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泠旋眸不怕他,更不打算接受他。但他有办法实现自己的愿望。他是皇子,在西沃这个泠氏家族称王称霸的边陲,连泠玖炎都要对他大行叩拜之礼。
他恋恋不舍,但又不能继续傻傻地立在门外,尽管泠家的人没有谁敢嘲笑他。泠家的人都诚惶诚恐地伺候着他,躲避着他。
他转身,准备离去。
但是,在这样的时刻,那门竟然开了。
早衣深深低着头,将门完全打开,轻声说:“殿下请进!”
茶昶顿了顿,信步而入。
在那小巧而万分精致的花园里,在那条狭长而曲折的花径上,立着比花儿还要美上千倍万倍的人儿。
茶昶走近她,微微地笑。
旋眸缓缓顿身,说:“旋眸令殿下久候,实在放肆,请殿下恕罪!”
“泠小姐言重了!”茶昶的话远不止这些。
他还想尽情一吐倾慕之声,但他及时刹住了。
幸亏他刹住了,否则,旋眸听了之后,或许会立刻改变好不容易才做出的决定。
然后,沉默。
旋眸的手指轻轻触摸着身旁一朵已经绽放的花儿。
茶昶笑,说:“这花——”
“你能带我离开这里,是么?”旋眸蓦然这样问。
茶昶有些惊讶。这是当然的。但是,片刻之后,他释然了。他在想他的权势。
他没有去想:实际上,他误解了。
这怨不得他。他刚来到西沃不久,他对泠家的认识甚至连皮毛都算不上。
“当然。”茶昶回答道,释然之后迅速地说。
旋眸的心湖在澎湃。她长这么大,没有走出过泠家大宅,从来都没有。这一十六载里,她可以随意地走出属于她的这个小小的院落,她可以随意地出入泠家的任何一处院落,可是,泠家大宅的大门到底在哪里,她只是“知道”而已。
泠玖炎认为人心叵测,这个人间的人明争暗斗,有时候或许只是为了一碗饭食。他认为泠家的男人可以在外拼死拼活,但泠家的女人只要待在泠家大宅里安享富贵就好。
泠家的房屋因为有了泠家的女人才鲜活蓬勃。而泠家大宅的出入大门,是只为泠家的男人而建造的。
可是,旋眸并不打算体谅泠玖炎的苦心,一如她从来都不愿意承认,自己是泠玖炎最疼爱、最珍惜的人。
她的心里只有这样的印痕:泠玖炎禁锢她的手足,一禁锢便是整整一十六载。
这一十六载是她的牢狱生涯!她受够了!
“你能把我的母亲一起带离这里么?”旋眸问。
问的时候,旋眸心里想着她那苦守在一间小小的寝室里的母亲,眼眶里是湿润的。
“当然可以。”
茶昶回答的时候,心里只想着,他要将这样的绝世美人带回京城自己的宫阙里。旋眸的母亲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件行李。
那时候,茶昶还没有见过银痕。实际上,他从来都没有见过银痕,即使是以后他成了银痕名义上的亲人的时候。
旋眸没有想到,母亲竟然从未想过要离开泠家。
她本来以为,母亲一定和她一样,早已恨透了泠玖炎,进而恨透了这个家。她本来以为,只要有办法逃离泠玖炎的禁锢,母亲便一定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母亲,为什么不离开?难道您还没有受够这样的罪吗?难道那个男人对您所做的一切还不够可恨吗?”旋眸在恨,恨透了,“他宠爱每一位长相妖娆的女子,他自称风流多情,可却把结发妻子冷落在一个角落将近二十载!他配做丈夫吗?他对外声称是多么地疼爱唯一的女儿,他把他能给女儿的都已经给了,把能为女儿做的都已经做了,可是,他竟把女儿禁锢在一个大宅院里整整一十六载,甚至私自剥夺女儿选择幸福的权利!他算什么父亲?他没有资格做我的父亲!他没有资格做您的丈夫!他没有资格要求您为他苦苦守候!”
