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宣德门,经查核禀报,经垂拱殿,一路行至福宁殿。
是安再一次整肃仪容,然后跟在都班知身后趋行进殿,向斜倚在殿中榻上的官家作揖行礼道:“宁化大将军、上护军、长安侯爵、赐紫金鱼袋,臣,程是安拜见陛下,陛下圣安!”
她立在阶下,大大的官帽压在小小的一团紫色上,只有腰间的玉佩和金鱼袋亮着一点光。
官家见她进来,脸上立刻展露出笑颜来,挥手道:“吾儿近前来让爹爹瞧。”
是安忙上前去跪坐到官家榻前,扬着笑脸,问道:“官家近日好吗?头还痛吗?”
官家抬起手摸在她还泛着黄的额角上,探了头轻轻地摩挲,“还痛吗?”
是安摇了摇头,也学他的样子伸了手去探官家的额头,关心道:“我的头不痛了,官家的头还痛不痛?”
“爹爹的头也不痛了!”官家将她的手拿下来握在自己手心里,来回的看,又是心疼又觉得可爱。
是安也去看他,见他幞头之外鬓发未松,眉头眼角也甚是平和安然,只两只手瞧着却比先更消瘦些。
外头正是热得时候,蝉鸣声此起彼伏,一声赛过一声。有女婢端了两碗冰饮子过来,都班知将它轻轻放在榻前的几案上。
是安一看,眼里的笑意立时漫出来,“官家知道特意叫人给我备的吗?”
那都班知见官家还未说话,是安自己先抢白了,不由一笑。
官家不理她,只道:“你在外面整日生事,搅得谁都不安,我才不给你备着。”
是安嘟着嘴,“那官家自己要独吃两碗吗?”
官家将冰饮朝自己拉近了,故意问她:“那你先说说为何那日同人争执?”
是安转过身子,终于还是把那碍人的官帽拿下来,看了看地上又看了看几案,都班知连忙过来从她手上接过去。
是安自己又拉了官服的袖子要去擦头上的汗,官家见了只将自己案上一条青色的帕子递过来。
是安接过去擦着汗,没好气道:“‘争执’?陛下的御史们对我还挺客气,我就是打架了!我才不要他们遮掩。”
官家见她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嚯”,转头向都班知,道:“你瞧瞧这个竖子!”自己坐直起身子朝是安问道:“你还不要人遮掩了?那你倒说说为何去街上打架?”
是安还未开口回辩,他又从她肩上捏着衣服,“你是个着紫的侯爵,当街同百姓争斗,还殴伤了人,御史还参你不得了?”
是安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紫袍鱼袋,也觉理亏,“我才没有仗势欺人,官家不知道,他们有三个人,我们就两个,后来旁边那些书生也都帮着他们一起上了,阿二给人压在地上气都喘不出了呢!”
“是吗?”官家狐疑道:“你那个护卫一身武艺,你不是也学了些三脚猫的功夫在身上吗?”
是安转了身子坐过来,认真道:“官家这话说的,我学功夫是为了有朝一日给官家保卫大宋江山的,又不是学了使在自家百姓身上?”说起来就有些不忿:“那几个破书生虽然胡说八道,但打一顿也便罢了,叫他们长记性而已,谁要真打死他们?”
官家听她这样辩驳,不由叹气道:“朕前些年因何打你?如今还说这些话。”
是安低着头噘了嘴想了半晌,才抬起头来特别认真的回道:“官家还说?那今日我便同官家分辨清楚这事。”
“官家打我,无非这几点原因。一是没有禀报奉诏就擅自离京;二是年纪小做事鲁莽;三是可能会影响都狄叔……使相前方作战。但我也同官家今日说明了,我是知错了的,以后也绝不敢再这样鲁莽,官家自己还记着?……反正官家不许再说这事了!”
仁宗看她一本正经狡辩的样子,无奈道:“我也不知怎么教养的你,如此不听话”,说着便将冰饮子推到是安面前,“赶紧吃吧,不凉了。”
是安连忙拿了勺子,也不论旧事了,专心去消灭可口的凉品。
官家自己也端了一碗吃起来,忽又问道:“你去见过福康没有?”
是安低着头,只顾赶紧把美味乳酪咽下去,嘴里含混不清:“外臣未有奉诏,不敢擅入内廷。”
“唔,这话倒是听得紧,也没去看狄卿?”
