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极宫的洗尘宴上,印徽想起一些传闻。
百余年来,日门专习偃甲术,偃术修为又以门主朱护为首,朱护天生银睛,偃术和阵法上已修至化境,听闻整个日光城的阵法都由他一人设计,大到桥梁河流,小到一个暗门机关,不需在纸上画下草图,就已成竹在胸。
日光城外松内紧,以日极宫的防守最为严密,据说,就算是一只小小的妖蛾误闯日极宫都会被绞杀。宫墙内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亭台楼阁,皆有可能是杀人不见血的偃甲。如此强悍的心智和偃术背后,又有传闻道朱护的战力极其弱,堪堪和夜睛相同。
当初日门依靠售卖偃甲,在整个方界赚得盆满钵满,惹得不少修士眼红,遂起了杀心,派出不少杀手暗杀日门门主,就连床榻之上都随时有刺客拔剑相向。
他能活到现在,除了依靠强力的偃术阵法保护外,还仰赖于他的姻缘契对象丹曦夫人——当年玄门的第一美人,精通咒术和暗杀,一次次救了他的性命,手里沾着的血胜过绛唇的鲜红。
夫妇二人,如同心有灵犀,一个甘心当日光城的阵眼,一个把自己当做剑,共同守护着日光城和日门,联手把它发展成方界最繁荣富饶的城市。
繁华却终究会散去,如今高座堂上的那一对恩爱夫妇,根本料不到日光城会被月门和星门联手攻破,长子双目失明,女儿成了杀人无数的恶鬼修罗。
如果不是丹曦夫人和印徽已逝的母亲是当年星门里要好的师姐妹的话,这门婚事也不会如此草率地就定下来。
如果没有这门婚事,朱玺是不是就能嫁个好人家?
他看向穿了一身淡绯色华裳的朱玺,她和朱璧坐在一起,两人容颜如谪仙,又是盛装打扮过,如同宝匣中的明珠红玉,明霞攒动,华彩生光。
“今日贵客到访,听闻月门的首徒卿尘子剑术乃当世顶绝,不知我们可否有幸一观?”朱护停罢酒杯,一双深邃的银睛向印徽望去,如今他四十出头,脸上保养得宜,岁月几乎没留下什么痕迹,温和儒雅得如杯中的醇酒一般。
印徽低下头,错开他眼中的锋芒:“顶绝二字不敢当,恕不才今日没带佩剑,恐怕要扫诸位的雅兴了。”
荧火紧张地惊呼了起来:“师兄你的佩剑哪去了?明明进城的时候,你还带着啊?”
一道温和的女声从席间响起:“原来没了剑,你就不会用剑了啊?我看你不止是孟浪之徒,还是虚有其表的庸才。”这话有些过分,偏偏声音温柔好听如水一般,一时之间众人竟呆住了,待到看清说话的是那日门门主的女儿后,脸上都带了几分恼意,月门在外行事,哪里被如此轻待过?
荧火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气恼地回道:“你懂什么?那可是师兄的本命剑,又怎么是一般的剑能比的?”
印徽不悦地扫了她一眼,荧火有些畏惧地低下头不敢再说。他才抬起眸看向朱玺的方向,眼里含了三分笑意:“你想看?”
朱玺挑了眉:“想看,又不想看。”
月门的其他弟子纷纷站了起来,拿起了腰上的佩剑,叫道:“师兄,用我的剑吧!”“师兄,他们瞧不起我们,让他们看看厉害!”
印徽笑了笑,摇头道:“何须如此。”
他拿起酒杯,从席上站了起来,走到门边才停下,一片月色从门外倾泻进来,映在他月白色的长衫上,镀了一层极浅的银光。
“不才便以月入鞘,酒为剑,向诸位献丑了。”
他将酒杯随意向上抛起,酒杯在空中翻转了个底朝天,眼看色如琥珀的酒水就要淋在他的身上,印徽做了一个拔剑的姿势,那股水流竟悬停在了他的股掌之间,一滴未漏地化作一柄细长透明的水剑,高高地指着天空的方向。细看这水剑不是全然凝固着的,它体内的酒水还在缓缓流淌,将千里之外的银月光辉折射出千万个细碎的光点,照进日极宫的大殿里。
这是日极宫第一次被月光环绕。
丹曦夫人一双赤睛顾盼流转,抚掌笑道:“好功夫,我看这小子的剑术已经胜过月门的太阴长老了。”
众人都聚精会神地盯着印徽,一双双不同颜色的眼睛或带惊异,或带敬畏,或带欣赏地看着他接下来的一举一动。
他右手持着水剑,反手转了个剑花,动作轻巧地仿佛这只是一柄普通的剑一般。他看了一眼大殿深处那双眸色极深极深的夜睛,她端坐在那儿,认真地仰视着他,如同暗夜里的海,纯粹静默。他不浪漫的脑海里多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想把月光照进那双孤独沉默的夜睛里。
他腾空而起,就像一只折月鹤优雅地张开它的翅膀,极快地掠进殿内,落在她的身前,他持剑而舞,月白的袍子随风翻飞,让朱玺想起湖边莲翘的盛放,不知是哪朵花先舒展开的,一个接一个地绽放出美丽的花朵,最后连成一片粉白色的花海。她望着他的夜睛里,渐渐起了亮色。
待他舞完剑,将酒重新收回酒杯,看着她时,朱玺才恍然发觉,这是她发呆最久的一次。
他舞剑还挺好看的,朱玺想。
“我给你做把剑吧,一定比你那把要好。”朱玺抿了一口酒,笑眼盈盈地说道。
“多谢。”他点点头,走回了自己的位置,右手紧握着的拳头终于放开了。
她那么好,他有什么资格觉得自己能配得上她,能给她带来幸福?