银痕本来在诵经,可是,女儿的话使她没有办法不暂停。她知道女儿怨恨父亲,却没有想到,女儿对父亲的恨竟是如此之切、如此之深,以至于让她不知如何是好。
她出生在一座大宅子里,在父母的百般疼爱之中长大。长成一十八岁,便嫁给了泠玖炎,住到了如今这座不希望女人频繁出入的大宅子里。
再然后,她躲在一间寝室之中,一遍遍地诵经。而她所诵的经中,没有教人怎样消解怨恨的。
她已经没有娘家了。她的父母双亲早已过世。银家那座大宅子,早已成了一座枯宅。她回去,谁也见不到。
可是,真的要离开吗?离开泠家,离开泠玖炎?
这间寝室,她已经住了将近二十年了。泠玖炎,她已经嫁了将近二十年了。
“母亲,您为什么不说话?难道您还留恋这间小小的寝室吗?难道这样的牢狱,这样的一成不变的生活,还没有令您厌倦吗?”旋眸紧紧抓住母亲的手,恳求道,“母亲,跟女儿走吧!跟女儿一起,永远离开这个可恨的地方,永远离开这里的、所有的可恨的人!”
银痕的心在动。但是,却并非因为离开泠家的诱惑。
诵经是她自己选择的。点燃檀香亦是她自己选择的。她早已习惯了如今这样的生活。她不想有任何的改变。
她从没有想过要离开泠家,亦没有想过要离开女儿。即使是女儿将来嫁做人妇,亦会依旧住在泠家大宅里。
可是,她却知道,女儿如今的决定,她是改变不了的。
她的心在动,其实是在疼。还有机会再见吗?骨肉至亲,从此相隔千里万里。
“母亲,您留在这里,便是和女儿分离,您舍得吗?我是您唯一的女儿,是在无数泠家人当中唯一真正珍视您的人,您舍得吗?”旋眸的泪水在涌,“母亲,女儿不想和您分离,不论是生还是死,不论是富贵还是贫穷,女儿都不想和您分离!母亲……”
旋眸的眼前是一片绝对的黑暗,她看不见母亲的面容,不知道母亲正在想着什么。她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说服母亲,她不知道怎样做才能消解心里的痛楚。
她恨那个男人,那个给了她生命却不珍惜她的男人,那个把她的生身母亲冷落了将近二十年的男人。她一直哭。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不停地流淌出清澈的晶露。
银痕很心疼。她几乎就要答应了,答应跟着女儿走,答应离开泠家,离开西沃。但实际上,她只是如此想想而已。
但是,她打算把一些事实告诉女儿。
这些事实,她如果说出口,便不用尝受隐瞒的痛楚。她如果说出口,她亲爱的女儿便不会如此愤恨自己的生身父亲。
可是,她刚刚从蒲团上站起身,刚刚转身想要把女儿拥在怀里,刚刚想把那些事实说出口的时候,却不由地愣怔住了。
她竟然会看见他,那个已经许久,不,已经多年不曾到她的寝室里来的人。
他来了多久了?
“母亲!母亲!……”
“你的母亲不会跟你走的。”泠玖炎突然地开口,却是冰冷的语气。
银痕看见泠玖炎冷冽的眼神,硬生生地把话咽了回去。她看向女儿。看见女儿的惊讶,她很心疼,可泠玖炎对她的警示,她不能视而不见,绝对不能。
他们隐瞒了一十六载,都是为了女儿平静地成长。
而已受惊了的旋眸,立刻终止了哭泣,终止了祈求。
她恨自己的哭泣。如果没有哭泣,她便不会暂时丧失了灵敏的嗅觉,便不会对泠玖炎的到来一无所知。
“你跟茶昶皇子走,日后便是王妃,便是皇亲。你有你自己的荣华富贵。你的人生不在西沃,不在泠家。但是,你的母亲不一样。”泠玖炎说,“银痕生是泠家的人,死是泠家的鬼。她的根在西沃,不在京城。”
泠玖炎语气里的冷硬,旋眸自然听得出来。她只是看不见他的冷硬面容而已。
可是,如今的她,何曾让自己去想去念,在如此冷硬的语气和面容之下,其实掩藏着深厚的疼惜呢。
如今的她,只是再一次地告诉自己,泠玖炎终于把自己心里的真正所想说出口了。她这样的女儿对谁——即使是泠氏这样的大家族——来说都是一个累赘。她又何必苦苦哀求母亲,她又何苦担着母亲的忧虑呢?
