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方鹤翎在山中漫步,但见桧柏、刺柏、金塔柏,郁郁葱葱;油松、雪松、马尾松,蔚然成林。鹤唳猿啼,马嘶鹿鸣,奇花异果满山香,疑似三岛海外境。看得方鹤翎心旷神怡,不觉来到后山松林,此处的松树更是坚韧挺拔,高耸入云,正应香山居士所言“烟叶葱茏苍麈尾,霜皮剥落紫龙鳞”。
正行间,方鹤翎忽觉四周景物似曾相识,再望望前方的青石小路,更让他坚信了心中的想法,可是自己从小到大没有离开过苏州城半步,在七星山不过几个月,今日第一次来到山间,怎会有如此感觉呢?
“玉制书简”方鹤翎顿时明白了,那些弯弯曲曲,方方圆圆的图案,代表的就是此处的景物,想到这,方鹤翎决心一探究竟,便沿着青石小路走去。
约摸行了一里地,方鹤翎突然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香,“这是……嗯,是女儿红,果然是好酒啊!”他经常出入苏州城的大小酒楼,不知喝过多少酒,因此一闻便知。
方鹤翎抬头,看见一座山洞,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苏州城郊的那个夜晚,似乎这一系列的事情都始于此,心中五味杂陈,半晌才平静下来,向山洞走去。
这个山洞并不深,洞口宽而里面窄,方鹤翎越走越觉压抑,大约两百步左右就走到了尽头,里面只有一张石床,一张石桌,两个石凳,两坛半女儿红,石桌上还有几个盛放瓜果的石盘,石碗和一副竹筷,方鹤翎喃喃道:“这么个地方也有人住?布置的还挺齐全嘛。”
他见四下无人,将那半坛子女儿红抱起,倒了一碗端起来一饮而尽,称赞道:“好酒,好酒,这清贫地方天天吃素,把我都饿瘦了,若是再有些牛肉就更好了。”
他不禁想起了从前锦衣玉食的生活,也不顾什么道家门规了,抱起那半坛子酒直往肚子里灌,不一会儿就喝干了。
因他喝得太猛,又无甚下酒菜,不觉醉了,踉踉跄跄地向洞外走去,忽被石头绊了一下,跌了个狗吃屎,方鹤翎大骂倒霉,坐起身子,正欲站起,左手摸到一个凹槽,低头一看,是一个八角形样,足有盘子大小,“这倒有趣儿,难不成世上有此物什?”
方鹤翎苦笑着摇摇头,抬头忽见左壁也有一个凹槽,是一杆长矛形状,再望望右壁,又一个凹槽,好似一件披风展开时的模样,此时方鹤翎半醉半醒,只道是自然而成,不去理它,径直走出山洞。
猛见青石小路上伏着一头吊睛白额猛虎,它体形硕大,似比一般老虎还大一倍有余,一身黑纹蓝毛更是匪夷所思,方鹤翎又惊又怕,倒吸了一口凉气,咽了咽唾沫,双腿不住地发抖,脑海中一片空白。
那虎也看见了他,似乎不以为然,只是悠闲地晃着一根如铁鞭般的尾巴,方鹤翎一动不动地站着,满脸惊恐,忽见一道喷泉从洞口的大石头上涌出,直有一人来高,渐渐地变成一道水柱,到后来竟越聚越多,化成一个人形。
方鹤翎见凭空出来这么个东西,只道遇见了妖怪,想要逃跑,可两条腿就如粘在地上一样,丝毫不能挪动,想要大呼救命,却也叫不出声来。其实人在极度害怕的情况下,往往觉得身体的各个部位都已不是自己的了。
忽见白光闪过,水里走出一个老者,方鹤翎此时认定是遇到了妖怪,不知怎的突然一声惊呼,便晕倒在地,迷迷糊糊之际,只觉一人凑到他面前,笑着说道:“吓坏了吧,小子”。
方鹤翎没有回答,上下眼皮忽张忽合,又觉有人伸手拍他的脸,叫道:“喂,喂,醒醒”,方鹤翎想要站起,但觉四肢百骸都已不是自己的,挣扎了一下,又合上了眼睛。
忽听“噗”的一声,方鹤翎感到被人用什么东西呲了一下,满脸湿漉漉的,这才悠悠回过神来,长舒了一口气,见一老者立于面前,手中拿着个盛酒的石碗,方鹤翎仔细观之,他鹤发童颜,颔下一撮山羊胡子,穿一件灰布衫,系一根素丝绦,蹬一双粗布鞋。
方鹤翎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拍了拍脑袋,疑惑道:“咦!老虎呢?妖怪呢?”老者笑而不答。
方鹤翎问道:“前辈,是你救了我吗?”
老者道:“你小子在做梦吧,哪有什么妖怪,老虎的”。
方鹤翎不信,急忙跑到洞口,可环顾四周,除了一片松林外,连水滴也无,更别提老虎了。
方鹤翎挠挠头,一边想一边走进山洞,自言自语道:“奇怪,奇怪。”老者端着石碗喝酒,不去睬他,方鹤翎问道:“前辈,您……住这儿?”
