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安这一日到宫中演武给官家解闷，出来后只觉得百无聊赖，神情萧索。
李乙坐在马车里，见是安散散地，便尝试着问道：“今日也没见着公主吗？”
是安歪着头，有气无力道：“我如今是外男，怎好随意出入内廷。”
李乙讪讪地，又问道：“那圣人娘娘没赐糕饼吗?”
是安依然歪着头：“赐了，我和官家分着吃了。”
李乙便无话说。
是安忽然暴躁地坐直了，拍着车窗撒气道：“近来街面上可有什么事发生？”
李乙日日同他拘在一起，也很久没去探问了。
是安泄了气，忽然想起来一件事，转头问他：“前几日，是不是李衙内说西瓦子的霁月楼里来了一个五弦琵琶弾的很好的小娘子，引了好多鸡儿巷的人去看？”
李乙点了点头，又摇头道：“官人又想做甚？”
是安翻着眼睛道：“不去打架！只是咱们看看那小娘子是不是个良家女子，若不是便罢了。”
马车一路朝霁月楼驶去。
是安就了李乙的手，还没下车便听着楼里头闹哄哄的不知在吵什么。
是安朝李乙撇嘴道：“同我没关系吧？”
未等李乙阻拦，自行跳下马车，朝楼外歇脚的看客问道：“老丈，里头发生何事了？”
那老丈见她额间系了红色抹额，一身碧蓝服衫，虽是练武的精简打扮，但丝织纹缕又都极精细，刚要开口细说，又瞧着她面色纤弱稚嫩，不过一个少年。便摆手道：“小官人，快勿进去掺和事，里头有皇亲衙内抢人，几个书生拦着呢，你快不要进去，小心误伤了颜面。”
是安一听，了不得啊！有人抢人，还是皇亲衙内抢人！这如何使得？
“敢在我东京太岁头上动土，让我看看是哪家衙内！”
李乙见她要进去，先伸了手来拦。
是安眼睛一转，轻声道：“你不知道，官家派了察子暗中看着我呢，我还敢打架？那些察子一看到有人动手，绝对立刻就冲进来了，我倒要劝你千万别动手呢！”
李乙朝街上望去，“那哪一个是啊？”再一转头，已不见了是安。
吵吵嚷嚷间，是安绕了个圈子，从靠后的人群里好不容易挤进去，就着缝隙看到一个锦衣华服，髻上还簪了花的男子坐在椅子上捂着脸叫骂，一旁只站着一个小厮还唯唯诺诺的。撒了一地的碎盏吃食、汤汤水水，是安掂着脚尖，不想弄脏自己的鞋子。
有几个书生挡在她视线的前面，是安瞧着他们的后脑勺，想着，“有人出头，那我便不掺和了！”
身前两步站着一位小娘子，身量同她也差不多高，是安瞥了一眼，看她素净的脸上尤挂着珠泪，怀里不是五弦琵琶是什么？
是安挤上前去轻声问道：“是他要抢小娘子吗？”
那小娘子乍然之间，看到一个清隽小少年前来问话，便也含着泪点了点头。
是安见她只是流泪也不言语，又问道：“你可知抢你的衙内是谁？”
小娘子见他还问，只好哽咽道：“只知道姓杨，是官家贵戚，并不知是哪家？”
是安想了想，一时也想不起官家有哪个姓杨的亲戚，，又打量了这小娘子的行止，也不像是个不良女子。
算了，还是问问吧：“不知小娘子哪里人？”
那小娘子见她还不走，倒有许多话问，只好再回道：“奴家河北路卫州人，因水灾和我舅舅流落至此，这家掌柜的看我可怜，教我在此弹琴给些吃食银钱，谁知那日遇上了杨衙内，过来百般纠缠。”
是安一味听一味点头，“嗯！那你舅舅呢？”
那小娘子未及回答，眼泪先又似珠子一样滚落，更伤悲起来。
“兀那小子，快一边去，不要误人帮忙，一直探问什么呢？”旁边忽然有人朝是安推搡了一下。
是安被人猛然推这一下，差点没站稳，还好前头有个书生转过头来扶了她一把。
那书生不是苏辙还能是谁？
他站在前面，听着身后头一直有人说话，声音嗡嗡响，仿佛在哪儿听过似得，转过身来正好看到是安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是你？”他忙惊喜道。
