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月轻轻将阿莎的被角掖了掖,放下手上的书,将一块熏球轻轻投入案几上的香炉内。
这屋子是刘知府亲为她们寻的,地位僻静,无人打扰,正值隆冬盛雪后,小屋如同披了件素白袄子,如月一眼就看上了。
室内地底设有火炕火道,铺着的是北蛮的裘绒毯子,三处火炉炭火正隆,大雁毛织就的帷幔屏风分立四角,让阿莎熟睡时的小脸红扑扑的。
那顶小巧香炉取的是湖田窑的青白釉双耳三足炉,敞口直颈,鼓腹平底丰满,肩两侧贴塑一对长方形立耳,足根部有明显的压印兽面纹,通体施青白釉,色润而不透,炉身勾勒着“天罗”两字,内里香气凛而不腻,燃着的熏球多是醒脑开窍的药料。
这香炉和熏球如月几乎十年如一日地贴身带着,她有时做梦,梦见熏球燃尽,馥郁满屋的时候,阿莎围着她打转,蹦蹦跳跳地笑着告诉自己,她的病好了。
“如月姐,”阿莎不知道何时醒了过来,两只小手揉着眼睛道:“现在是几时了?”
如月见她醒了,笑道:“已是辰时,正当早饭了。”
阿莎看见了她手中的那本蓝青帛裹做封皮的书,沉默片刻,道:“闻人大哥哥和陈锦姐姐他们还没回来么?”
如月摇了摇头,忽然笑了笑,道:“陈锦的年纪可是比师父还大,下次见了面,不可失了礼数再唤她作姐姐了。”
阿莎轻轻“啊”了一声,赶紧点头。
如月取过镜子,将阿莎扶坐在棉垫软凳上,轻柔地为她梳着头发,阿莎看着镜子里专注的师姐和扭捏的自己,想说些什么,但是始终不知道怎么开口,如月抿嘴一笑,问道:“怎么啦?我们的小阿莎有什么心事吗?”
阿莎黑琉璃般的小眼珠转了几圈,偷瞥了一眼如月,十分稚气地道:“如月姐,你肯定很喜欢闻人大哥哥吧?”
如月拿着牛角梳的手轻轻抖了几分,冰雪般清冽的面颊上忽然飞起了两抹红晕,阿莎见她这样,顿时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连肩膀都塌下去几分,学着大人模样叹了口,道:“不消说了,你定是爱死他了,我至今还记得有次在酒楼吃饭,有个登徒子想来调戏你,还没近到眼前,手就先掉了,你气都不喘一下的,哪会像这般脸红。”
如月嗔怪地拍了一下阿莎的小脑袋,道:“那人拿了包蒙汗药,自是怀了歹心,怪不得我。”
阿莎摸着自己的小脑袋,哭丧着脸,道:“还有那几本书,你更是随身携带,从我害病的时候,你就每晚念与我听,哄我好生入睡,我是不小心才看到的,扉页上可写着‘闻人长歌’四个大字,是闻人大哥哥送你的吧?唉,这人好笨,好不懂女儿家的心思,世间哪个女子会喜欢看《菜根谭》,喜欢看《忍经》、《素书》呢?也就是你,还当个宝贝存着,青羚皮水火不侵,刀割斧砍难伤,制成甲胄袍子不知道多少武夫为它抢破头,多珍贵的东西啊,你二话不说就拿来包了书。”
“阿莎,”如月嗔道:“这是大人的事,你小孩子家莫要多管。”
阿莎哼了一声,道:“是啦,我还小,我这几夜做梦都在想,我的病好了,你也要嫁人离开我了,阿莎好想讨厌闻人大哥哥,这样心里就能好受一点了,明明是他把我的如月姐抢走了,可偏偏一点都讨厌不起来,呜阿莎还不如生着病,还能整日见到如月姐。”
