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恩义还在武学堂之时,无论文比还是武试都成绩平平,不过中人之资,甚至一度被当成一道分水岭,比他强的如闻人长歌,陈锦,蓝笙香都是那一届数得着的猛人,比他差的都是些来镀金的贵族子弟。
可也不知为何,就是这么一个在武学堂表现平庸的小子,一到了真正的战场上,却爆发出了如此耀眼的光——南下平乱,数次创造了以几万了歼灭十数万叛军的奇迹,一度打得张武扬的叛军只要闻知对面是段恩义的军队,便立即掉头往深山老林里逃窜。
可命运有时就是这么令人失望。他总在你最需要奇迹的时候发生意外。
可是命运偏偏给了所有人最坏的意外。
——《帝国群星闪耀时·烆·段恩义》
哈利莫的眼神冷了下来,面颊上那道浅浅的血痕在寒风的吹袭下,早已风干结痂。
他将那人的手臂捏断,以示惩戒。
他是世界的王,他将以雷霆之势向着远方奔跑,踩碎白骨和血肉,手里的马刀将砍死一切敢于阻拦他的人。
“烆人,我给过你机会了。”
他对段恩义趁他俯身之际出匕刺击的动作大感光火,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他秉持着贵族的礼仪,给这位勇气可嘉的不屈斥候以足够的尊重,即便他是一个烆人。但对方似乎并不领情,非但如此,他还时刻在算计着该如何利用自己的尊重,给自己造成伤害。
最可恨的是,竟然还给这个烆人得手了。
我是世界的王!
我有着这个世界最高贵的血!
我竟然被这样一个低贱的、如蝼蚁一般卑劣的渣滓给伤了!
不可原谅!不可原谅!
他的内心在咆哮,如同每年初秋的阿勒多河一样,声音越来越大,逐渐吞没了他的理智。
他将背后的黑色长刀缓缓拔了出来,看了一眼那位紧紧咬着牙,毫不示弱地回瞪着自己的烆人,他鼻头泛青,尽管巨大的疼痛持续在他身上发作,他却始终一声不吭。
哈利莫哼了一声,道:“你我是两国的仇敌,见面就要厮杀,这是万古不变的道理,但是你知道我为何不在第一时间杀你吗?”
段恩义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并不作答。
哈利莫道:“我不否认我一开始存了招募你的爱才之心,但是还有一点更重要的,我比你强。”
“我所站在的高度,是终你一生,都绝对无法到达的地方。”
“所以这种强者的心,我想你一辈子都没有机会领会,尤其是,”他的语调猛然急促了起来,手中的长刀刹那间高高举起,狠狠劈向段恩义,“在你浪费了王的耐心之后!”
叮!
一根黑羽箭划破长空,在刀刃和发带仅余几厘之差的一刹那间,稳稳当当地击在了刃身上。
箭矢带来的巨力将哈利莫的手腕震得发麻,也将几乎必杀的一击精准地挡了下去。
哈利莫心里吃了一惊,立刻扭转头来,看向箭矢射来的方向,只见一身材高大的年轻男子搭着一张木弓,和段恩义一般斥候打扮,踏着漫天风雪,在隔着数丈的距离之外,缓缓站定。
哈利莫出生北蛮,自是射箭的好手,平日里也接触过不少北蛮的箭术大家,但是仅靠用一张木弓,便能如此不偏不倚,仿佛掐算好了一般,不早一刻也不晚一刻地将箭矢射到数丈之外的刃面上,救下段恩义的性命,这样的箭术天才不是不没有,但即便是在北蛮,也是百十年难得一见的。
更何况,这位身形修长高大,肩宽臂长的年轻男子,竟以一条黑布蒙住了双眼!
盲射!
哈利莫将手中的长刀握紧,摆出了迎战姿势,心里反复琢磨着对方的身份,大烆年轻一代的武官资料他几乎烂熟于心,可对方怎么看,也像是一个生面孔。
“我的儿,不可欺负我,家里人来也!”段恩义看着来人,顿时得意起来,仿佛伤口痊愈了一般,一扫之前的颓势,大声对着来人道:“蓝笙香,我劝你还是摘了眼罩好好打,这蛮子厉害得紧,休弄得跟我一样,反吃他取笑。”
蓝笙香?任凭哈利莫绞尽脑汁也没记起来这是哪一位军官,苍鹰之眼都是群饭桶,侮辱了鹰的名字,如此强力的新晋武官,资料竟然还没报上来,格虎大神在上,我这次回去,必会好好惩罚他们。
那人哼了一声,道:“赶紧给爷一边呆着去。我叫你小心行事小心行事,怎地还弄到这种地步?”
