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寿公公小心翼翼地再次低声喊道。
沉浸于思考中的朱寂弘蓦然惊醒,抬眸间,发现自己并没有走回皇宫的路,面前不到二十步,赫然挂着“绮仙居”三字门匾。
难怪寿公公要出言提示。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朱寂弘堂堂一国之君,万事自有其考量。
南岐邀约之事,本来,朱寂弘也自有其考量。
可是,自离开祁王府,朱寂弘脑海中反反复复的便只有百里骆驰最后说的几句话。
鞭至额前,岿然不动。
落荒而逃。
生不如死。
朱寂弘平生最厌恶遇事逃避之人,可是,当年被刘玉珏所擒时,在南岐历经之事;徐陈幻为救自己,闯入南岐太子宫,得罪了刘玉珏后遭遇的种种,每每想起,朱寂弘只盼能避走逃离。
他不愿去回想,又无人敢提,日子长了,还以为它当真能够成为黄粱一梦。
结果,被骗到之人只有自己。
夜已渐深,朱寂弘推门而入绮仙居,见到的却是坐在中庭,抬头晒月光的徐小手。
徐小手见了朱寂弘,少有地将性子里的任性冲动悉数收敛,自长石凳上起身,福身作礼,主动说道:“民女知道陛下为何而来。”
朱寂弘在另一侧的石凳坐下,目光望向空中虚无处,未曾看徐小手一眼,像是在思考着些什么,随口回问道:“是吗?”
“所有人都说,徐陈幻若去了南岐,大概就回不来了。陛下懂的吧?”
“懂又如何?”
不懂又如何?
“为什么回不来了?”
“你听谁说的回不来?”
“重要吗?”
朱寂弘不回话,眼睛半眯,望向站立回话的徐小手,神色凌厉,君王天威皆在其内。
现如今,随便一个人和他说话,都敢随意挑衅反问了。
他自小非凌厉之人,也曾心善温驯,对长辈尊敬仰望,对侍下温和体谅。天生体格文弱儒雅,却因此总被朱闵怀责备羸弱而无嫡子之风。
小小朱寂弘不懂何为“嫡子之风”,一次,朱子潸因小事要砍杀朱寂弘的伴读小书童,朱寂弘求情,却反而令小书童被加倍折磨而死。朱寂弘因小书童的惨状而忘了反应,朱闵怀却第一次当着众人的面,称赞朱寂弘终于学会沉稳持重,而朱子潸则因此投来了怨恨嫉妒的目光。
那一刻,朱寂弘忽然明白了,“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皆是古书之说。现实里的他,此兄不是兄,此父枉称父。
朱寂弘一夜长大,良善被深藏心底,从此,不喜欢的要说喜欢,喜欢的要学会随时丢弃。少年持重,喜怒不形于色,稚子之心被彻底埋没,天长日久,将假面活成真我,没想到,眼前的路反而因此越走越开阔。
直到今日,积威深重,一人之下。
可见这世间,心软和良善并无用处。
原本梗着脖子的徐小手,被天子霎时汇集的威仪震慑,忽然心虚,鬼使神差地服软汇报道:“徐陈幻的身子,已开始好转。”
朱寂弘收回凌厉神色,说道:“徐圣手的医术,孤自是信得过。”
徐小手下意识地舒了一口气。
两人静默片刻,徐小手鼓起勇气说道:“徐陈幻说,若陛下来了,让民女转告一句话。”
“什么话?”
“可以。”
“什么?”
朱寂弘抬头,这次的神色却让徐小手看不透。
“她说,可以。”
徐小手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
明明是朱寂弘心中所希冀,而且在意料之中的答案。不知为何,如今却像钝石一样,一下一下地敲打在朱寂弘的心里,气势如虹得仿佛要穿心而过。
这是为何?
朱寂弘蹙眉,心里的另一把声音提醒自己道:徐陈幻是天下间最知心懂事的棋子,你应该笑。
于是,朱寂弘双目微睥,唇角勾起一分笑意。
既然目的已然达到,朱寂弘长身而起,负手向外走去。
眼看朱寂弘一副殊无意外地离去的样子,徐小手心中恻然。
徐陈幻,如此君王,值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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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居雍殿,百里骆驰赶在早朝前觐见。
朱寂弘有心为难,命人拦住百里骆驰。
偏偏寿公公休值,轮值的是他教养了三年的徒弟小福子,对百里骆驰和朱寂弘谁都不敢得罪,喁喁半天不敢说话,百里骆驰懒得拉锯,直闯寝殿。
寝殿内,侍衣宫女正为朱寂弘行梳洗之事,披龙袍裘服。
朱寂弘见百里骆驰闯殿而入,瞬间望向小福子,目中尽是警示之意。
小福子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求情的说话都不敢有半句。
朱寂弘收回眼神,示意侍衣宫女继续动作,对百里骆驰道:“祈王何意?”
横竖身处内宫,百里骆驰招呼自己在罗汉塌上坐下,自袖中取出一封辞呈,往塌上茶几一放:“无他,百里骆驰请辞。”
朱寂弘听了,几欲失笑:“祈王认为,解甲归田后,还有什么能耐能护着那人,这就是祁王昨夜口口声声的太周大义?”
百里骆驰淡然:“末将不才,不过掌管边疆二十万兵权。陛下有心,但请收回调动。”
朱寂弘眯眼:“你威胁朕?”
“末将不敢。”
朱寂弘的五爪金丝龙袍穿戴完毕,拂袖间,梳洗之物被横扫落地,宫女霎时跪满一地,心惊胆战。
居雍殿内,剑拔弩张。
朱寂弘将双拳纳于袖中,良久,怒极而笑:“祁王好风骨。”
百里骆驰并不辩解,虽扔下辞呈,品爵仍在,起身拱手行礼后扬长而去,连早朝都不上了。
离宫后,去往绮仙居的路上,赵隽忍不住问:“将军,会不会太过了?”
“太过什么?”
“君君臣臣,将军这般......目中无人之风毫无平日沉稳作风。”
“无妨,本来就是做给人看的。”
非常时行非常事,做得越夸张,越方便有心人看见。
赵隽不知百里骆驰心中考量打算,犹自说道:“现下,将军与陛下争拗的消息,怕已在宫中不胫而走。将军真的要置之不顾,依旧要去那绮仙居?”
面对的是百里骆驰,未说出的另外半句,赵隽只能腹诽:这未免太色令智昏。
“真的要去。”
百里骆驰瞥赵隽一眼,赵隽那腹诽的另外半句虽未说出口,并不代表他不知道。
然而,百里骆驰并不打算解释,只问道:“我吩咐你准备的,带上了吗?”
赵隽取出一个连夜收拾的小包袱,回答道:“准备好了......这管用吗?”
“管用。”
她素来吃软不吃硬,不会不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