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锦重重地呵了一口白汽,往一旁的雪地里狠狠吐了口血沫。
数个呼吸之间,她已经和裹着黑雾的闻人交手数十刀,每一刀刀下的力道都透过她的手臂传入胸膛,震得她脏腑生疼,刚刚那口血痰,多半是气机逆流,震破肺络,连呼吸都粗重了几分,而反观对方,似乎完全没有被自己的刀劲给影响到,仍然在喉间滚着低吼,跃跃欲试地想要发起下次进攻。
她实在没到饕餮化后的闻人会变得如此……生猛。
吼!
闻人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分神,低喝一声,将那柄黑雾长刀双爪持住,霎时便冲了上来。
陈锦眼神一凌,丝毫不敢怠慢,脚底发力,朝着闻人高高跃起的方向横刀挡去。
那柄黑雾聚成的刀看似飘忽如烟,其实真正落到陈锦的刀上,却又锋利坚硬,两刀交锋间,陈锦竟然隐隐觉得自己的龙象在颤抖,似乎是感应到了千百年未见的故人,兴奋不已。
“以前这柄无名黑刀在我自己这的时候可没见你这么蹦跶过。”陈锦在心中暗骂一声,其实以她的修为,非是打不过闻人,闻人此刻不过是一头失了理智的野兽,就像一个三岁小孩抱着一柄绝世宝刃,厉害是厉害,却毫无章法,走的路子也不过是以力破巧,她大可不去硬接硬挡,取个巧,一刀就把闻人脑袋砍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她一想到要自己持刀划在闻人的身上,真是比割在自己肉上还痛个几分,若是要自己砍了对方的头,那更比杀了她还难受。
“贼道!快给姑奶奶想想办法!”陈锦横刀抵住那柄黑刃,小腿发力,使劲朝着闻人一蹬,将他踢得连退数丈,自己也借力打了个旋儿,稳稳拉开了距离。
鹿修玄也不恼,道:“陈姑娘大可不必害怕伤着他,若是我没记错的话,饕餮之血的自愈能力的是天下数一数二的,而他这样完全外放型的‘饕餮化’,大概能达到更极致的效果。不信,贫道为你先试一番。”
他也不客气,并指成刀,抬臂轻轻向闻人的大腿处凌空挥去,这一式力道拿捏得炉火纯青的手刀径直破开了闻人右腿上的黑雾,露出内里早已复原的结实肌肉来,噗呲一声,闻人右腿一软,登时向后平移数尺,半跪在地,腿上绽开一道细狭长口子,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陈锦气得两道剑眉登时就倒竖了起来,怒道:“你做什么!谁叫你伤他了!”
鹿修玄笑道:“陈姑娘再看。”
陈锦狠狠拿眼剜了他一眼,才看向闻人,没想到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里,闻人已经再次站了起来,黑雾迅速围住伤口,片刻后,血止肉生,黑雾重新聚拢覆盖起来,仿如从前。
“你和闻人小友相识多日,应该能够明白,他是个时时刻刻都在害怕的人。”鹿修玄静静望着那黑稠如胶的闻人,继续道:“你别看他嘴上说得轻松豁达,其实他的心里是大不痛快的,常人怕死怕疼怕伤怕苦,而他最怕的不是这些,”鹿修玄讲到这里,捏着须髯笑了笑,道:“这也是他的可爱之处了,常人害怕,是因为自己,他害怕,是因为别人,怕别人嫌他,怕别人因他受累,怕别人不接受他,所以他采取的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主动断开和别人的联系,甘愿自自在在做个孤家寡人。这是闻人小友一贯的扭捏做派,想必你已有所了解。”
“只是这个想法,我想他大概在遇见你们这队小青年以后慢慢在动摇了。”
“换做是从前,他断然不会和那柄刀在自己的内世界争那么久,他准定早就想好想明白了然后把那柄刀牢牢抓在手里了。”鹿修玄淡淡一笑,接着说道:“所以会变成这样,你得付主要责任,所以在他变回来之前这段时间,你别无他法,只能陪着他打下去,他也只会来找你打,因为此刻他身体里的内世界两个灵魂正争得激烈,顾不上管着个身体,自然只能交给本能来接管了,饕餮之血的本能嘛,不就是吃?毫无疑问,吃掉另外一个也有一身饕餮血的人是最优选项。”
陈锦哼了一声,算是想明白了前因后果了。
“等到他自己想明白了,身体的控制权就拿下了。”鹿修玄道。
陈锦挑了挑眉,问道:“想明白什么?”
