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请记住我，虽然再见必须说，请记住我……
一大早，张承飞被诊所里自动播放起的音乐吵醒。他睡眼惺忪的从床上爬起来，还没醒过神便看见床边站着一个人，吓得他立马醒了瞌睡。
“你是谁！”张承飞大喊道。
那人一转身，张承飞立马放松了警惕，又倒在了床上。
来人正是张承飞口中的“老头”，穿梭在生死之间的摆渡老者，主要负责意外死亡这一块。是他将张承飞禁锢在了这里，也是他将许多人引进了张承飞的诊所里，让张承飞亲眼见证了这无数的生死。
张承飞不喜欢他，可看在他经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自己的中间商行为，也就不那么讨厌他了。
“听到歌了吗？”摆渡老者问。
“听到了，吵死了。”
“尽量满足他的所有要求，他算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
张承飞正笑话着摆渡老者一个死了几千年的人竟还会在现世里有朋友，他便一瞬间消失不见了。
张承飞知道，他该去接那个人了……
二、
两个月前的一个正午，阳光正好，张承飞拉开了诊所的卷帘门想要透透气。
屋外的树没有树叶，只剩枯老的枝干，风大一点，还会把它们吹得吱吱作响。也没有花开，枯黄的幼苗没有一线生机。虽然有阳光洒下来，可是万物都没有影子。在这样一种阳光肆虐本该温暖的季节里，这条巷子反而更加死气沉沉。
“小伙子......”
一个人影渐渐从巷子远处靠近。
“小伙子，你是张承飞张医生吗？”来人问道。
“大爷，您是？”张承飞有些疑惑。
眼前的人是位老大爷，看上去六七十岁了，虽然模样有些苍老可却还硬朗精神。
“张医生啊，我也姓张，我们是家门啊！”张大爷笑着寒暄道。
可张承飞却对这样的寒暄感到无厘头。
“我是老王的朋友，我们经常在医院楼下下象棋，他让我来找你的。”
张承飞突然明白了，张大爷是摆渡老者送来的，因为他平日在外都会自称姓王。
“张大爷，里面坐吧！”
张大爷跟着张承飞进了诊所里坐了下来，张承飞沏了一壶茶给大爷倒了一杯。
张承飞在张大爷对面坐下，悄悄握了握口袋了的钢笔，并无一点发光的迹象。他内心有点忐忑，还是保持着笑容跟张大爷开始了谈话。
“这茶不错啊，是西湖的龙井茶。小伙子，我本来以为你们年轻人都喜欢喝酒喝饮料，但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却以茶待客，不错不错！”张大爷笑得爽朗。
“张大爷，您是行家呀！以前经常喝这茶吗？”
张大爷摇了摇头说：“我和我爱人，第一次出去旅行，就是去的西湖。那以后的每年，我都尽量带着她啊去一次。每次去那儿，我们都总想着带点什么特产回家分给亲戚朋友，每每啊，都带的这茶。到后来，亲戚朋友都喝腻了，倒是我越来越喜欢这个味道了。”
张承飞笑了笑，心中却泛起了一丝苦涩，“您和您爱人一定很幸福吧？”
张大爷点了点头，说:“是很幸福啊，那个年代的感情都很纯粹，在一起就是陪伴一辈子。不过……她已经快不记得我了。”
“嗯？”张承飞有些疑惑。
张大爷倒是云淡风轻的回答道:“她得了老年痴呆症，已经好几年了。最近是越来越严重，几乎不怎么认得我了。”
“那......一直都是您一个人在照顾她吗？”
“那当然了，少年夫妻老来伴，老了老了我们就是伴儿。孩子们都长大了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我能做的就是好好照顾她。”
