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妙玉胸口透出的长剑,竟无一丝血迹。
面如冠玉的白衣僧人苦笑道:“便是那禅真,伤的是右眼不是?”
伍然冷眼盯着面前的不速之客:“连禅真伤的是哪只眼都不知,你又怎么可能是他的弟子?
“刚刚我给了你一条活路,你不走,就怪不得我了。”
原本守礼拘谨的妙玉,突然拍着椅子把手放声笑道:“怪不得你,怪不得你!”
一边笑着,那身上如雪的僧袍,逐渐染上了墨色。
本来如玉的肌肤,一点点老朽、松垮、腐败。
一张美玉般的年轻脸庞,多了褶皱,变得干瘪,丑陋。
“黄泉僧!”刚刚接到师父真气密信便赶到藏真殿,一直藏身于帷幕中,直到师父下令才动手的宋思缘,一眼就认出了铜足凶夜的始作俑者!
没想到被「流萤公子」陈长安与「酒豪」秦龙马联手挫败之后,他竟然还未离开此地!
黄泉僧捏着宋思缘的剑尖,往后一点点将长剑推了出去:“小友便是那晚,释出真元之鲤,与我死气相消的剑客吧?你的真元和气韵都是天生克制老僧,可惜修为还不够,不然老僧一定躲着这玉鼎门走了。”
雷音子、齐坚、鲁芸以及梁稳此时也已赶到,这藏真殿上,站着的已是玉鼎门的最强战力。
在场每一个人都能感受到黄泉僧的死气威压,这名臭名昭著的怪僧,已是圆融真人境初期,在场之人联手,也是难堪敌手。
即是同为“真元大成境”也分个高低,如陈长安此等逸才,才可能以“真元大成”媲美高了一个境界的“圆融真人”!
在场修为最高的伍然,纵然也是真元大成境,不过是天资平凡的用功之辈,如何跟游仙剑阁流萤公子相提并论?
龙旗酒肆里对饮的两个绝代游侠,早已不知去了何方,在这玉鼎山上,伍然等人,面对扎手至极的黄泉僧,只能靠自己了。
铜足凶夜中被黄泉僧强大到妖异的表现震慑的宋思缘,几乎是怀着恐惧出手了,一式未成势的「鲤跃莲风」挥出,青莲气与「黄金鲤」泾渭分明,并未交融。
黄泉僧低眉含笑,周身顿时黑风萦绕,不成势的一剑便如泥牛入海。其余几人本想一拥而上,但是在「真人」面前,即使凝得真元又如何?除了伍然之外,竟然是齐齐被死气压制,无法动弹!
剑出。
始终是执掌一门,伍然手中长剑乃当世名家之作,剑名「藏锋」,剑上本无锋芒,灌注真气之后,藏锋剑才会变得锐不可当。
藏真殿内死气森然,「藏锋」与老僧手中锈迹斑斑的禅杖格在一处。
伍然紧咬牙关,两腮鼓起,与高自己一个境界的黄泉僧对峙,显然十分吃力。
“老僧并无意屠你玉鼎门。”黄泉僧本带着悠然笑意的脸幽幽转冷,“不过,如果老僧心情不好,不介意多花些力气。”
众人脚下青砖被顶破,枯瘦的鬼手握住了脚踝,景象如堕地狱。
“伍掌门,命弟子们集合吧。老僧只带走一个。”
饶是如此威逼,伍然两腮鼓胀,鼻翼紧缩,竟仍是不松口。
“最大的悲哀,便是想护个周全,却实力不济。”黄泉僧一步向前,如朽木的右掌,裹挟着死气,掼中伍然胸口。后者倒飞数丈,再也无法支撑,半跪在地,嘴角淌出黑血。
“伍掌门不叫,那我来叫了。”
黄泉僧脸上带着阴冷的笑,手中凝出了半块饼。
那半块饼一无芝麻葱花,更无半点油星肉馅,一看便是饥民充饥的麸糠饼。
