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湖之上,画舫夜游,小船载客,有些娇女捧着莲蓬,等候着今夜的义演“空余恨”。
戏台是倚着一处阁楼搭建,阁楼在南,一面临着湖水,两边是宽阔的青石道,路上来来往往地小贩或是游人,偶尔驻足观望。
今夜最奇的一景并非是这临水搭建的戏台,也非鱼龙混杂的看客,而是小舟之后,横跨在湖面上的青石桥上坐满着自带短板凳的穷苦人家。
原先戏班在红袖楼唱戏,非达官贵人,文人雅士不能进,那些爱好唱戏看戏的穷人家,只能杵在门外听一听,且还不能在门外停留过久,否则看守会拿棍驱人。
可今夜,戏班居然自发地举办一场露天夜戏,围观看赏,皆凭个人心意。
酉时刚过,戏台上一花面丑角拎着铜锣上台敲了一圈,“今夜空余恨一出戏,分文不取,乃班主应人所求,赠与一人的一出戏,各位看官请细心等候会。”
燕云衍同燕云澜追到碧湖这边时,见这边灯火阑珊,人声鼎沸,甫一细听,竟是有人在唱戏。
他立即上了青石桥,却被桥上肩挨着肩,脚踩着脚的人们给斥下来了。
那些眼神分明在瞪他,质问他一个锦衣公子,何苦跟他们抢地方?
他只好退下桥,那边云衍已经租了一蓬小舟,朝他招了招手,待二人座上小舟,成为这湖中众多小舟之一时,他才开了口:
“为何要租上舟?”
云衍随手摘了一捧舟里头束好的莲蓬,眼睛看向隔壁刚刚划过的带窗小舟,颇有几分讥诮地道:
“二哥你看看那是谁?”
燕云澜闻言,顺着他的目光去看,倏地拧紧眉头:“姚术怎么也在?”
难道说,他也是跑来看戏的?就这么爱看戏?
少年长腿微屈,盘坐着,向水中抛了一把莲子,抬眸看见水中倒影着戏台上蹦跶出来的一排小鬼。
戏台上,四个小孩一蹦一跳地登台,嘻嘻唱道:“儿亲娘,辞别去,黄泉路,群山头,双亲依旧。”
小孩的声音带着稚嫩的童音,圆嫩的脸上画上粉白,额头倒钩一个红火焰,统一穿着红色襟袍,戴着软花额帽,像极了鬼婴儿的装扮。
燕云澜眉头愈发缩紧,余光瞥见对边的姚术浑身发颤,眼睛死死地盯着戏台上的人,心中愈发惊疑。
“云衍,我们上到姚术的那艘小船上去。”
他忽地对着慵懒少年道,少年毫不惊讶地颔首,正欲飞身跃到对边的小舟上。
戏台上突然传出一阵弹拨,那几个小鬼不知何时下了台,台上居中摆了一面绣花屏风,三扇俱开,那阵弹拨声便是从屏风后透出来的。
依着烛火月光,下头的人可以看见倒影在屏风之上的一抹倩影。
初时人也不甚留意弹了什么调,只是后来,那声音愈发急促,抑扬顿挫,入耳动心,仔细一听,懂行的人便知是颇为难弹的轮指。
台下人听着,恍若台上人长了几百个指头,同时拨弄十几根弦,水波荡漾,泛起层层涟漪,似是因为戏台之上的人的精妙绝伦的指法。
这时台下的叫好声不绝于耳,却也压不下那弦音,人们愈发好奇屏风后的那抹倩影究竟是何方神圣。
正当这时,屏风上的影子微动,帘布内走出一带帽小生。
小生一身深蓝色褶衣,领上一抹白,宽大的水袖一甩,踱步出了屏风,走到台中亮了个相。
坤生?!
台下有人惊呼,居然是坤生?!
向来只闻乾旦云卿,如今居然还有如此厉害的坤生么?
那人一身深蓝宽袍,不够器宇轩昂,高大威猛,但却是清隽俊逸,行止潇洒。
一身的儒雅才气,直直逼得台下姑娘羞红了脸。
小舟上的乘客们,水桥上的看客们,一一眯眼细看。
扁舟之中,绛红锦袍的少年几乎是将目光锁定在台上人身上。
身旁的燕云澜脸色也是一变。
台上人心里其实不如面上镇定,一直打鼓。
乌泱泱的人都看着自己,周边的渔火微光也投射在戏台之上,她叫苦不迭,这到底能行吗?
一刻钟前,她赶到碧湖,戏班子的人正在布置戏台。
云卿在后楼休息区,她在上午那个小姑娘的引荐下找到了云卿,彼时他正在那安排布置晚间的戏场。
云卿见她,神色微怔,狭长的眼轻轻眯起,“瑜姑娘怎么找到这来了?”
辛瑜镇了镇心中的莫名升起的俱意,开口说道:“师傅,我想请你帮个忙。”
云卿神色不变,手反放在背后,淡声问道:“什么忙?”
“如果明日有个长得像仙子一样的姑娘来找你,你能不能帮我拖住她一天?”