张承飞心里打起了鼓，他不明白摆渡老者为何要将张大爷引到这儿来。
“小伙子，你心里肯定有点奇怪我为什么会来吧？”张大爷看穿了张承飞的心思，“其实啊，我跟老王认识那么久了早就看出来了他不是个平凡人。甚至有些时候，好像除了我之外就没人能看见他似的。有一天，他告诉了我他的身份也就证实了我的想法。我都快活了一辈子了，什么都见过了，也没觉得有多害怕。只是他告诉我，我的老伴儿可能时间不多了。他说让我到你这儿来，可以让我心里更加有底。”
张承飞豁然开朗，原来是这样。只不过，这是自己在死亡预知诊所的第四年，还是第一次遇见有人来替别人预知死亡。即将会发生什么，连他心底也没谱。
三、
张大爷和张奶奶相识于解放年代初期，他们是经人介绍认识的。那时，张奶奶不过是个刚满十八岁的小姑娘，张爷爷是个当了兵刚转业回乡的工人。
他们都是彼此的初恋，很快就领了结婚证。
张大爷和张奶奶都是农村人，张大爷又刚退伍没什么钱，他们的婚礼很简单，一辆自行车张大爷就将张奶奶接回了家，亲戚朋友围在一起吃了顿饭就算是酒席。张大爷送给张奶奶的结婚信物，是一枚自己在部队里的奖章。没有鲜花也没有戒指，两个人便就这样携手走近了婚姻的殿堂。
他们的生活很简单，张大爷在村上的养殖场给奶牛挤奶，张奶奶就在家帮人缝缝补补赚点小钱。结婚之后，两人一直恩爱和睦。第二年，张奶奶便发现自己怀了孩子，张大爷高兴了一整天，连帮奶牛挤奶的时候都还在哼着歌。
“老婆，我回来了。”
一天，张大爷下班很早，他早早的跑回了家，怀里还捂着一杯用瓷杯装好的牛奶。
“嘘！”
张奶奶撑着大肚子，放下了手中的针线，示意张大爷小声点。年轻的女娃都害羞，况且那时在农村没有几个男人会直接称呼自己的爱人“老婆”，可张大爷毫不在意，他还说过“你嫁给了我就是我的老婆”。
“来来来，我在养殖场买了杯牛奶给你端回来了，一直捂着的生怕凉了。我刚刚挤的，可新鲜了，快喝快喝，喝了给我生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大姑娘我也喜欢。”
张大爷傻傻的笑着，倒是张奶奶有点心疼他这副模样。
寒冬之际，汗水还挂在额边，捂着瓷杯的双手上满是大大小小的裂口。
“你说你，花这钱干什么，我不喝这个牛奶，照样给你生个大胖小子。”张奶奶说着，拿了毛巾给张大爷擦了擦额边的汗水。
“快喝吧！”
张奶奶接过了张大爷手中的杯子，刚一打开盖子，被奶腥味冲得干呕起来，她捂着嘴冲出了房门，恶心了好一阵才又回到了屋里。
“拿走拿走，我没喝过这玩意儿，什么味儿啊！”张奶奶连连摆手。
张大爷有些费解，端着杯子闻了好一会儿，宠溺的感叹道：“这好东西啊，你还喝不惯！”
那天晚上，张奶奶炒了好几个下酒菜，看着张大爷将牛奶就着菜喝了个精光。
四、
张大爷的第一个孩子，是在夏季出生的。那天，他正在养殖场给奶牛挤奶，突然有邻居跑去招呼他。
“小张，快回去看看吧，你家那个要生了。”
听到这话，张大爷连假都忘了请，撒腿就往家里跑。据说，还跑掉了一只他从部队里穿回来的他最喜欢的布鞋。
到家时，张大爷的母亲正在家里替张奶奶接生，那时农村里生孩子几乎都是在家里生。张爷爷在门口来回踱步，直到他听到婴儿的哭声时，一种油然而生的感动涌上了心头，那是他爱的女人给他生的孩子。
“是个儿子、是个儿子！”张大爷的母亲抱着孩子从屋里出来，欣喜若狂。
可张大爷都没顾得上看孩子一眼，径直冲进了屋里，半跪在床边握住了张奶奶的手。
只见张奶奶面色苍白，还没来得及处理的床单上还渗着很多的血。
“老婆，你还好吗？能听见我说话吗？”
听见张大爷的声音，张奶奶缓缓睁开了眼睛，露出了一个虚弱的笑容，“你回来了？我们有儿子了。”