是安一口乳酪含在嘴里,眨了眨眼睛,又吃进一口去,含糊道:“有开封府和三司、禁军在,臣如今这么大了,使相门户自清,臣又是所谓军侯,这个时候自然不便与我往来了。”
官家听此,轻轻放下手中的勺子,见是安已吃完一碗,换了笑脸道:“只此一碗,不可过多了。”
是安抹了抹嘴,也笑道:“自我出宫后,凡再回来,也没吃过官家给的第二碗了。”
官家摇头笑道:“那是给你留着肚子,好去吃你福康姐姐的。”
是安眼睛瞟过几案上堆放的札子,官家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低声道:“不见也好”。
是安听了,目光从那些堆放的札子上移回到官家脸上,到底有些委屈,又怕官家看出来,便低头去玩腰上的玉佩。
官家便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放心”,说给她听,也说给自己听。
是安便有一滴眼泪滚进紫袍里。她哑着嗓子,觉得掉眼泪真丢人,“我不喜欢他们成日催逼官家。我愿意去同那三个书生道歉,我今日见过老师已同他说了放人了。”
官家原先以为她在担忧狄青,这时才笑道:“这个倒不必,你不是也伤了?御史们并没有苛责你。”
是安低声道:“我倒宁愿他们写来的这些都是骂我的,只怕我如今哪里够得到他们眼睛里去。”
“又浑说。”
“对了”,是安眼角还泛着红,眼睛却故意弯出一个弧度勾起嘴角,道:“我着人寻了好大的灵芝同其他珍贵药材都送到御药院了,日后叫太医看了,给官家做了来吃。”
官家摸过她的头顶:“吾儿孝顺。”
是安顺势趴在官家膝上,拽住他赭色袍服的一角,徐徐安慰道:“我母亲四十岁方生了我,承蒙官家看顾宠溺,如今长到这样大了,当然要好好孝顺。”
官家听了常常呼出一口气去,心里却知道她是在开解自己,她不说明,他也就当听不出,所以只抚着她的头发笑说,“你也知道朕是宠溺你。”
程是安心里生出些酸涩愧疚,庆历三年不止逝去了一个小皇子,还出生过一个小公主呢!
拜别仁宗后,先乘坐特赐的檐子往坤宁殿同皇后问安。
圣人娘娘素来没有什么多说的话,问了问她的伤势,叮嘱了不许她多胡闹,再赐些她小时候爱吃的糕饼,都是放她去见福康公主的必要流程。
福康公主,虽是贵妃之女,但因官家子女稀薄,她又是长女,所以备受宠爱。
公主如今已经十九岁,早在她九岁时便被官家许给了生母章懿皇后的外甥李玮,只待明年册封之后便可出降。
虽这李玮在辈分上是官家表弟,但因本朝有“升行”旧制,所以并不算违伦。
所谓“升行”,乃是太宗所立。专指公主出嫁后,将驸马升行,公主随之成为公婆的同辈,不必行舅姑之礼侍奉公婆,此制在民间看着虽然有悖纲常,但实在又是不得已而为之。只因太宗是兄弟继位,年龄上只比太祖小了十二岁,所以在与同辈高官联姻时,为使年龄相当,常不得不将公主们许配给对方孙子,这便无形之中降低了皇室辈分,所以只能通过给驸马升行来保护皇室尊严。
待是安来到柔仪殿,内监梁怀吉早已等在门口,见是安下轿忙去搀扶,是安自己则一把脱下官帽,一进门就拉了怀吉袖子直往内殿奔。
怀吉被她拉着跑,也只温和的笑说:“公子慢些跑,慢些跑。”
等进了内殿,却见公主坐在榻上绣着一个帕子,是安放开怀吉的袖子近前一看,啧啧道:“姐姐一定是今日听到我要来了,才急急忙忙拿起来绣的。”
公主连忙将帕子往背后一藏,皱眉道:“就剩一点儿了,你先同怀吉哥哥玩去。”
是安见她装模作样的还不给自己看,便放开手去,走到怀吉面前,伸手指了指自己颈间的方心曲领,怀吉立刻上前来替她解下。
是安趁机盯住怀吉秀白的侧脸,坏笑道:“哥哥,等明年公主姐姐嫁了,你到我府里来教我写字好不好?”
怀吉露出一侧的酒窝,想刮一刮她的鼻子,正要开口,公主已经“呸”道:“以前教你的时候你也坐不住,如今去教你你便坐住了?”
是安才不管,直盯着怀吉将方心曲领同官帽好好安置后,便一猛子跳到怀吉背上,险些把两个人一起摔在地上,还好怀吉反应快及时抓住了她的腿,是安便将下巴抵在怀吉背上,“哥哥好久没有背我了。”
怀吉便托稳了她,当真背着走起来,笑道:“公子怎么这么轻,不好好吃饭吗?”