老者道:“你这小子,我不曾问你,你倒先问起我了?”方鹤翎低头不语,老者问道:“看你这样子不像是这山里的人,喂,你从哪来啊?”
方鹤翎道:“我从……唉,不说也罢。”老者闻言,将石碗往桌上一摔,“臭小子,好好和你说话,你倒不说,走走走!”
方鹤翎几个月来虽然读了些道经,心性平和了许多,但眼下受了惊吓,又被这老头无缘无故地抢白了一句,心中不快,说道:“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现在我不想走,也不想说,你能怎样?”
老者道:“臭小子,脾气倒不小,你师父是谁啊?”
方鹤翎没好气地道:“没师父。”
老者道:“梅师父?我瞧你这姓梅的师父不行啊,不然你怎么一点武功也不会。”
方鹤翎不耐烦地道:“我没有师父,也不会武功。”
老者道:“那你来七星山作甚?”方鹤翎道:“散心”。
老者笑道:“散心?你到这儿来散心?”
方鹤翎冷冷地道:“很好笑吗?”
老者向他招招手,说道:“来,你坐我旁边。”
方鹤翎心想:“这个臭老头别在想法子整我,不过,看他这样,也不是什么有本事的人,怕他怎的。”便大步走近,坐在老者旁边的石凳上。
老者说道:“你小子酒量不错啊,我这的女儿红不比别处,乃是上百年的陈酿,一般人喝上个两三碗就醉得不省人事了,你喝了半坛,却只是半醉,喂,你以前常喝酒吧?”方鹤翎点点头,老者道:“那你做哪门子道士,读哪门子经书?”方鹤翎吃惊道:“你……”
老者笑道:“别着急上火的,我猜对了吧,你想拜入紫微宫,可人家不收你,想学武功学不到,是不是啊?”
方鹤翎道:“你真神了,你咋猜到的?”
老者道:“这有什么,你到了我这个年纪,自然啥都能看透了。”方鹤翎忽然觉得眼前这个老头十分有趣,便主动和他聊了起来,两人没大没小,东拉西扯的说了半天,老者问道:“松德清为什么不教你武功?”
“前辈,是这样的,我……”方鹤翎将前事一一道来,越说越伤心,到后来竟放声大哭,老者说道:“你小子哭什么,你现在有吃有喝,有住的地儿,还有人牵挂着你,比我幸福多了,还哭个甚啊,‘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方鹤翎揩了揩眼泪,问道:“前辈,您……”
老者道:“我自幼无父无母,无亲无故,生来便在兽群中,与虎狼为伴,狮象为伍,獐鹿为友,猿猴为亲,后来被好人收留,勤修苦练,习得一身本事,却被同门嘲笑为半个畜牲,不配练武,因而打杀了人,惹出祸来,师父没有怪我,但其余人容不下我,我只有浪迹天涯,四处飘泊,遍尝世间酸甜苦辣,所幸老天有眼,我才有了这一席之地,我尚未流过泪,你又哭什么?”
方鹤翎听完,觉得不可思议,由衷地敬佩面前这个老人,若换了自己,可能已经一了百了了,“行了,不提这些了,我们喝酒。”老者说罢,递给方鹤翎一碗酒,两人就这样边喝边聊,说起了好多往事,二人越聊越是投缘,均有相见恨晚之感,此时此刻,方鹤翎觉得自己并不孤单。
两人直聊到黄昏时分,方鹤翎说道,“前辈,我该走了,明天再来陪您吧。”老者点点头。
一连五日,方鹤翎每天早出晚归,与老者似有说不完的话,在他眼中,老者就像自己的知心好友一般,有一肚子的话要向他倾诉。
不知不觉又到黄昏,方鹤翎说道:“前辈,我明天不能来陪您了。”
老者道:“怎么?嫌我这老头烦了?”
方鹤翎道:“不是的,松前辈只容我休息五日,明天又要来给我讲经论道了。”老者道:“原来如此,那你去吧,有时间再来找我。”
方鹤翎点点头,缓缓走向洞外,不住地回头望望老者,老者摆摆手,说道:“别婆婆妈妈的,又不是再也见不着了。”
方鹤翎这才转身离开,望着他的背影,老者第一次感到心里空落落的,其实在他的心里,方鹤翎已经成了最重要的人,他在此地待了足足一百多年,从未有外人来过,他坚信方鹤翎就是那个有缘人,于是打定主意,准备培养方鹤翎。
次日辰时,松德清如约而至,接着教授方鹤翎《南华经》的经文,至午时即散,松德清起身而去,方鹤翎问道:“前辈,今日为何就走了?”
松德清说道:“你比初来时长进许多,从今起,只上午讲解经文,下午由你安排,但不可荒废学业,明白了吗?”
方鹤翎点头称是,松德清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负手离去,方鹤翎心中十分欢喜,急吃了饭,提着篮子往后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