话音刚落，张大爷抱着张奶奶的身子泣不成声，他第一次看见这个女人如此的柔弱没有血色。说实话，他有点害怕。
“你哭什么啊？”张奶奶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你的鞋怎么少了一只？”
听到这儿，张大爷才发觉自己的布鞋少了一只。顿时，他抱着张奶奶哭得更加大声。
那天晚上，他安顿好了张奶奶和儿子，出去沿着养殖场和回家的路上找了一个晚上，可是也没能找到另外一只布鞋。
不过，他很快就收到了一份来自张奶奶的礼物。在张奶奶能下地之后，她悄悄给张大爷扎了双布鞋送给了他。这双鞋，张大爷一直穿到了现在，成为了他最珍贵的东西。
五、
他们去西湖旅游，是在生第二个孩子之前。
养殖场跟杭州有了业务往来，村子的人好像都看到了发家致富的希望。那次是要去给杭州的厂商送些牛羊，村长租了辆大货车可没人会开车。恰巧，张大爷当年在部队里学过开货车，这个重任就交给了他。
从村子里开车去杭州，要开上两天两夜。出发前，张奶奶很不放心，一只在张大爷耳边唠叨唠叨个不停。
“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吧！就当咱俩去度个蜜月，反正咱俩还没单独出去过。”
张奶奶当即答应了张大爷的提议，不过她并不是因为想出去玩，而是她实在放心不下。
两人刚走在路上便出了问题，张奶奶从未坐过车，更何况是大货车，她闻不得那股味儿，上车开始就吐个不停。张大爷担心她不让她去，而张奶奶也是担心他非强撑着跟着去了。
他们去了西湖，花了好几块钱留了一张照片，只属于他们俩的照片。
回家之后，张奶奶还是一直吐个不停。那才知道，原来她不是晕车而是怀孕了。
第二个孩子也出生于一个夏夜，是个女孩。
张奶奶很开心，她给张大爷的人生里凑成了一个“好”字。
六、
孩子们渐渐长大了，村里的发展也越来越好了。养殖场拓展了业务，在政府的支持下，要在市里面开一个公司，直接对接养殖场的禽畜买卖。
张大爷当过兵也识字有文化，他便第一个被选上。于是，一家人便搬进了市里去。
搬到了市里后，张奶奶便当起了全职太太。每天送完孩子上学，便是在家里洗衣做饭。刚开始的那段时间，张大爷很忙很忙，几乎很少有时间回家落脚。直到公司渐渐稳定之后，张大爷在家的时间才多了起来。
他知道，搬来市里，张奶奶很不习惯。
张奶奶害怕大城市的车水马龙，也觉得自己跟城里人格格不入。闲在了家里当全职太太，连自己曾经最拿手的针线活，也不得已放弃了。
有一天，张大爷下班回家，抱了一个大大的纸箱进屋。
张奶奶给他开门时，手里还拿着炒菜的锅铲，很是惊讶的问道：“你这是拿的什么呀！”
“你待会儿就知道了。”
张奶奶有些疑惑的又回了厨房，只听见张大爷一个人在客厅里劈里啪啦的搞了好久，终于在张奶奶端出最后一盘菜时，听到了张大爷嘴里的“大功告成”。
原来，他怕张奶奶无聊，花了这几个月攒下的积蓄，买了台彩电抱了回来。
“快来看看。”
张大爷将张奶奶拽到了客厅。
“这是什么啊？”张奶奶没见过这东西。
“这叫电视！”张爷爷拿着遥控器很是开心，“来，我教你。你看，这么一按就有图像出来了。你一个人在家无聊，就看看电视。”
“这得花多少钱啊！你买这个干什么！我一点都不无聊，我没事在家打扫打扫什么的挺好的。能退吗？你把它退了吧！”
看着眉头都皱成了八字的张奶奶，张大爷笑着拉她坐在了沙发上，“老婆，这房子啊，是村上给我们解决的，搬来就两张床一架沙发几张桌子，其他什么都没有。但是你放心，以后我们什么都会有的。”