公主抬头看过一眼,又低头去赶手里的活计,无奈道:“你如今这么大了,不知羞,怎么还跟个孩子似得?”
“绣你的帕子吧,我一会儿就走了”,是安才不理她,又从怀吉身上跳下来。
“怎么了?”怀吉问道。
是安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裹,“哥哥不硌吗?我硌的慌。”
“这是什么?”怀吉又问。
是安将小包裹放在桌上,打开给公主和怀吉看道,“开封府福利太好了,钱没花完。”
怀吉随便拨了拨里面的银钱首饰:“一点儿也没用到吗?”
是安将两只手撑在桌上,道:“用了用了,你们给的太多了而已。”
公主已收了线,将做好的帕子拿过来扔在是安身上,“我可再也不做了。”
是安将这湖碧色丝帕拿起来认认真真地观摩,粉蕊海棠之下,一个小小的“安”字是她的名讳。
是安便笑着将帕子认真叠了揣在怀里,这时才想起来,连忙唤人将圣人娘娘所赐的糕饼捧来,三个人围在一起安安静静的品着茶、吃着点心。
公主抬手看了看是安的额角,道:“你长大了,越会同人打架了。”
是安一边嚼着糕点,一边将她的手挥下来,嫌弃道:“手脏都弄我脸上了。”
公主好好的一腔柔情被她击碎,恨道:“哪里脏了,你不是一样吃进嘴里了?”
是安犟道:“那不一样,我一会儿还出宫回家呢,给人看着了,不要面子吗?”
怀吉笑着从怀里拿出自己的帕子轻轻替是安擦拭,道:“现下干净了。”
是安低着头,将整整一块糕饼塞进嘴里,嚼啊嚼、嚼啊嚼。
“公子慢些吃”,怀吉替她续上一杯茶。
“你们外头连吃的也没有吗?把你急的,谁跟你抢?”公主伸手帮她捋背。
是安饮过一口茶,将嘴里的糕饼吞干净,“你们明年出去了,不就晓得外面有没有了?”
外头等着的内监过来催促。
是安拍了拍肚子,站起身说道:“你看,能不赶紧吃吗?”
怀吉已经去拿她脱下来的装备,公主接过官帽给她细细戴好,怀吉则帮她重新系上方心曲领。
是安自己拍了拍胸前的衣服,朝公主作揖道:“臣告退。”
公主伸手仔细将她的袍子往下抻了抻,又是嫌弃又是心疼:“那些打你的人处置了没有?连侯爷都敢打,不要命了。”
“处置了,处置了”,是安安慰她。
“你要是让我再听到一次说你同人打架,看我以后还帮不帮你?”公主又恨道。
是安只好再次行礼道:“臣知错了!等公主姐姐明年出宫了,再日日管教好不好?”
公主听她又这么说,一下羞红了脸,劈手就要从她怀里扯了送她的帕子出来。
惊得是安赶紧告饶,“新的新的!错了错了,我错了!”
公主这才弃手,重又好好的看了她周身,到底不舍地对怀吉道:“哥哥去送送吧。”
是安好不容易能和怀吉见一面,自然遣了檐子和他一路走出去。
怀吉微躬了身子跟在她身后一步远的地方,是安便慢慢地走,低声道:“等明年姐姐出宫了,咱们也就方便见了,也就没这些虚礼了。”
怀吉浅笑着,低声回她:“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是安宽大的袖子被风吹起来,直漾到怀吉胸前来,“公主也常常挂念公子。”
是安道:“我知道,姐姐素来肯疼我”,她又停下脚步转头对怀吉嘱咐,“姐姐的‘病心’若再犯了,你记得遣人出来告诉我。”
怀吉点头称是,是安又转过头去,继续朝前走。
身后传来怀吉的声音,只轻轻的一句。
“公子勿要多虑才是。”
是安红着眼眶,心想:哪能不多虑呢?
快到右长庆门了,她侧头看了看旁边的宫墙,径直往前没有说话。
怀吉也侧头看了看旁边的宫墙,依然颔着首微微一笑。
公子小时候一发难受,就爱站在宫墙巷道里不说话。一堵红色的墙成了她藏身的小小屏障,他像现在这样走过去,蹲在她身边,问她,“公子愿不愿意和怀吉走?”
她眼睛里含着泪,怎么也不肯落下来,吸一吸鼻子,真的伸出手给他牵。
他那个时候还在崇文院服侍,也就比公子现在小那么一点儿。
那时候就想着,两个人一同面对着这堵高高的红墙,总是好过一个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