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卿,”皇帝用马鞭轻点着掌心,半信半疑道:“羽林郎之言,卿也听清了吧。唉,朕真是如堕五里雾中啊!宇文策其人如何,朕与诸卿昨日也见识了,按说当不会夸口胡言才对。然而射术之高,真能至于此乎?卿博学多识,不知能否为朕一解疑惑啊?”
“回禀陛下,”潘诜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已识趣转头、故作不闻不问的肃慎王,凑近皇帝身边压低声音道:“此事真伪与否,臣实不敢妄言。然而臣虽不曾耳闻目睹,但此事也并非征之史籍而无稽!陛下可记得先秦更羸惊弓下鸟之事?说不定宇文策正有心袭人故智呢!”
“惊弓之鸟吗?可——”皇帝双眉微挑,转而朝马前正跪伏不起的一人沉声问道:“朕的海东青,可曾受过什么伤啊?”
“陛下,罪臣哪怕借一百个胆子,哪怕自己挨刀子,也决计不敢使玉螭受一点儿皮肉伤啊!罪臣决计不敢有半分失职,万望陛下明察啊!”跪伏者正担惊受怕,听到皇帝垂问后立即面如土色,抖似筛糠,叩首不休仍嫌不够,只恨不能掏心刨腹以求自证清白。
“够了,朕眼下可没心思拿你问罪!”皇帝厌烦地一甩马鞭,吓得那人又是一个哆嗦,惧悔交加之下正强忍泪水,忽听见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在自己身后响起。
“陛下,臣宇文策斗胆有一事相求,万望陛下开恩特许!”
那跪伏者听清来人乃是宇文策,先是身子不由自主地一颤,又赶忙把脑袋死死摁贴于地,显然是无地自容愧于相见。
“但说无妨。”皇帝眼见宇文策在马前单膝见礼,姑且按耐住满肚子的好奇心思,正容道。
“陛下,臣欲引弓虚发,使海东青应弦而落,常弓不济,唯有借陛下宝弓一用!”
“要借朕这张大屈弓?嗯,好!羽林郎,朕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卿既开口相求,朕岂有不允之理!这大屈弓,卿尽管拿去使用,朕正想大开眼界,但愿羽林郎真有通天彻地之能,得胜而还,振我大周武威!”言毕,皇帝将宝弓一把抛给宇文策,一脸的翘首以待。
“多谢陛下,臣必竭尽全力!”
宇文策捧弓在手,心里虽有了几分底气,但也深感手上沉甸甸如有千钧之重。然则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是无论如何都要赌上一把的,否则身处如此绝境,又何以柳暗花明,何以转败为胜!
他心意已决,遂低头看向脚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跪伏者,当下将对方一把拉起,笑吟吟道:“青弟,怎么躲着我啊?是为玉螭之事吧。你放心,既然我宇文策在,总不会让你有事的!”
“兄、兄长……”那跪伏者仰起脸,赫然是少年鹰奴官——葛青。只见他鼻青脸肿,满脸泪痕,青色胯褶上污迹斑驳,突骑帽也歪斜在一边,形容好不凄惨。他自知大错铸成,正羞愧难当,胸有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说起,唯有苦苦告饶道:“请兄长别怪玉螭坏事!千错万错都是我一时疏忽,是我害了兄长——”
“唉,我怎么会怪你呢?虽然详情不明,但我知青弟绝不会害我,定然事出有因。好了,没事的。所谓因祸得福,我正可借此良机向天子献艺不是!”宇文策右手正抓着鹰奴官的左臂,说到“向天子献艺”几个字时,他有意扣指用力一捏,令后者为之愕然。
“你还信不过我吗?哈,我不是昨日才跟你说过自己新练成的本事嘛!”宇文策一边煞有其事地说着,一边暗中用拇指在葛青左臂上写写画画。
“所以别哭丧着脸啦!振作起来,我还等着你为我助威呢!”一番好言宽慰后,宇文策又冲鹰奴官眨了眨眼睛。后者神思恍惚,片刻后猛地恍然大悟,抬手一按右臂的五彩绦旋,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灵犀点通,此事可成。
宇文策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欣慰地拍了拍葛青的右肩,心底已有六、七分把握。这时黑压压的骑阵再次骚动起来,继而有人交头呼嚷道:“来了,快看!海东青来了!”
在场者无不举目望去,只见那白羽锦毛的海东青——玉螭正展翼御风,铁爪金钩紧抓着一只血淋淋的寒鸦,自林间一头扎入晴空,杀气森森,意气飞扬,正朝山岗削来。
“诸位!”宇文策龙行虎步赶至阵前,将大屈弓高举过顶,高声喝道。
“今有陛下神弓在握,天威相助,请诸位试看我宇文策能否化腐朽为神奇!”说罢,宇文策屈右膝绷左腿,仰天张弓,前手如推泰山,后手如握虎尾,直觑海东青。此时此刻,在场的无数双眼睛就像是被磁石吸附的铁丸,全都牢牢粘在这一人一鸟身上不肯稍移。
“肃慎王,”眼见天光下“苍云”疾来,“雪影”入目,宇文策不知为何,竟无缘无故地冲纥石烈羽荣高声问道:“大王可知,在下何以弃旧弓不用,而借天子之弓乎?”
也不待稍显错愕的对方有所答复,宇文策已气沉丹田,仰天大喝一声:“发——”。话音未落,大屈弓如霹雳弦惊,虽无飞羽流星,冥冥中却似有一道无形锐气贯日摧云,直冲霄汉。
随着这一声喊,观众们屏气慑息,目不转睛,绝不容许自己漏看了那只神俊鸟儿身上的纤芥变化。人们的整个神经才被弓弦张弛牵扯得近乎绷断,现在整颗心又似被一条看不见的细线系在那金钩铁爪之上,简直要被活生生拽出胸膛。
不过是三、四个呼吸之间,对大多数人而言,竟漫长的如同数年。
当然,纥石烈蒲鲁虎除外。
他掐算着时间,心里已乐开了花:哪怕宇文策真的开弓放箭,中与不中,现在也该有个分晓了。眼前这副光景,雄库鲁连片羽半爪也没伤着,依旧翱翔自如,哪里显出有半点异样?这不明摆着是宇文策信口胡说嘛!
这场闹剧早该结束了,也正该如此结束。
因为这一切本就是多此一举——自己之所以陪着宇文策耍了这么久,无非是要把对方逼上绝路,目睹他是如何自作自受、一错再错罢了。
弥天大谎,昭然若揭。
蒲鲁虎报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得意扬扬地把目光转投到羽林郎的脸上。自觉报怨雪耻的他,已抢先一步想象起对方受千人讥、被万人笑,颜面丢尽、痛哭流涕的凄惨下场了。
说不定那皇帝老儿自觉面上无光,一气之下便将宇文策削功问罪,让他如丧家之犬般滚回门下,或者发落到什么穷乡僻壤,此生永不得翻身出头!
始终对没能品尝到对方的痛苦与绝望耿耿于怀,蒲鲁虎相信自己这一次绝不会再失望了。
他猖狂得意地咧嘴冷笑着,像极了吸食血肉、喜灾乐祸的聒噪乌鸦。
然而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蒲鲁虎认为自己完全有得志猖狂的资格。
毕竟,事态的发展与他的预想完全一样。
当然,也跟人们的常识完全一致。
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