“但是这东西真的没必要，还得用电吧，这还得浪费多少电费啊！”
“好了好了，我就做这一回主好不好！”张大爷宠溺的伸手捏了捏张奶奶的脸。
刚一上手，门口传来了女儿的声音，张大爷的母亲接回了两个孩子。
“爸爸，我回来了！”
张大爷不好意思的迅速收回了手，咳了两声又抓了抓后脑勺，起身去屋门口抱起了他的小情人。
张奶奶也害羞的理了理碎发，走到门口去接过了儿子的书包，然后张罗着一家人吃饭。
当然，张大爷做的还不止这些。从那以后，他每天晚上都带着张奶奶出去散步，教她认识商店画报上的那些字，鼓励她和邻居打招呼。从那以后，张奶奶变得自信开朗，笑容也多了起来。
七、
儿子女儿都离开了家去了远方上学，家里就剩下了夫妻二人。
张大爷是个紧跟潮流的人，他听说最近年轻人的圈子里流行将爱人称呼为“亲爱的”，他回家便也这么叫了张奶奶。
“亲爱的老婆，我回来了。”
张大爷下班回家，手里提了些新鲜的鱼虾。
张奶奶也是习惯了他几十年的“不正经”，早就欣然接受了他所有的称呼。
“快，洗手吃饭吧！”张奶奶接过了张大爷手中的东西，“你又买这么多鱼虾干什么？前两天买的还没吃完。”
“这不是你喜欢吗？喜欢就多吃点。”
两人一边聊着天，一边坐下来吃饭。
正吃着饭，张大爷突然捂住了胸口，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
等他再醒来时，是躺在医院的病房里。在旁边照顾他的，是公司的同事也是他现在的邻居。
“我老婆呢？”张大爷开口便是寻找张奶奶。
“大哥，你先躺下休息。”同事安抚了张大爷的情绪，“嫂子给你输了血，现在正在外面休息。”
“输血？为什么要输血？为什么要输她的血！”张大爷的情绪逐渐激动。
“大哥！你别激动！医生说你是太劳累的造成的严重贫血，必须要输血才好。医院的血库里没有血了，大家都去做了检测，就只有嫂子的血型跟你的配上了。”
张大爷沉默了好一会儿，稳定情绪后才淡淡开口问道：“她现在在哪儿？”
张大爷一个人举着输液瓶走到了医院的大厅里，看见张奶奶一个人靠在大厅的椅子上，闭着眼睛按压着抽血的伤口。
“老婆。”
张大爷走近，轻轻的唤了一声。
张奶奶睁开了眼，见张大爷病服扣子扣得歪七扭八，还举着个输液瓶，一时间觉得又心疼又好笑。
“你出来干什么？”张奶奶温柔的“责备”道。
“只是醒了没看到你，心里有点不踏实。”张大爷笑道，“就怕这一倒下就睁不开眼了，想想还有点可怕。”
听到这话，张奶奶伸手重重的锤了张大爷一拳，“赶快呸呸呸，说些什么丧气话？”
话音刚落，张奶奶有些扯到了伤口，疼得咧了咧嘴。
“没事吧！”张大爷连忙用空闲的那只手握住了张奶奶的手，“你说你给我输血干什么！”
张奶奶生第一个孩子时落下了很多毛病，本身身体就常年有些小病小痛，张大爷一直都很心疼她。
张奶奶笑了笑，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张大爷的手掌，说：“你要是倒了我的天才是塌了，也让我为你做点什么吧！”
两个人就这样站在医院的大厅里，握着彼此的手，满眼柔情。
八、
小女儿参加工作的那年，张大爷的大儿子生了头胎，夫妻二人算是正式升级当了爷爷奶奶。
也是在那一年，张大爷发现张奶奶的身体好像渐渐的不如从前了。
张奶奶的病情真正被发现，是在大孙子三岁那年的某一天，张奶奶独自一人送孙子去上幼儿园。直到大儿子接到了老师的电话，询问为什么孩子今天没上学时，一家人才知道张奶奶将孙子弄丢了。
知道了这件事的儿媳将家里闹了个底朝天，儿子报了警也不断地指责张奶奶。
“事情都发生了，你怪你妈有什么用！”