“想明白他最真实的欲望。”
吼!
鹿修玄的话音刚落,似乎是对刚刚那道莫名其妙的伤口感到十分的恼火,那黑雾愈发浓稠了起来,在闻人身上的流转速度也快了几分,他怒啸一声,再次提刀高高跃起,当头劈向了陈锦。
陈锦大是无语,心想这个不识好歹的闻人长歌,醒着的时候就知道欺负姑奶奶我,昏神了还不忘找我麻烦,刚刚那道伤口分明是那贼道给你的,偏你不问青红皂白,怪叫着就冲上来拿我撒气,耗子扛枪窝里反啊你!姑奶奶今天非得给你点颜色瞧瞧不可!
她想到这里,嘿嘿笑了一声,手一松,龙象登时消失不见,空着两只手,一跃而起,飞身抬脚踢向闻人。
……
“不跑了?”
刀依然背着双手,笑眯眯地看着闻人。
闻人嗬嗤嗬嗤地喘着粗气,在他被刀一手刀扎进胸膛的那一瞬间,他曾想过也许自己这一生就到此为止了,甚至一度闭上了眼,等着刀的下一步动作。
只是闭眼等死的姿态还没摆出来,他就猛地一下想到:陈锦这女莽夫该不会真找鹿修玄拼命去了吧?
短短半秒钟的时间就让他肯定了这个事实。
想都不用想,凭她这个顺毛驴的炸脾气,保准是去了!
真他娘的这打起来还得了?青云掌教啊!那是说着玩的吗?指不定人家脾气一上来,抬抬手就把这小娘给摁死了,不行,我得想个法子去拦着她。
于是下一秒,刀见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闻人不知道从哪里爆发出了一股巨大的力量,一脚蹬在自己的小腹上,把自己踹开,然后迅速取得了整个身体的控制权,不过短短几个呼吸之后,他又回到了自己面前,一边精疲力竭地喘着,一边在那自言自语地嘀咕:“跟这臭婆娘讲话真他娘的费劲。”
刀的表情也从一开始的惊愕、惧怕,转向了恼火,哼,还以为这人是扮猪吃老虎,藏了一手,没想到就是为了出去通知那女人别打了,把我吓得够呛,忒也无聊。
只是还没等他的表情转换过来,闻人察觉到她兀自杵在那里愣神,早就脚底打滑,一溜烟儿跑了。
这让刀顿时好气又好笑,脚底一踩,当即破开空气,停立在了闻人面前。
山间旭日初升,云雾缭绕,他这一脚,好似踏碎青霄,腾起圈圈白雾,端的有几分神仙气派。
闻人嘿嘿一笑,道:“跑啥跑啊,我这不是看那旭日东升,紫气东来,兴致大发,所以晨跑,锻炼锻炼身体,现在累了,歇会儿。”
刀并不与他玩笑,道:“你还没明白吗?”
闻人问道:“明白什么?”