如月轻轻一笑,没想到这小妮子还存了这点心思,将她揽入怀里,道:“没事的,若是你的病好了,如月姐嫁……不管怎样,都还带着你。”她始终没把“嫁人”二字说出口。
阿莎扑进她怀里,轻声呢喃道:“到哪都要带着。我是粘人的小赖皮,你甩不掉的。”
如月轻抚着她的背,还欲再说些什么,窗扉忽传来一阵叩击声。
声音连续而紧密,如月眼神一敛,知道这是天罗的暗号,无多时,响声停了,她松开阿莎,轻轻打开了窗户。
窗外并无人影,雪后晴空,不远处的闪着只红黄夹杂色的鸟影。
“红脚隼。”她低声道,心里暗暗吃了一惊,天罗传讯的方式很多,其中稍重要些的事是通过专人饲养的隼来传递的,而红脚隼的来到,预示着此事是机要密事,仅能使少数内部人员知晓。
她皱了皱眉,拿起窗台上那支白玉小轴,轻轻一按,弹出一卷细小纸条。
“杨冬烈已到苍州城。”
“鹿修玄出关。”
杨冬烈看向来人,脸色如常,好像并不意外她能这么快就得到消息。
而为官已久的刘知府却少见的有些不知所措,端着的酒杯停在半空,嘴里的肉还未嚼烂,便被他随着口水吞了下去。
郑玉堂轻轻咳嗽了一声,今日早间,他与杨冬烈从偏门进城后便直入府衙,刘知府早早备好酒宴,为二人接风,他本想天尚未大亮,来往行人皆在梦里,应该能够避人耳目,没想到还是有人听闻了消息。
他轻声笑道:“不知如月姑娘来此,有何指教?”
如月拄着那柄青花油纸伞,看了他和刘知府一眼,先屈身道了个万福,才道:“统领大人,恕小女子我唐突冒犯了,此间事宜,非是一般人能听得。”
郑玉堂脸色微变,和刘知府对视一眼后,齐齐看向杨冬烈。
杨冬烈眉尖一蹙,半晌,才道:“银姑娘,此二人一人是我亲自在殿前保举的武教师,一人是我大烆畿辅门户的知府,具是可信之人,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芦峰山……”如月见他如此说,便也毫无顾忌地开口道,只是这三字刚刚出口,杨冬烈便猛地一下站了起来,秀气脸庞上长长的疤痕漫起一道绯红,他凝视了如月整整数个呼吸的时间,才说道:“刘知府,郑统领,我与银姑娘有要事相商,还请你们稍作回避。”
郑玉堂和刘知府面色微僵,相当识趣地道了句“无妨,请便。”便掩好门扉,退了出去。
如月打了个响指,隔音帘顿时将两人罩在其中。
“芦峰山上的那五百北蛮狼骑兵,是你放进关来的,对吗?”如月的声音很平静,轻描淡写地就将如同炸药火石一般的消息吐露了出来。
杨冬烈面无表情,半晌,才道:“此事与你天罗有何相干?”
如月道:“天罗天罗,网罗青空白日天下之事。”她的眼神忽的冷了下来,盯着杨冬烈道:“本来此事确实与我无甚相干,只是你应知我未过门的官人已至苍州,他自是顶天立地光明磊落的汉子,忠君报国之心不比某位国柱大人,他一早得了这消息便动身前去剿贼了。”
杨冬烈面色一滞,急问道:“你官人?非是青云道士接的那榜文?”
如月微微一笑,道:“看来那五百狼骑真是你放入关中的。”
杨冬烈将酒盏放下,半晌,轻轻叹了口气,低着头苦笑道:“自然是我了。”
如月皱了皱眉,道:“那你为何要放五百狼骑入关?”