“哈哈,看来印徽与我小女也挺投缘的,不如我们现在就商议一下定婚的日期?”朱护看着印徽的目光越来越慈爱。
“我看没有这个必要,在下并不喜令千金,还请门主另觅良婿吧。”印徽的唇边绽开一个极苦的笑容。
朱玺眼里的亮光一下子就熄灭了,手中握着的酒杯猛然坠地,发出清脆的“哐啷”声。
朱璧拍案而起,身上的锦衣舞成斑斓的烈日,发出万道光芒,如一张密密麻麻的金光网一下子罩住了印徽,月门其他弟子大骇,有挣扎着劈剑过来的,有吓得连滚带爬从印徽身边逃跑的。
刚刚的舞剑似乎用尽了印徽全身的力气,也许是少了本命剑,他没有用剑术反抗这个偃甲,从里面不断传来硬物打在人身上的碰撞声和印徽低低的闷哼声,似乎在承受极大的痛苦。
朱护没有拦着,垂了眸假装看不见,事实上他没有启动极日城的阵法把他们统统毁灭在原地就已是极和善了。
丹曦夫人拍了拍他的手,苦笑道:“看来我们阿玺真的嫁不出去了。”她是促成两人联姻的人,此时也有些悔意。
朱护说道:“那我便养阿玺一辈子,省得她嫁出去受苦。阿玺这双夜睛…”
听着身后父母的话,朱玺心里既愧疚又难过,难道夜睛生下来便是别人的负担吗?难道不能修习玄术就是罪吗?
印徽不愿娶她,是因为她的这双夜睛吗?
她轻声对朱璧说道:“【绮炎绣日】是我设计的偃甲,如果你不想今日它毁于你手,就收了吧。”
“为何?”
“我想问他一个问题。”
朱璧思索再三,点了点头,收起了玄术,金光散去,重新化作他红衣上的金色绣线。
印徽唇边带血,面色苍白,气息奄奄地看着朱玺慢慢走近他。
“我想问你,你不愿意与我定姻缘契,是因为我是夜睛吗?”
印徽本来想说不是,还是撑了气机开口说道:“是,我父…是夜睛…我平生最痛恨夜睛…恨不得杀之以后快…”
他还未说完,荧火就扑了上来,在他身前哭道:“师兄,你别说了,我们带你回月门,让太阴师傅给你讨个公道!”
她转头看向朱玺,眼神里浸满了恨意:“你把师兄害成这样,你满意了?”
她从衣袖里取出一个锦盒,里面安放着一块如人掌大小的青灰色石料,这石头乍看平平无奇,唯有表面光滑如镜。荧火得意的说道:“你以为你能轻松嫁到我们月门?这是师傅给我的照影石,只要在石前一照,就知你们是否般配。只有照影石认定的人,才能嫁到我们月门。”
“那便照吧,我也想知。”朱玺平静地颔首,听到照影石的神奇功能,她一下子来了兴趣。这一定是件前人所造的偃甲,不知等会是否能借来一观。
荧火嘴边牵起一丝恶毒的笑容,掐了个咒诀,不管你们配不配,照影石是被她下了咒术的,定会出现灾厄的景象。
没想到等了许久,照影石全无反应,就像一块普通的石头。
“这…怎会可能?我明明,一直随身带着。”荧火脸上的神采迅速褪去了,只留下惊恐:“难道照影石坏了?天哪,我还怎么对师傅交代?”
“给我看看。”朱玺歪了一下头,她也有些好奇。
她就这样从六神无主的荧火手上轻松拿过了这面照影石。
朱玺用食指轻轻敲了敲石头,又闻了闻,最后下了结论:“这是一块普通的青玉岩,恐怕不是你说的那样照影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