“真元具现?”宋思缘惊道,他没想到与陈长安对决时未曾动用真元的黄泉僧,此时会祭出自己的大真元;更没想到黄泉僧的大真元,竟然只是半块快要发霉的饼。
“世人道,真元,乃一人本心之映射。”握着半块饼,黄泉僧低声说道,“青衣剑仙的真元是神剑「天道」,天绝霸枪的真元则是盘龙重枪「万里烈旌」。
“可怜老夫,大真元不过是区区半块饼而已。
黄泉僧手捏着半块饼,反复端详:“那些年月里,便是想多几块这样的饼,也求而不得。
“伍掌门可能有所不知。刚刚我幻化的模样,确实是我年轻时的相貌;‘妙玉’这法号,也是老僧曾经所用。
“老僧出身的寺庙,位于未央森海边缘,名为‘苦竹寺’。想必伍然掌门听说过吧。”
听到“苦竹寺”之名,伍然、齐坚、鲁芸三个师父辈皆是面有惊色。
并非此寺如何强大,苦竹寺早在七十年前已经灭门。三人惊的是,七十年前苦竹灭门是一桩耸人听闻的惨案——全寺上下五十余人被围困饿死,只剩一人幸存。
“当年,天下剑宗的前身‘七岳剑盟’,为了争夺一个名叫牛二的‘琉璃丹田’大打出手。
“当年我苦竹寺方丈与剑盟之中苍梧剑派掌门是生死至交,其他剑盟成员怀疑苍梧掌门将牛二藏匿在苦竹寺之中,便派出弟子上千,将苦竹寺围了。
“苦竹寺有着强大禁制,剑盟进不来;剑盟上千人围如铁桶,苦竹寺僧出不去。
“就这么僵持着,剑盟之人将计就计,想让苦竹寺僧挨不住饥饿开门投降。
“不过他们低估了僧人的心气。
“当年正是灾年,寺中存粮不多,围堵不过三个月,寺中存粮早已吃完,五十三名僧侣已经饿得不成人形……
“仅余半块寺里本打算赈济灾民的麸糠饼。
“半块饼从玄悲方丈手上,让到法喜师弟手中,从法喜师弟手中,让到妙空手里,妙空又让……
“半块残粮,在苦竹僧人手上传来递去,几日后竟然又回到了玄悲手中。
“方丈当时,又悲又喜,念了一段偈语。
“‘佛法难填凡身肚,残粮竟如真经传;平时苦修菩提果,始知早在佛国中。”
伍然看到,黄泉僧如木雕一般的脸上,有清泪滚落。
“师父当即圆寂。寺僧悲痛,相继西归。
“独剩我……独剩我还活着,吃下了那半块饼,走出了苦竹寺。
“我的五十二位佛陀,已经在七十年前被饿死了。
“从此我不再事佛,只为世间饿殍引路。”
黄泉僧枯瘦手指揩掉脸上泪水:“此大真元名「佛国残粮」。”他举起具现出的大真元,一股莫名的力量被唤醒,“是饥馑岁月里,最后的粮食。”
藏真殿上,伍然等人的面前,景色忽变。
他们处在干旱龟裂的土地上,周围皆是荒村景色,不成人形的饿殍,处处皆是,枯瘦的乌鸦正在啄食饿死的干尸。
伍然等人忽然感到一阵饥饿感汹涌袭来,像是十数天未曾进食,腹中生出一只饿兽!
食物!我要食物!
黄泉僧在正中举着半块饼,殿上六人匍匐在地,双眼瞪得通红,由于饥饿而无力的四肢,奋力向那半块饼爬去。
那毫无味道的半块麸糠饼,此刻竟变得无比美妙,无比诱人!
百丈之外,在弟子居中读书的云野,忽然感受到一阵狂野的饿意。他仿佛闻到了藏真殿飘出诱人的香味,不自觉地起身,往藏真殿走去。
周围的师兄弟们,无不是跟他一样,睁大了眼睛,走向藏真殿,像是饥民找到了赈灾粮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