“母亲,孩儿要离开了,您保重!”
旋眸迅疾离开母亲的寝室。
她在离开的时候,狠狠地嗅着泠玖炎的味道。她要牢记这样的味道。
她要牢记:拥有如此味道的人是阴毒的,他只要寥寥几句话,便可使你的苦苦哀求所得统统消散。拥有这样味道的人是不可信的,他的手段里含着随时随地致你于伤痛之地的可能,即使他是你的血亲。
这样苦痛的明白。
旋眸终于步出了泠家。
她要求步行离开泠家。
她在泠家无数人的注视之下离开。
囚禁了她整整一十六载的泠家大宅,她如今终于可以将之撇在身后了。她看不见这样的庞然大物。她一生都不想再看见它,她一生都不想再回到里面去。
离开。
即使是在她离开的时候,她的母亲都没有走出那间点燃着檀香的寝室。但她知道,跪在蒲团之上的母亲日日夜夜所做的祈祷,都是为了她这样的女儿。
离开的时候,她还嗅到她已经牢牢记住的味道。
但是,他亲自送到泠家大门的人,不是她。他敢不恭敬吗?!他敢在茶昶皇子的权威之下端着泠氏当家的架子吗?!他敢不领着泠氏上下恭送茶昶皇子吗?!
旋眸的脚步在移动,在人群里移动。
她是天生双目失明的人,但却撇下了软轿,撇下了茶昶皇子的护驾。不仅如此,她还挡开了随身使女的搀扶,肆意地在人群里移动。
她听到无数陌生的声音,嗅到无数陌生的味道,感觉到无数陌生的人,感受到有生以来的自由与畅快!
她猜想,周围的风景一定相当的漂亮;她猜想,人们在看到她的时候,一定是带着赞赏的目光;她猜想,以后的日子里,她可以经常走在人群里,呼吸着这个人间的真正的味道……她告诉自己,她已经离开泠家了,已经离开泠玖炎了。
可是,为什么心里竟是隐隐的疼痛呢?
已经告诫自己要忘却泠家的一切,甚至忘却仍旧生活在苦痛之中的母亲,可是,为什么在蓦然回首的时候,眼前那片绝对的黑暗里竟闪烁着惨烈的光芒?
阳堂!
阳堂,你在哪里?你可知道,你的旋眸已经逃出来了?