是安也没看清楚是谁推的自己，皱着眉头转过身来先和扶她的人道谢。
结果，这书生，好像认识自己？
“你是？”
苏辙的手还扶在她胳膊上，是安忙避开，施礼谢道：“多谢公子。”
苏轼看他弟弟转过身和人说话，也转过来，一看是是安，哈哈笑道：“子厚兄，也不必怕他了，咱们也有人了！”
嗯？都认识我？是安看了看苏辙又看了看苏轼，这是兄弟俩？哪里见过的？不像是东京人啊？再打量他俩的周身，学子？我在东京已经这么出名了吗？打架打出名的？
前头坐着的衙内见他们居然有空谈笑了，更气道：“你们等着，敢动本衙内，今日叫你们死在此地。”
是安听了，放眼望去，也没寻着这衙内身边还有其他什么随从，便朝先同她说话的苏辙问道：“他也没人，你们为什么不救了这个小娘子走，在等什么？”
苏辙见她比自己矮出一个头还多，只好躬着身子回她：“他着随从去喊人了，子厚兄说倘若就这么走了，怕他寻到这位娘子的住处再胡作非为，而且也怕店家日后有麻烦。”
是安想了想，这几个人都是书生，倘若这衙内不像我一样通情达理，果真喊了人来给他们打一顿，关到牢里去，就不好了。
于是她站出来对苏辙道：“你们走吧，这小娘子交于我，我来护她。”
最前面站着的，一直张了臂膀穿着苍青色鹤氅护人的书生听她此语，也立刻转了身过来看到底是哪个狂妄少年发声。
正巧程是安也抬了头去看他，不想，他一转生便叫是安怔住了。
这男子瘦削有度、长身玉立，眉墨如画、鼻尖挺立，一张浸血薄唇微启，先看到眼珠如墨。他见了是安，面上先生了一丝浅笑，一侧脸颊便立刻现出一个梨涡。
是安直盯着他的脸，只顾了发呆。
苏轼不由对苏辙叹道：“唉！果真子厚兄相貌惊人。”
被唤做子厚的人这时也被是安看的不好意思起来，他低头微微轻咳了一声，是安赶紧晃了晃头回过神来，一下也有些窘红了脸。
门口有诸多嘈杂之声传来，便是那衙内的唤来的好些人。
李乙此时才寻得是安，上前来拽她的胳膊，“官人。”
是安也没听到，早越过苏辙一步，仰头朝那美男子叹问：“我看你倒像山中修道的仙人，你也是上京赶考的学子吗？”
围观的人听了不免哈哈大笑起来，这人也不妨被是安这样大剌剌的直问，也不扭捏，上前笑着朝是安施礼道：“浦城章惇。”
是安也连忙向他回礼，这人生的如此高大俊美，面相竟有几分与怀吉相似呢！
那杨衙内见他们只顾说话，自己的人来了也不放在眼里，更气地朝他的仆从们喊叫：“她舅舅已将她卖给我了，这几个臭书生敢出手打我，你们瞎了眼了还不快捉拿了送官去。”
那些赶来的仆从们听了立刻朝是安几人过来，苏辙忙将是安拉到自己身后护住，是安不妨被他这么一护，一下子堵得严严实实的什么也看不到了。
李乙也一个箭步上来，又见有人倒在自己前头护住是安，不及多想，自己先护在是安另一侧。
是安无语的看着堵在自己前面的两座人墙，恼恨自己生的矮，再往旁边一看，那小娘子惊得捂住嘴，眼睛睁的圆圆的，正慌乱地不知所措呢。
苏轼和美男子已经同那些仆从打起来了，李乙偏了头问是安：“察子呢？”
是安扁着嘴，先将那小娘子拉到自己身后，安慰她道：“别怕，有我在，我护着你。”
那小娘子瑟缩着看是安要出去，忙拉住她。
是安正要安抚她，门外传来一声大喝：“禁军办案，都让开。”
是安微笑着拍了拍那小娘子的胳膊，又朝李乙的背影给了个炫耀的眼神，心里却想着，所以还没撤掉吗？
正在打斗的人听到有禁军过来，连忙住手。
喝声的禁军都头一进来酒楼便大声喝道：“谁在滋事？”
捂着脸的杨衙内看到禁军，喜不自胜地朝苏轼等人道：“禁军来了，我看谁还敢嚣张？”
禁军都头抬眼望了一圈，终于拨开其他人，在一丛缝隙中看到了是安额间红色的抹额，也不管其他人如何，赶紧朝是安这方向施礼道：“小侯爷。”