他的话音还未落下,只见他的斥候袍子里忽然蹿出一团毛茸茸的小肉球,急速扯了扯他的右耳,又碰了碰他的左耳,他想也不想,手中的木弓一翻,在宽大的手掌里转了个身,向着右前方一顶,结结实实地碰上了哈利莫迎面而来的刀锋。
哈利莫冷冷一笑,道:“装神弄鬼,我还以为你是个开了心眼的圣境之人,若是那样,我转身就走,我自认和入了圣境的人拼命,还为时尚早,可你似乎……只是靠这只猴子给你提示?”
蓝笙香哈哈一笑,将木弓狠狠一抬,震开哈利莫的长刀,道:“圣人那种我即天地,天地即我的境界,我自然不是,但是‘猴子’这个称呼,未免也太小瞧我的伙伴了吧?”
他肩头那只小小的猴子听了,也大声吱吱叫起来,双拳挥舞着,似乎很生气地向哈利莫挑衅,与此同时,他的左边肩头的宽大袍子里不知何时又冒出了一只猴头,好像睡迷糊了一眼,揉揉眼大量了哈利莫几眼,哼了一声,也钻了出来,两只猴儿吱吱怪叫,冲着哈利莫做鬼脸,场面顿时热闹滑稽起来。
“刚才那一刀,你确实够我摘下眼罩的资格。”蓝笙香轻轻抚着手中木弓的裂痕,那柄弓不过只挡了哈利莫一刀而已,便几乎被震得满是裂纹,可蓝笙香丝毫不在意,只见他一手持弓,一手摸上了蒙在眼前的黑布条。
哈利莫清楚自己刚刚那一刀的威力,想着若是对方躲开还倒罢了,若是硬接,便是一块钢铁,也要斩作两段,可是不知为何,虽然那看似破破烂烂不堪一击的木弓已被自己一刀震得距离支离破碎只剩半分,他心里却十分明白,那些裂痕不过浮于表面,那柄弓内里恐怕还有玄机。
蓝笙香不去理会哈利莫心里的那些忌惮,手中木弓的机阔声咔咔作响,他也终于扯下了眼罩。
他的那两只猴子不知何时,立在了巨狼白皇后的身前,双手抱胸,梗梗着脖子,大有一股拦路地痞的样式。
“听故事吗?”蓝笙香将黑布条系在弓尾,随着最后一声机阔声响完,那柄破烂的木弓如同浴火重生一般将木屑抖落掉尽,一张更长更大的血色巨弓盘踞在他的手中。
“故事的名字叫做:死神的红月。”
“无上太乙渡厄天尊!”
烟尘和雪雾还未散尽,一声清朗的唱礼首先破开迷雾。
紧接着便是陈锦修长而挺拔的背影,轻轻落在闻人长歌面前。
她的外衣早已破碎不堪,巨大的锁链和龙冠哗啦作响,只听她背对着闻人道:“哭什么?男子汉大丈夫的,没点出息。姑奶奶我还能死了?”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天真烂漫,自信满满。“等着,我把这事搞完,咱俩继续北上,该干啥干啥,找你师傅去。”
闻人心头一热,赶紧爬起来,一把抹去眼泪鼻涕,狠狠嗯了一声。
那柄断了的龙象长刀重新被她握在手中,片刻间湛蓝色的光辉大盛,如同星辰绽放。
“血脉凝炼之物,岂是粗笨铁器能斩断的。”她哼了一声,冷冷看向远处的青云二人。
鹿修缘心里满是震惊和疑惑,刚刚自己必杀一剑突然被一道纯白刀罡打乱气机,若非师兄来得及时,自己少不得就得当场重伤。
那位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身上竟隐藏着如此大的力量!
而师兄的唱礼则更让她摸不着头脑,三清弟子的唱礼自是有几分讲究,寻常常诵的不过是:福生无量天尊,而刚刚那句“无上太乙渡厄天尊”,一般只在众善信遭遇不幸之时才唱,师兄修道百年,如此简单礼俗,不可能弄错,那么他这一唱,是为何意?