阳堂……旋眸这样的呼唤只能藏在心里。茶昶的味道已经逼近身边。
她想再次肆意走着,却被茶昶一把扯住。
“旋眸,日后有的是行走的机会。现在,我们要尽快赶回京城去。”
茶昶说。
但茶昶的话没有进入旋眸的耳朵。她太欢欣。她还没有真正想过,她是已经逃离了泠家,逃离了泠玖炎,但却是依靠着茶昶的力量。
茶昶不是泠玖炎这样的边陲巨贾。他是泠玖炎花费巨资从千万里之外的京城引到西沃来的。
他还不是普通的京城人氏。京城皇家主宰着整个天下的命运,茶昶皇子或许只需一句话,便可使生灵涂炭,便可摧毁一切。
她会想到这些的。只不过,当她终于想到的时候,她不该做的事情,都已经覆水难收。
茶昶要尽快赶回京城去,并非仅仅是为了向皇室引见他自己挑选的王妃。
他的父皇,还没有在十五位皇子当中,挑出储君的人选。
他的父皇虽然还不算太过老迈,但身子骨却一日不如一日。
人间事诡异多变。
世间人心机叵测。
“旋眸,上轿!”茶昶索性下了命令。
旋眸微微地怔住了。
驿站不大。但是,茶昶的房间很大,因为,他是住在当地父母官的官衙里。
茶昶是从来不会住在驿站里的。他和他的兄弟们出京办事,一向都是住在当地父母官的官衙里。
茶昶是非常特别的皇子。不仅特别在是皇后所生嫡系皇子,还特别在,当堂而皇之地住进官衙之后,吩咐地方官把最好的婢女都叫去伺候泠旋眸。
不明的人都在背后猜测:泠旋眸,一个虽然绝世美丽却双目失明的女子,到底是个怎样的出身,竟能得到最有希望被立为太子的茶昶皇子的眷顾,竟有机会成为未来皇帝的宠妃。
这样的事情,散发着一种鬼鬼祟祟的味道。
旋眸的嗅觉很灵敏,灵敏表现在很多的地方。
她的听觉亦是异常的灵敏,灵敏到能够在更夫喊出的第一声更声之中,听出那一丝丝的异样来。
衙门的围墙之外,更夫一下下地敲着锣,一遍遍地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这些都不奇怪。奇怪的是,这更夫在衙门围墙之外竟是徘徊不去。
一下下地敲着锣,一遍遍地提醒着围墙之内的人们。
旋眸听得明白,听得心惊肉跳。她怎么可能听不出那是谁的声音,怎么可能听不出,这普普通通的话里,所隐藏着的含义。
她和他所认识的时间长达一十六载。她和他之间深厚得无与伦比的默契,使得彼此心灵相通。
她甚至可以隔着围墙嗅到他的味道,温暖的味道。
他终于回来了,为她。
她逃出泠家是为了和他一起脱离泠家远走天涯,他知道。
“早衣!”她急忙去呼唤心腹使女。
早衣奉命遣退了所有茶昶派来的下人。但是,现在已是深夜,她们出不去。而明晨,茶昶一定会下令继续赶路。怎么办?
旋眸一向冷静的心在此刻变得异常地烦躁与担忧。不能就这样跟着茶昶皇子去京城。他不过是她借以逃离泠家、逃离泠玖炎的一个依傍。她万分感激他,但绝对不可以就此以身相许。
只有阳堂,才是她今生死生相随的人。只有阳堂,才能够给她想要的幸福与安宁。
“小姐,可以装病!”早衣说。
旋眸看不见早衣的表情,亦没有想过要去猜测她的表情。不过,装病,倒是一个很好的办法。但是,如果茶昶皇子无视于她的病情,而仍旧继续赶路,怎么办?能够瞒过茶昶皇子吗?
“小姐,您只管躺在床上茶饭不思,其余的交给早衣就是。”这心腹丫头如此说。
阳堂很聪明。
他懂得躲在官衙外探察里面的情景,亦能够从有大夫被请入官衙这件事情上,猜测到旋眸的计策。
他唯一感到棘手的是,该怎么进到官衙里去。大夫已经到了,而且是官兵们去请,然后陪同着进到内衙的。他没有机会假扮。
他在官衙外徘徊。
而官衙内的旋眸假装出来的病情,使得茶昶皇子不得不暂缓行程。
茶昶很焦急。因为,旋眸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病疾,竟是连本地最有名的大夫都诊断不出来的。
他还焦急于不能尽快地赶回京城。京城如今的形势,对他已经很不利了。所以,他此刻把官衙里的所有的人都叫到了面前,然后对着他们发火,发很大的火。
然而,不论他的怒火多么旺盛,旋眸依旧躺在床上茶饭不思。
茶昶走近旋眸的病榻之前,她便知道了他的到来。她不喜欢他走近自己,但如今倒是希望他能来探病。
她已经在病床上躺了很多天了,已经相当地焦急了。她想,阳堂亦一定是焦急万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