李乙已让开了位置，苏辙却还不动弹，是安只好微笑着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背，表示谢谢你但是你可以让一让了。
苏辙这才赶紧转过身来红了脸也对是安施一礼，是安先扶了他，谢他的好意“不必，不必”，又连忙叫禁军免了礼，最后才朝那衙内的方向看去，狐疑道：“我听说你是皇亲贵戚，敢问是哪家的衙内？”
那衙内依然坐在椅子上，听她终于想起来自己，嚣张地拍了拍自己的衣襟道：“你这少年还是个侯爷，那我便说于你知道，李国舅你可识得？”
李国舅？李用和？不是死了吗？
是安不解地转头朝禁军都头道：“这是李指挥家的衙内？”又朝那衙内不解道：“你不是姓杨吗？”
都头低声回道：“这位衙内是指挥使府上太夫人的内侄。”
是安这才反应过来，“哦~这便通了，我说这东京城里姓赵的都数不过来了，还有姓杨的呢？”
杨衙内听她如此不逊，立刻大声喊道：“你放肆！你是什么小小侯爷，官家见了我姑妈也得尊称一声舅母，你是何人，也敢如此放诞！”
是安听不得他罗唣，只轻缓了声音唤那小娘子道：“小娘子也出来说分明吧。”
李乙连忙将那小娘子请出来，是安也转身拉了条凳子给她坐下，朝她温声道：“别怕，照实说，有我在。”
那小娘子便絮絮说来。
原来因着河北路灾情甚重，她一家子因为出来避灾给逃散了，只有她和舅舅流落至此。这家的掌柜看他们可怜，便收容了叫这小娘子偶尔给人弹琴助兴得些赏钱好不日归家寻亲去。谁知遇上这个衙内，不知使了什么招数，三两银子便从她舅舅手里将她买了，今日便是来拿她回去做个通房。这小娘子如何肯依，拉扯间，正有苏轼兄弟和美男子在间壁说话，便过来一助，不免动手，才有了是安方才进来看到的光景。
是安听了不停地点头思索，看了看禁军，又看了看美男子和苏轼兄弟，拍了拍膝盖，长叹一声，最终决定息事宁人。
“既是这样，这位……嗯……杨衙内，这小娘子也不愿同你去，你那三两银子我便还你，你放这小娘子家去，今日事便不提了。”
“谁同你不提了，我将她买了，她便是我的，这几个腌臜动手打我，如何能放过？”
是安假笑道：“不如看我薄面？”
那衙内见是安势弱下来以为她怕了，站起身来“呸”道：“你是什么旮旯里冒出来的侯爷，也来同我讲面子，我们家的兄弟是驸马都尉和殿前都指挥使！老子今日要定她了。”
李乙见他竟敢骂是安，立刻便要上前。那小娘子听了他家来头，更吓到掩面而泣。
是安忙挥手示意李乙，“说好了不打架的！”又安慰那小娘子，“不怕不怕。”
转头再朝那衙内看过去，见他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仿佛在说“你们能奈我何？”
是安只好道：“那不知你又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所谓~'东京千千衙内，捉贼程侯第一'......”说话间突然两个箭步过去朝那杨衙内狠狠送上一记窝心脚，直踢得他连人带凳摔在地上。
那人不妨是安有这一击，立时捂住胸口惊骂禁军道：“你们这些杂碎还不治她，我兄长可是李指挥！”
“李指挥？”是安更连踢两脚朝他啐声道：“我怕你的李指挥听了你给我称老子，会吓得夜里睡不着觉。”
那些才反应过来要去扶自家主人的仆从们见惹了小程侯也吓得不敢动弹。
“兀那都头，把他绑了给我送到李府去，只说我要朝李璋和李玮问话，倒要看他们敢不敢来应我一声叔伯！”
那禁军都头见事大了，忙示意后边的人上前去捆拿嚣张这厮。这衙内见是安瞪着眼睛连他兄弟都不放在眼里，更要叫骂。