“不怕不怕，孙子很快就回家了，不怪你，儿子儿媳也没生气。”
这几句话，是张大爷那几天说得最多的话。
所幸，张大爷的孙子在几天之后被找到了。一户好心人在路上遇见了走失的小孩，报了警之后暂时将孩子养在了自己的家里，孩子身体健康情绪正常没有任何异样。
可是，这事发生之后，儿媳将孙子带回了自己家，请了保姆照顾也再不让张奶奶碰。张奶奶思念孙子，张大爷便经常趁着儿媳上班去了跑去她家，拍些照片回家给张奶奶看。
也是那事发生之后，张奶奶倒像是变成了比孙子还幼稚的小孩。在女儿的建议下，一家人带着张奶奶去了医院检查身体，检查结果是：张奶奶得了阿尔兹海默症。
那一天，张大爷的心里好像空落落的，不知道什么感觉。
张奶奶因为常年身体不好的原因，病情伴随着带来了很多并发症。无奈之下，张大爷只好送她住进了医院。
九、
“我来了，还记得我吧？还记得我是谁吗？”
张大爷每天在家做好了饭，坐很远的车程到医院给张奶奶送饭。虽然在医院也请了护工，但是他还是觉得自己亲力亲为更加放心。
每天去到医院和回家之前，他总会这样问张奶奶。他在害怕，他怕有一天她忘了自己。
“你是老张，是我丈夫......”
张奶奶这两年老得很快，她不再像张大爷第一次见她时那个十八岁的小姑娘。不过好在，每次她都能给张大爷的问题一个满意的回答。
孩子们都很忙，能来医院看望的时间很少，大多数时间也都只是张大爷一个人在医院陪在张奶奶左右。他们也不想给孩子增添任何的负担，有什么事也尽量自己去解决。
这天一大早，张大爷在家炖鸡汤。其实他不怎么会做饭，虽说年轻时在部队里做过大锅饭，但说实话不算好吃。张奶奶生病以来，他摸索着自己做饭，倒还算是有模有样。不过，蒜皮剥得不干净、菜叶没有把变黄的部分去掉、这些在从前给张奶奶打下手时，都是会被张奶奶吐槽的。张大爷每每一个人在厨房里回忆起从前的点滴，总是会无比伤感和孤单。
“喂，张大爷吗？您快来一趟医院吧，张奶奶摔倒了......”
接到了护士打来的电话，张大爷连忙关了煤气灶的火，鸡汤也来不及盛出来。他慌忙的穿上了那双张奶奶送给他穿了几十年的布鞋，飞快的出了门。平日节俭的张大爷打了出租车，赶到了医院。
再见张奶奶时，她的腿上打了石膏，面庞看上去比以往更憔悴了些。
“老婆，亲爱的，还记得我是谁吗？”
张大爷温柔的靠在她身边，亲了亲她的脸颊。
可是，张奶奶就睁着眼睛，一句话也没再说。
“你还记得我吗？我是老张啊！你不想说话也没关系，你捏捏我的手！”
终于，过了好久，张大爷的手心有了被握紧的感觉。张奶奶用尽了最大的力量，用她那双枯黄的手掌握住了张大爷的手。
“好啊好啊！你没忘，我知道了，你没忘！”
张大爷俯身抱住了张奶奶的身子，轻轻的把头埋在了她的颈窝。和张奶奶第一次生孩子那次不同，这一次的张大爷哭得很小声，因为他觉得此时只有坚强的自己才能带给张奶奶无比的希望。
“你先休息一会儿啊~我出去给你买点吃的。本来我在家里炖汤来着，谁叫你不听话摔了跤，害得今天喝不成了吧！”
张大爷宠溺的安抚着张奶奶，还轻轻在她额边亲吻了一下子。给张奶奶掖了掖被子，张大爷才起身出了病房。
他找到了护工和护士，声嘶力竭的问道：“为什么？为什么她好好一个人会摔成这个样子？你们是怎么照顾她的！”
张大爷一边说着，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大家为了安抚他的情绪，不断的解释也不断的道歉。
终于，张大爷没了刚刚的气势。他在走廊上的椅子坐下来，说：“我不怪你们，怎么能怪你们呢！她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这也正常。只是......看着她的样子我心疼。对不起，打扰你们了。”
