“少爷还是小姐？”
报喜的小厮喜笑颜开，点头哈腰道：“嘿嘿，可恭喜老爷了，是个小少爷！”
端木灵原本眉宇间不定的犹疑眨眼散去，喜上眉梢，他松了一口气般：“好，好啊！我也算后继有人了。”
后继有人。
因为这句话，端木岑的境遇自小就与端木疏不同。他的吃穿用度一切都是最好的，备受父亲的宠爱和关注。
他自小体质很弱，经常咳嗽，母亲找了许多大夫给他看，但都说是胎里带出来的，根治不容易。
他本该是无忧玩乐的年纪，但父亲不许。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你是我的儿子，你必须是最优秀的。
端木灵请来名医给他开了好几味中药，他经常是被命令坐在书房，一坐就是一天，药和茶混在一起喝，不知窗外秋冬。
他也问过母亲：为何他不能像庆平和小柱子那样到处去玩。
母亲就总会露出一种温柔到几乎谦卑的表情，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给他添上爱吃的糕点、织出一件又一件衣服。但他总会发现母亲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偷偷抹眼泪。
所以后来他就再没问过这个问题，他一点都不想让母亲难过。
一晃间他已经七岁，那是个初夏的天，书房外的一排榆树枝繁叶茂，树下草色深深、繁花点点，其中有几方石桌石凳，上面是阳光和影子混杂着的美丽斑点。
端木岑读完温湛的《治世警言》，七岁的孩子还不懂那字里行间隐含的筹谋智慧，只将其记入了脑子里，未免觉得有些无聊。
看着外面天气正好，孩子的玩心被勾起，他想穿过这一排榆树，去对面的荷池旁摘荷花玩。
谁知在经过一棵榆树时，从天而降一块石头，正正砸在他脑门上，他哎哟一声向上看去。
然后她看到一个女孩子，她坐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头靠着树干，清爽的马尾有一部分垂在了在颈边。
她穿着一身蓝色劲装，白生生的小腿上有泥和斑斑血迹，悬在半空中。腰间一个大大的丝扣黑袋子露出了一个口子，时不时往外掉东西，现在他才看清，那不是石头，而是青绿的果子。
她闭着眼睛，微风拂过，光影在她脏兮兮的脸上轻轻晃动，似乎睡得正香。
这是端木岑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亲姐姐：端木疏。
他一直知道自己有个姐姐，听说她在三岁时就被送到一个武学世家去习武，听说她天赋异禀，听说她长大后定是美人，听说……
这些他统统一知半解，唯有一次，他问母亲：娘，他们说我还有个姐姐，可为什么我从未见过她？
那时母亲的表情让他难以忘怀：仿佛一下子被看不见的手狠狠揉了一下脸，她的眼中泛起一种秋蓝色，他不知道有没有这种颜色，就是秋天时头顶上那种近乎灰白的蓝。
空虚又寂寥。
很久以后他想起来这个场景，才明白那时她是在忍着哭泣。所以他也没有再问过这个问题。
不过此时的端木岑并不知道这个女孩是自己的姐姐，他将掉在地上四散开来的果子收集起来码好，然后悄悄地离开了。
等到他摘了荷花回来，那个女孩已经不在树上，码好的果子只被拿走了一半。
他忽然觉得心情雀跃，刚刚读完书的惫懒一扫而空，他抓起一枚果子，咬一口，真酸！再咬一口，还是酸！最后一口，怎么有这么酸的果子？
一口一口，那种酸对他而言是一种新奇的东西，像是他一直待在一间小屋子里，然后今天世界忽然对他敞开了一条缝。
他将剩余的果子收起来，重新回到书房看书。
那天他看书看得很晚，最后直接趴在书桌上睡了过去。等到醒来时已经被送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看门的小厮说那晚夫人来找过他，似乎是有什么高兴的事，但见小少爷睡着，就没打扰。
端木岑将这事记在心底，心想今晚一定要去看看娘。
父亲要求他三日读背一册书，他向来都是提前完成，然后开始下一册，但今日坐在书房中，看着天光渐亮，晨曦落在书页上，却没有一点读下去的欲望。
这样的情况还从未发生过，他将手中的书页翻过去，过了一会又翻回来，那些字是看到了，闭上眼睛却什么都回想不起来。
一个上午勉勉强强读了三十页，然后在暖阳高悬的午后，他陡然听见院中的树上传来一阵动静，几片树叶落了下来，像是柔软的羽毛一般轻轻拂过他焦躁不安的心。
他突然就明白了，这一天的心绪不宁是为什么。
不知道今天她会从树上掉什么下来呢？他笑出声来，重新看起了书，这次，一目十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