杨冬烈哈哈一笑,道:“你是如何猜到是我的?我想你天罗的红腿隼还不至于能将这般机密打探到。”
如月道:“刘知府郑统领他们自是当局者迷了,我比他们想得大胆了些,其实这事你比我清楚,若非有荡阴最高领事人授意,此等钢铁防线横亘大烆北疆,北蛮的一只牛蝇都飞不进来。而你来这里的时间又太巧了,恰好此间群狼为难,你就来了。”
杨冬烈又叹了一声,道:“是我放进来的,但不是我一个人放进来的。”明明身处隔音帘里,他却忽的压低了声音,道:“此事,非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天罗和银先生与我有大恩,我也知你们素来无心世事,故我对你们自是无所隐瞒,我大烆和北蛮两国交恶已久,却不是只有坚墙利刃相对,彼此多少也有些往来,而这次的狼骑兵,是某位圣人牵头,两国皇帝首肯,才做得的事。”
如月不解道:“北蛮的皇帝是傻子吗?派这五百人来送死?咱们皇帝也考虑不周,万一经此狼骑一闹,人人闻蛮色变,未战先吓破了胆如何是好?至于你说的那位圣人,除了精神错乱,我实在想不出他做这事的目的是什么。”
杨冬烈笑得很淡,道:“当你觉得某件事中所有参与人都是蠢货的时候,真正的蠢货是你自己。”他取过桌上余温尚热的酒,自斟自饮,道:“你要记住,政治和战争是两场紧密相连的舞台,若是政治舞台上已唱不下去了,战争的舞台就要紧锣密鼓地开幕了,或许这支狼骑的头领是北蛮那边的眼中钉呢?或许他们不是可信之人呢?借我们的手除去有何不好?而这支狼骑对我们来说也是至关重要的第一手的资料,我们可以借此窥见北蛮百年修养之后,精锐战力的冰山一角。且休战了百年,内陆腹地第一次见到北蛮,又何尝不是生于忧患?而那位圣人嘛,青云道首鹿修玄你认识么?唯独他的动机是我想不清楚的。”
“原来是他。”如月低声道,此刻若是换成马志道在此,想必更能理解杨冬烈说的话,而她现在更加难以想明白的是,分明是红脸赤心忠肝义胆的国柱将军,却放了一支敌人进关来,分明是无为修道的化外仙人,竟不着痕迹地插手了世俗间的事。
杨冬烈接着说道:“我对你们是无甚隐瞒的,此间事宜若是出了差错,自是我一力担当。我答应放他们入关,一来是想让我大烆人醒醒,百年承平的日子,除了荡阴第一线的兵卒,几乎已经没人记得那些蛮子的狠厉样子,二来,是存了些私心,北蛮近些年势大,我始终有个想法,就是动员江湖中的力量,若是日后战火一燃,能像隆武朝一般,天下习武之人均在荡阴。奈何作为江湖龙头门派青云却始终拒绝我这个要求,”他顿了顿,皱眉道:“可这次偏是鹿仙家亲自来找我提的建议,亲自将狼骑领至关外,但他只道能否放一队狼骑入关,并没说放入何地,所以我就干脆放到了苍州,苍州官吏遭逢此事,定只敢寻些江湖异士而不敢上报有司,我想他青云脚下出事,肯定不能坐视不理,到时候道士揭榜,两方杀作一团,不论死伤,定然结怨,不会轻易罢休,如此,江湖中的力量就动员起来了。”
如月皱着眉,好半晌才道:“你们这些弯弯绕,我一介女流自是不想理会,我来寻你,只有一个要求,我那未过门的官人,我要护得他周全,若是与你的计划有甚冲突,”她盯着杨冬烈,“我天罗将不惜代价保我官人。”
她将银先生的那块缺角黑牌子提了起来,一字一顿,说得斩钉截铁,不容杨冬烈半分迟疑。
正在室内气氛尴尬的时候,门外忽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砰的一声,郑玉堂当先撞开门扉,语气虽急不乱,道:“杨将军,请出来一观。”
杨冬烈和如月具先怀了三分惊疑,杨冬烈素知郑玉堂非是鲁莽之人,急忙起身快步走出,如月紧随其后,甫一出门,两人都惊得瞪圆了双眼。
只见苍州城南郊处的天空中裂开一道巨大缝隙,数道粗壮如合抱之木的紫电天雷翻滚其间,隆隆闷声震人脏腑。
巨大缝隙之下,一位素袍老道人,脚踩七星,缓缓而升。
“开天门……”如月低声呢喃道:“鹿修玄,原来他竟已不是圣境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