说完，张大爷摆了摆手，拒绝了护士的搀扶。一个人，拖着疲惫的身影，走出了医院。
下楼之后，张大爷又在楼下遇见了“老王”，也正是那日的促膝长谈，让他来到了死亡预知诊所。
十、
“张大爷，您真的要替奶奶预知她的死亡吗？”张承飞问道。
张大爷点了点头，此时的他看上去很是疲惫，再也不是那个好像乐天派的老人了。
“张大爷，因为张奶奶没有来到这里，所以我没有办法帮您预知到准确的时间。只能拿出她的档案给您看看，上面会有她的死亡原因。”张承飞说。
“看看吧！”
张承飞在档案柜里找了好久，找到了张奶奶的档案。他先悄悄打开来看了一眼，忍不住叹了口气。
张大爷接过档案，边看着边流泪。张奶奶的一生中，跟他一起度过的时光太多太多了。直到看到了最后几行，张大爷反而淡定了许多。他双手有些颤抖，反复确认自己看真切了那几句话，才将档案还到了张承飞手里。
“小伙子，我......你有办法救救她吗？”
张承飞沉默了好一会儿，淡淡开口道：“张大爷，您在档案上看到了张奶奶死亡的地点，如果能够避免让她出现在那个地方，死亡便不会发生......”
“真的吗！”听了一半话的张大爷很是激动。
“不过，相应的代价会发生在她最爱的人身上。说得简单一点，也许她最爱的人就会替她去死。”
张大爷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继而又连连说了好几句，“那样也好，那样也好......”
“张大爷，您是想......”张承飞大概猜到了他的想法。
“小伙子，你这上面写的我老婆，是在医院里又摔了一次就再也没醒过来。如果真的像你说的那样，那我立马回去给她办个转院。”张大爷平静的说道。
“可是，您有没有想过这样的后果！您真的要替她做决定吗？万一......我只是说万一，张奶奶最爱的，是你们的某一个孩子怎么办？”
张大爷听到这话，笑得很是爽朗，他摇了摇头说：“小伙子，我确信她爱的人是我，只有我。当然，她也爱我们的孩子，但那种爱是不同的。我们终其一生所追求的爱情，不过就是一份彼此坚定而又有信心的爱。她可以非常自豪的出去说我爱的人只有她，我也有底气说出这样的话。替人做决定不简单，但我对她的爱简单而又不平凡。”
张承飞突然觉得自己很好笑，自己又为何要质疑张大爷的决定，自己不也是这样的人吗？
他望着张大爷清澈的眼眸，突然就明白了人们常说的，从前的车马很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十一、
张大爷带着张承飞送给他的糖果回了家，到家后的第一件事，他便召集了儿子儿媳和女儿开了一场家庭会议。
儿子儿媳听到父亲要给母亲转院的时候，极力反对并且不理解他的做法。
“爸，您这又是想干什么啊！”儿子气急败坏，“我妈的病已经很严重了，她现在在这个医院住得好好的，还刚受过伤正在养伤，您这个时候给她转院，怎么想都不合适啊！况且，现在医疗物资紧缺，我们往哪个医院转啊？有人接收吗？”
儿子说完这番话，儿媳也非常赞同。张大爷只是在一旁坐着，任由他们争论，眼底尽是哀愁。
“妹妹，你说句话啊！爸最愿意听你的，这不是瞎折腾吗？”儿媳一下子把锅甩给了女儿。
张大爷的女儿从小就跟张大爷亲，长大后也是个温柔孝顺的姑娘。听到嫂子叫到了自己，她走到父亲身边坐下，温柔的握住了他的手掌。
“爸爸，您能跟我讲讲，您为什么想给妈妈转院吗？”
张大爷的神情有些恍惚，他转头看了看女儿，好像突然看到了年轻时的张奶奶，他的眼泪又这样不自觉的流了下来。