还未等她开口,鹿修玄抢先道:“师妹,我青云弟子尚有几人?”
鹿修缘不知他此问何意,只好实话实说,答道:“门中卯时点卯,除外出办事弟子外,其余三千一十八人具在门中修炼,一切事物有序如常。”
“善。”鹿修玄轻轻一笑,道:“今日我便将掌教之位传授与你,望你日后勤修道法,清扫门户,秉持我青云正派领袖之职,帮扶朝廷,共御蛮贼。”
鹿修缘脸色大变,膝下一软,跪倒在地,惊问道:“掌教师兄此话何意?修缘虽多年代师兄秉持门派事务,实是因不忍师兄天资为俗事打扰,绝无觊觎道首之心!况师兄多年与朝廷交恶,怎地忽然……”
鹿修玄忽然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将一块玄清玉佩取下,挂在了她如天鹅般修长美丽的脖颈上。
“我记得许多许多年前,我贪玩误事,被师父罚跪在大雨中三天三夜,你也是这样拍拍我的头,告诉我别怕,别怕。”鹿修玄笑道:“怎地一眨眼,你就从吃糖葫芦的小女娃,变成了鼎鼎有名的青云女侠客,再到如今唯二的修字辈老妖怪。”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如同孩童般哈哈笑起来,“想想也是,我都满脸皱纹,老得不成样了。修道修道,我们又真正修到了什么了呢?”
“不过是痴长了数百年春秋,看不透的依然还是看不透啊。”
“师妹,不可再委屈陈姑娘了,我这就将百年前发生的那场大变故原原本本地告诉你,告诉她。”
鹿修玄说罢,脚底青光大盛,一副巨大的八卦太极图瞬间成形与他脚下,将他缓缓托举而升。
陈锦和闻人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似乎也有些明白,接下来鹿修玄所作所为,定是非凡,而陈锦更是不知为何,心中如同擂鼓般,震动了起来,紧张而激动地等待着这个不知活了多少春秋的老人凌空而起。
鹿修玄脚下发力,连踩七步,登时如同九天仙神一般,立于时晦时明的天空之下,枯槁的身形竟第一次充溢出一股缥缈仙气。
只见他一手当胸,凌空捏决,另一只挽着陈氏族长龙冠的手猛地当空一划,一股无形劲气如同太虚巨刃一般,将灰蒙的天空整个划裂!
轰隆!
万千铅云如同被激怒的野兽,发出了怒吼咆哮,莽莽苍天之下,鹿修玄枯槁的身躯愈发显得渺小起来,但他却丝毫不惧,手捏法决,周身青光大作,另一只手便化作了雷电霹雳,极快地朝天挥划起来,终于,他的手停了下来,好似握住了一柄前所未有的无形巨刃,使劲全身力气,猛地一划。
为所有黑暗的雪,破开一扇巨门,让光刺穿你的脊背。
开天门!
老掌教阖上双眼,两手摊开,掌心向上,恍若完全融入了这天地间。
他的七窍缓缓淌出乌黑的血液,可他却置若未见,巨大裂痕横亘与天空,内里粗壮如柱的紫电天雷蜿蜒盘旋。
“陈锦,你不是想知道百年前你的家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么?”他合着眼,仿佛感受着天地间这狂暴的力量,“我便与你打个赌吧,我这七道天雷,若是你能接我一道,我便回你一个问题,七道天雷之后,若你还能站立不动,我便将当年之事,半点不漏完完全全,尽数说与你听。”
陈锦哼了一声,身后六柄长刀仿佛早已准备好了,凌空排开,道:“一言为定!”
闻人有些不放心地扯了扯她的袖子,道:“你咋这么虎?老天爷的雷是你说接就接的?这老道指定又是骗人,咱们别跟他瞎胡闹,有话坐下来好好说。”
陈锦瞪了他一眼,道:“怕死一边呆着去,姑奶奶就喜欢干这种直来直往干干脆脆的,谁说不能接?别说是七道,七百道老爷我都不怕!”
这两个小年轻的争辩暂且不提,在不远处,鹿修缘颤抖地看着天空之下的师兄,低声喃喃:“命雷……这是命雷,师兄你是想……求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