刀的眼神冷了下来,左手凌虚一握,那柄熟悉的漆黑长刀就持在了手中。
黑玉般的手和那柄长刀仿佛长在一处,细细吻合。
“我就是你啊!我的力量就是你的力量啊!”她的言语中不知为何,竟让闻人莫名觉得有些哀伤,“但我真的很难接受,如此庞大的一股力量,竟然要交由你这样懦弱的人,所以我早就下定决心,我们只要见面,关系就已经确立了,要么你来当王,领导这股力量,要么我来。
“我们,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那黑衣少女凌空而立,衣袂飘飘,持刀左手划下一道完美的弧度。
漆黑长刀凌空斩下。
闻人大惊,这一刀要是吃了,那就真是我死她活了,赶紧侧身往旁边一跳,他活了十数年,见过天下武夫不在少数,有寻常的连气机都无法出体的武夫,也有像银先生、鹿真人那种修为通天,翻云覆雨的圣人,可是还从未见过有人能将刀罡凝成如此精纯可见的样式。
只是那刀罡速度不快,仿佛可以等着闻人一般,闻人甫一跳在边上,刀罡才到。可饶是如此,余下的劲气仍是不歇,将闻人整个吹得站立不稳,连滚了好几圈。
“你想过吗?那种自由的生活,无拘无束,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心情好做点好事,心情坏随便抓一把人来出气,任由外界如何变化,我都能主宰自己的路。”她一边说着一边挥出第二刀。
这一刀比以往来的快上数倍,闻人狼狈不已,刚站起身来,又是一个猛扑滚开好几丈远。
“只有绝对的力量,绝对的强大,才能保证这种自由,甚至连命运,都在为我让步。这才是你心里最深处最真实的渴求。”
刀的眼神里锋芒倾泻,双手持住了那柄刀,高高举过头顶,全身几乎绷成了一张弓,顿了片刻,狠狠朝着闻人劈下去。
“力量既是自由。”他喃喃低语。
刀罡大如星月坠落,裹挟着劲风,直直朝着闻人劈面而来,连他站立的山峰都显得渺小起来。
“结束了,这具身体归我了。”刀的脸上看不出是喜悦还是悲伤,刚打算松开手,将黑刀收回,忽然觉得手里的分量沉了几分。
“你想要的不是自由,是无限自我满足的欲望。”闻人长歌浑身是伤,紧紧抓住了那柄黑色长刀的刀身,鲜血从他攥紧刃锋的手里不断漫流出来。
他笑着,仿佛面对的是一个不知所措的孩童,道:“你才是真正想不清楚的那一个,竟然还想来跟我抢身体。”
刀瞪大了双眼,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从他握住刀刃的手里,渐渐生出一丝纯色的白,他竟不知道那是什么物质,就这样缓慢而又坚决地漫上了他手里的黑刀。
闻人喘着气,分明全身剧痛,却依然笑着,像是彻悟后的小僧,道:“你自己也说了,这是我的内世界,其实我也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大概就是在这个世界里,我说了算。”
他嘿嘿一笑,将空悬着的另一只手一摆,远处的太阳迅速沉下云海,再一挥,白昼晴空,雷鸣阵阵,狂风骤起,大雪纷扬,数种根本不可能同时出现的风景竟然就这样随着他的手臂挥动杂糅在了一片天空中。
“但我实在想听听你的想法,不知名的刀,或者叫你,另一个我?”闻人的眼角血淌如溪,朦胧了他的视野,他没想到刀的力量竟如此之大,“所以我选择和你纠缠,从前我也不懂自己究竟想要什么,说着想要当一个普通人,却又不想承担普通人的烦恼,嘿嘿,你知道普通人的烦恼是什么吗?就是生而不自由,无法主宰自己,一切只能等待命运的安排。”
“没法子,我始终回避着自己的内心,尽管它拼命地向我呐喊,向我吼叫,对我说,我这种人是不甘心做一个普通人的。”
“但是我每次都压抑着它,因为我是个胆小鬼,我告诉他,我怕麻烦到别人,我怕惹得别人嫉妒,我怕别人不愿意和我相处,你知道吧?生来就与众不同的人也注定是孤独的。”
“一开始我以为我会这样矛盾,是因为渴望自由,但其实不是,我只是害怕孤独。”
“所以我尽管有着卓尔不群的修行天资和绝好的师父,却始终没动过习武的念头,就是怕万一将来师父不在了,我连个说心里话的人都找不到。”
“但是好像……死过一回以后,很多事都想通了。”
“自由是相对于限制而言的,强者享受自由,但是也受到更强者的制约,类推上去,好像就自由就是个无底洞,所以才明白,哪有绝对的自由,绝好的先天优势要把握得,答应了的事情要做得,家国大义要记得,别人的诋毁和一时的孤独要忍得。为了自由,牺牲自由。”
“好了,不跟你啰嗦了,外面还有个姑娘在等我,她和我是娃娃亲,好得很,若是我这次大难不死,我马上就去和她完婚。也许将来有一天,我也会渴望力量,但不是现在。”
闻人的纯白此刻已经弥漫包裹住了刀的全身,刀的眼神也渐渐转向沉思,片刻后,在纯白将他全身包裹住的最后一瞬间,她笑了笑,合上了眼,道:“你说得好像还有几分道理。”
她的身形逐渐被那股白色包裹,弥散。
“不过你可不要掉以轻心哦,一旦你身体再受到严重的创伤,我随时都会回来的。”
“下次,说不定你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