“爸，怎么哭了？”女儿伸手擦了擦张大爷眼角的泪水，“没关系，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告诉我们，我们都听您的。哥哥嫂子没时间，我有时间。”
张大爷的女儿转头瞪了哥嫂一眼，她一直都不屑于他们的态度。嫂子翻了个白眼，自己坐到了一边去。
张大爷摇了摇头，说：“丫头啊，没什么原因，我就是想给你妈妈转个院。”
“好！爸，转，我们明天就去办手续。我来联系医院，就联系这附近的区医院，比现在的医院近些，您给妈送饭也方便。”女儿说着，轻轻的抱住了张大爷。
“妹妹，这可是你答应的，我和你大哥明天都有事。下班了还要去接孩子，没空去帮妈转院。”张大爷的儿媳连忙说道。
“是是是，是我答应的，我也没想让你们帮忙。只是我提醒你一句，大哥，你们现在都为人父母了，还是给孩子做个好榜样。别等到自己老了，才觉得孩子对你们不好。”
张大爷女儿说完这话，又扶起了张大爷，笑着说道：“走，爸，我下午没事儿，咱们去医院陪陪妈妈。”
女儿扶着张大爷走出了家门，留下了儿子和儿媳在屋里沉默着对视。
十二、
张奶奶转院后，张大爷照顾她确实是方便了不少，他也去得更加勤了些。
最近张奶奶的腿恢复得很好，不过记忆倒是更加差了。张大爷时不时的从家里拿些从前的物件过去，希望能刺激她的记忆力。
“老婆，你还记得这个吗？”
今天，张大爷带去的是那枚他们结婚时，他送给张奶奶的军彰。
看到了这枚军彰，张奶奶很是动容，嘴角不停的颤抖却说不出几个字来。
张大爷俯身在他耳边，良久终于听清了她的声音。
“老张......结婚......礼物......送我......”
张大爷满意的摸了摸张奶奶的脸，温柔的说：“记得，你记得！”
然后，他又摸出了一张照片，是他们第一次去西湖拍的那张纪念照。
“西......西湖......送货......”张奶奶小声说道。
张大爷开心得止不住的亲她，连连叫好。
那天回家之后，张大爷拿着摆渡老人送给他的笔，在桌前坐了很久，终于提笔给张奶奶写下来一封信。
亲爱的老婆，你好啊！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们应该已经天各一方了。虽然很舍不得，但我很开心，你还平安的活在这个美好的世界里。你嫁给了我几十年，为我生儿育女，吃了太多太多的苦，你的好我将永永远远记得。如果有下辈子，希望我们还能做夫妻。不过，我想你当男人我来做女人。我愿意体验一把你为我孕育孩子的艰辛，也想你能如我一样厚脸皮的叫我一声“亲爱的”。原谅我，走在了你的前面。或许活下来的人会更痛苦一些，但是相比痛苦，我更希望你活着，好好的活着......
写这封信时，张大爷的眼泪滴湿了大半张纸。堂堂七尺男儿，曾经风姿卓越的军人，在这段时间里，因为一个爱了一辈子的女人，快要流干了眼泪。
十三、
诊所里的歌声停止了，张承飞的笔突然开始闪起了强烈的光。
当张承飞去到医院时，张大爷的身体摔倒在了张奶奶的病房门口已经断了气。一群医生护士围在他身旁，在原地给他做着急救。
这个死亡的方式，是张奶奶档案上的死因。爱了一辈子的人，连离开都要以你的方式。
张承飞找了好久，不见张大爷透明的灵魂。
跨过门口的医生，张承飞果然在病房里看见了张大爷。
张大爷站在张奶奶的病床边，最后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脸颊，可是已经没有了真实的触感。可他这一次没有流泪，而是俯身在张奶奶的耳边小声说：“真好，亲爱的老婆，好好活着......”