是安也不理他，只捏了拳头朝那衙内和他的仆从们狠道：“大宋律明文禁止买卖人口，我今日说在这里，无论是这小娘子还是这店家，若再敢有人因今日之事前来罗唣寻事，别怪本侯爷不看任何人的薄面。”
那些仆从战战兢兢的听了，顺从地被禁军们押送着出去了。
禁军都头上前施礼告退，是安扬了扬手吩咐：“知道怎么向上回话吗？”
那都头当然连连点头，不敢违逆。
是安料理了人，才唤了那掌柜出来道：“你是怎么回事？”
那掌柜瑟缩着：“小侯爷今年不大不在街上了所以不知道，这衙内横行了这些时候，哪个敢惹他，如今小侯爷得罪了国舅家，快家去请王爷说情吧。”
是安失笑道：“我从前不知，你们竟如此惧怕李家？”
掌柜的摇头道：“便不是怕李家，是怕他家太夫人杨大娘子咧！”
李太夫人？不知道！
是安先走到那小娘子身边去，温声同她说：“朝廷对河北路受灾百姓都有赈补，你这样貌美的小娘子独身在此不知会引来多少这样的泼皮，你想回家寻亲去，我便着人给你盘缠送你回去吧！”
那小娘子泫然泣道：“侯爷大恩难报，如今我舅舅也不知何处去了，奴家也只好家去。”
是安于是唤了李乙：“你陪着这位小娘子收拾一下，先回王府取些银两盘缠，再给她租辆车送她家去。”
李乙道：“官人呢？官人不回去吗？”
是安笑着看了看苏辙旁边那位长身玉立的美男子，道：“我还有事，你放心！”她又瞅了眼苏辙，一把拉过他来，笑着对李乙道：“这书生能护着我，你回到王府，再唤辆车来接我便好了。”
李乙狐疑地看向苏辙瘦弱的身躯。
苏辙见是安拉了他如此说，也不堂皇，便顺着朝李乙施礼温笑道：“承蒙信任，便请阁下放心将小侯爷托付在此，我和我哥哥必保她无虞。”
是安看他如此认真作保，不免更大笑起来，推了李乙出去：“我架也打了，今日还能打第二遭吗？你忘了官家派了察子跟着我的。”
李乙被推了三四次好歹略略放了心，请那小娘子与他一同离去。
这小娘子犹挂着泪珠朝他们四人万福道谢后，方才随李乙离开。
是安转身要朝美男子说话时，又看到这一地残局，想起李乙已不见了身影，只好朝那掌柜道：“我身上没什么银钱，你改日派人到王府去拿吧！”
那掌柜的不好意思道：“小侯爷什么话，这算什么要您赔？都是那衙内打碎的，同您什么干系？”
是安笑道：“那你敢问那衙内去讨钱吗？”
掌柜的更不好意思了，只好笑了笑，喊小二来收拾残局。
是安这时方走到那美男子身边，问他道：“章惇？”
美男子扬着头应她：“是！侯爷？”
是安摆摆手：“我是程是安。”
是安又转过头看向苏辙和苏轼道：“你们二位？”
“眉山苏轼”
“眉山苏辙”
是安捂着嘴笑：“我是说你们谁的笔法好？丹青好？”
“嗯？”
是安又朝章惇道：“你这衣服好看，我家里有一位哥哥”是安想起怀吉来，赧然道：“他的衣服样子很有限，我想画下来做件一样的给他。”
章惇听了，不以为然道：“既如此，我送了给你便是。”
是安忙摆手摇头：“不好不好，我家里……”是安心想公主居处怎么能出现无知男子衣物，解释道，”哥哥同兄台身量不一样的。”
章惇笑道：“便是如此，你年纪如此小，想来你哥哥年岁也不大。”
是安挠了挠头，“我年岁也不小了，我明年便可正式束发了！”
此言一出，他们三人更笑不可支。
待苏轼画好了衣衫的样子，王府的马车也在外面等着了。是安便同他们拱手告辞。
上了车去，忽然又转过头来对苏辙说了一句“书生，今日多谢你护我”才离开。
苏辙望着是安离去的马车，忽然拍手朝苏轼道：“忘记同她就那日的事说分明了。”
苏轼也才想起，“哦，对对对，不过既已结识，来日方长罢！”
章惇听到他们的话，回首道：“两位同这位侯爷认识？”
苏轼睁圆了眼睛，浅笑道：“惭愧惭愧，实在惭愧！”
苏辙也不好意思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