云卿笑得意味不明,狭长的眼淡淡地看着她,缓缓道:“原因。”
辛瑜早已打好腹稿,此刻偏偏故意说的温吞,脸上更是藏羞涩和局促,细声解释:“那姑娘也是爱慕……我的心上人,我明日想约他出去,诉诸心意,又担心那姑娘会拦事儿。”
她说着,眼含期待的看着云卿,期期艾艾地问着:“所以师傅能不能帮我拖她一天?”
二人此时是靠着阁楼的凭栏,云卿眺目远望着湖面上越来越多的小舟,石桥上铺满了高矮不一的黑板凳,一只手微微弯曲,轻轻敲打着栏杆,良久才道:“你帮我一件事,若成了,我便帮你。”
辛瑜一口应承下来,也没管到底是什么事。
她依稀记得原著里【怀玉受辱】这个情节是靠辛瑜和绑架她的刀疤脸一齐完成的。
《金玉》中,刀疤脸曾在澜哥手上捡回一条命,结果来到碧城之后,又遇见了他们,自然恨得牙痒痒。
‘辛瑜’再次撞上刀疤脸后,心上一计,暗自买通他去毁怀玉清白。
彼时澜哥和怀玉似乎正在闹矛盾,辛瑜趁着这个空挡,联合刀疤脸,一在明一在暗,用药把怀玉弄昏迷,刀疤脸则完成其后部分。
哪知澜哥忽地来找怀玉,也不知如何追到了刀疤脸,只记得当时描写是:澜哥生怕第一次如此暴怒,直接杀了刀疤脸,而没经由官府之手处理。
偏偏刀疤脸在最后求生之际把辛瑜供了出来,燕云澜回到姚府,直接冲到辛瑜房间,照着她的心口捅了一剑!
若非留了半份理智,辛瑜必定是当场死亡,之后回了京都更是几欲废了辛瑜的正妃之位,贬成侍妾都不如的下人,要不是澜哥外祖母拼死阻拦,辛瑜早就没了身份。
自打下午在戏楼见到刀疤脸后,辛瑜一直在思索如何不露痕迹地把怀玉引到刀疤脸跟前。
所以只要她不和刀疤脸接触,而去通知澜哥救人……自然不会被澜哥捅一刀子。
她把希望锁定在云卿这,只要明儿他能拖住怀玉,那她就有法子完成任务并逃过一劫。
可现下……
看着湖面上如同过江之鲫的小舟,辛瑜十分的慌张,偏偏慌张之余,瞥到了两张熟悉的脸。
澜哥和小变态,为什么他们也在这?!
他们不应该去解决姚术那档子破事儿吗!
小变态那阴鸷的目光是要作甚。
一时间,她思绪乱做一团,偏偏戏台之上的小阁楼,云卿已经按照原先演练好的出场,倚着栏杆,望月寄相思。
他身着烟罗舞衣,腰上长穗结成绦,身披云坎,似云端误入了人间的仙子,手执流萤小扇,粉面桃花妆,一身落寞情,莺莺婉转地吟唱道:“吾披薜荔兮带女萝,居此间深幽,良人何处觅。”
辛瑜由不得多想,忙出声搭上戏,按照原定的词唱:“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她声音刻意压得低沉,此刻戏唱,嗓音宽亮通透,其中又带着一抹落寞,眼眸微敛,水袖一甩,生生把才子不得佳人爱的形象演绎出来。
二人一在阁楼依栏望月,一在戏台之上对月诉情。
分明在同一场景,却演出了不同时空的景象,仿佛隔着千万年光景之人,在寻觅心魂羁绊者,也牵动着赏戏之人的心。
甫一转身,小生快步进了屏风处,阁楼之上的仙子飘落至戏台,小舟上发出低呼声,美哉。
云卿莲步轻移,舞衣摇曳在地,手中执扇似乎在扑什么,眉眼间的盈盈笑意便是男人看了也心动。
分明不媚不妖,却在一颦一笑中牵动人心。
台中屏风此时轻轻移向两旁,露出其后坐在圆木椅上,弹拨竖琴的娇女郎。
那娇女郎眼眸低垂,一头青丝未挽,垂散在胸前肩后,像极慌忙间打乱的模样,白皙的脸颊上点缀着一抹红晕。
一身翠色青衫,像是翠鸟幻化的妖精,露出一段凝脂般的皓腕,纤细修长的手指拨弄着竖弦,弦音配合着台上明亮处的仙子的唱词。
小舟上,绛红锦袍的少年眸色暗了几分,皎玉似的脸庞不带任何神色,长卷的眼睫向下垂了一分,掩去眸中骤然翻滚的情绪。
少倾,他又一抬眸,那乌沉的眸子涌动着骤雨欲来的风暴,静静地盯着拨弄琴弦之人。
众人却见那原本侧对着他们的“翠鸟”轻轻转了个身,变成正对着众人。
众人这才看清那妆容还是小生模样的脸,那人温润如水的眸光看向湖面的某个方向,清唱道: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