张大爷转头，看见了张承飞，对着他笑了笑。
张承飞上前，伸手去搀扶张大爷。可就在他碰到张大爷的那一瞬间，口袋里的钢笔开始散发出更加剧烈而又刺眼的光，张奶奶的呼吸机也同时发出了剧烈的声响。张大爷还来不及回头看她，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吸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整个过程快到张承飞来不及反应。
“救过来了救过来了！”门口的医生大喊道，“快，里面病人的呼吸机响了，快进去看看！”
说完，几个护士将张大爷搀扶了起来，其他的医生冲进了病房查看张奶奶的情况。
看着毫无灵魂的被带着的张大爷，张承飞很是惊慌的离开了医院。
十四、
回到诊所的张承飞还有些惊魂未定，这么多年了他还是第一遇到这种死而复生的情形。
他打开了电视机，观察起了医院的情况。
没好一会儿，张大爷也找了上来，他的情绪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激动。
“为什么？为什么！不是说好我替她死吗？为什么我活了，她进了急救室！”张大爷咆哮着。
而张承飞也搞不清状况，任由他抓住自己的衣领发泄着情绪。
这时，摆渡老者出现在了诊所里。
“老张，别激动。”摆渡老者拿下了张大爷的手臂，“来，坐。”
见摆渡老者来了，张大爷的情绪稍微缓和了些，他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你看，你的太太并无大碍，你们都没事了......”
顺着摆渡老者手指的方向，张大爷透过电视看见张奶奶从急救室里被推了出来。
“这......这是怎么回事？”张大爷问。
“可能你们都太爱彼此了吧！你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救赎对方。”摆渡老人叹了口气，“她的病很严重了，已经忘了你了，所以她已经不记得你是她最爱的人。自然，便无事发生。”
张大爷埋着头，低垂着眼帘，一丝光照在他没有血色的脸庞上。那一瞬间，张承飞突然觉得张大爷好像老了很多。
“为什么会这样？”张大爷自说自话。
他的眼泪又斜斜的从眼角滑落，嘴巴颤抖了着微张了好几次，才用很小的声音说:“我宁愿替她去死，也不想让她忘了我。”
“老张啊，这是好事！就算她忘了你，你们还可以陪伴着彼此。”摆渡老者拍了拍张大爷的后背。
张大爷缓缓起身，挤出了一个微笑，他说：“谢谢你们！还有，小伙子，刚刚对不起了，是我太激动了。老王说得对，这是好事是好事！我就先回去了，刚刚急着来问你，把我进了急救室的老婆一个人扔在了医院里。她胆子小会害怕，我就先回去了。”
说完，张承飞目送着他走出了巷子。这个背影，与那日那个渐渐从巷子远处靠近的身影不再相同。短短的时日，被爱人遗忘的张大爷憔悴了好多。
“回忆起你的伤心往事了？”
直到听到摆渡老者的调侃，张承飞才发现自己竟然也流了泪。
“好好活着不好吗？现在才知道，非主观的死亡有多可怕了吧？大家都想活着，没有人想死。”摆渡老者继续说道。
张承飞不愿再听他说话，走出了诊所悄悄跟在了张大爷身后把他送回了医院里。
十五、
后面的连续好几天，张承飞都在持续的关注着张大爷。
张大爷还是一如既往的给张奶奶送饭，替她按摩，帮她回忆过去的事情。只是，张奶奶待他都像是看一个陌生人一样，再也不是事事有回应了。
这一天，已经连续闪了好久绿光的钢笔光亮突然熄灭。张承飞猛的一抬头，看见电视里，病床上的张奶奶开口说话了。
“你长得很像我的爱人，他总是很调皮搞得我很害羞……他叫老张，是你吗？”
烈日当头，张奶奶一句话让张大爷红了眼眶。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他们用彼此的力量替对方战胜了死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