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紫玉不知道自己怎么是走回去的。
苏盼盼已然安置好了住处，两人依旧在同一个院子。行宫不比王府，又不能僭越，少不得将就些，萧仪的下处也在隔壁，只隔着一道回廊。
此时打猎的队伍已回来了，诸位皇子都在前面饮酒作乐，苏盼盼少不得带人过去伺候，后面便空了。
侍女摆上晚饭，沈紫玉没有什么胃口，只吃了半碗白粥便放下了。一时撤了下去。
素月在天，空山寂静，遥遥听得丝竹袅袅不绝。斜倚在窗前，庭中一株西府海棠正在盛放，年月既久，枝干繁盛，幽幽花香拂面，春风正薰。
湖水在月光下潋滟不休，粼粼波光泛起，十数年光景，仿佛从未更改。年少者依旧顽皮嬉闹，年长者便在湖畔练剑。花飞漫天，夜色如昼。久病的人不知何时起了身，坐在岸边，拈着花白的胡须微笑不语。
身侧的人朗朗如清风明月，笑意浅浅，借着袍袖遮掩，悄悄牵着她的手。她怕人看见，红着脸想要挣脱开来，却偏给人看见了。老者呵呵笑着，招一招手，教她过来。
她忽然就没了主意，一步一步挪过去，却不曾放手。那人也就随着她走过去，衣袂飘飘，神采飞扬。
练剑的忽然便住了手，转身看着她，十分的沉稳里面透着两份促狭，笑着道：“我们小玉也是大姑娘了。”
她垂目嗔道：“哥，你看朗哥哥又笑话我。”
对面一人应声道：“我替你揍他。”二人一边笑一边又打做一团。
身边的人回头对她一笑，两个人一齐跪倒行礼。
她抬起头，结结巴巴的道：“爹爹，留陆师兄……多住几日好不好，我一个人，寂寞得很。”
老者笑着点头，说了几个好。
身后忽然扑通一声，她猛然回头，却见有人失足落入水中，惊呼道：“朗哥哥——”
一霎时面前所有支离流散，空庭徒有花影憧憧，撒落满阶。
沈紫玉挣扎起来，揉了揉发麻的胳膊，原来不知不觉间，伏在廊下栏杆上睡着了。适才种种，只是南柯一梦。满心欢喜，不过镜花水月渺如云烟。此生此世，终是阴阳两隔。
自从那一夜逃离，仓皇南下，她从来不敢再想起这些旧事，往日所有微不足道的幸福都是埋在心里的刀，不用触碰都已是鲜血淋漓，只能逼着自己永永远远的忘掉。只是不曾想有一日，竟能再看见谢朗。
父亲收了四个徒弟，沈紫玉便多了四个疼爱她的哥哥。谢朗年纪最大，已然有了家室，不像大哥哥倒像是父辈，敬重多于亲密。那一夜她亲眼看着其他人一个个倒下，一腔血，也不过是暗夜里看不分明的一片污渍，却没有看见大师兄。一直以为必然不能幸免，却在毫无期冀中相见，以至于完全不能认出。
也是，他形容已然大改，往日温柔隽秀的年轻男子，留了一脸凌乱的大胡子，苍老成这个样子，便知道是他，也免不了恍惚一阵子。十余载不过弹指间，他也是侥幸逃出生天的么，何以流落至此，隐姓埋名，大约也与自己一般，难见天光了吧。
只是，既然相见，为何不肯相认，反而躲躲藏藏。若不是自己练功出了意外，大约连相见也不能够。
沈紫玉心中忽然泛起一阵恐慌。抬眼轻云缠月，碧瓦飞甍间花开朦胧，暗香盈怀，恍如梦中。眼前所见心中所思，究竟是真是假？
一阵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数只灯笼前引，一溜侍从簇拥着萧仪归来。遥遥的朱袍玉带步履生风，仿佛不是夜宴归来，而是方才散了朝会。进了门，不过片刻工夫，众人又纷纷退了出来，连侍女都捧着巾帻衣物香盒之属鱼贯而出，低头离去。
空寂的庭院骤然热闹了片刻，又骤然静下来。苏盼盼仍旧没有回来，不知有什么事情。
沈紫玉怔了一会儿，暗笑自己神思恍惚，凭空生出这许多莫名其妙的念头。夜深露重，欲待起身安歇，又不想动弹。从什么时候开始，曾经匆忙紧促睡梦中也不曾安心的日子，变成了这样慵懒的模样。
“这花，开得让人无法安睡。”
灯影斑驳，萧仪在回廊的另一端，或许是夜深无人，也可能有些醉酒，一改适才郑重其事，也不似平日里雍容闲适的姿态，摇摇摆摆的，缓缓走过来，在沈紫玉旁边坐下。
一阵淡淡的酒气悄然环绕过来，大约是洗漱过了，夹在海棠花香里若有若无的，并不惹人厌烦。朱袍玉带换了一袭青衫，去了发冠随意挽着头发，斜倚廊柱静静看着她，眉宇间难掩倦色。
沈紫玉从不曾见他这般模样，不知怎的有些不安，道：“殿下日理万机，区区一树海棠，何其有幸。”
萧仪笑了一下，道：“无非是补锅、顶缸、为人作嫁罢了，有什么打紧。”
“今日不顺心么。”沈紫玉见他有些醉了，回身倒了杯茶递给他，道，“殿下位极人臣一言九鼎，竟也有不如意的时候。”
萧仪并不去接，只是看着她，目光迷离，冷笑道：“一言九鼎的是隔壁那位，我算得什么。”
过了一会，见沈紫玉不说话，萧仪似乎自觉有些失态，伸手接了茶，抿了一口，又道：“对不住，肚子里牢骚攒得多了，可是吓着你了？”
沈紫玉道：“我倒是无妨，只是有些话被听去了，殿下事后回想莫要吓着自己才是。”
萧仪哈哈一笑，忽然又叹了口气，道：“这些话，我从来也不敢对人讲。生在这宫中，一言一行都要谨慎，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即便是对周常他们，少不得也要打起些精神，再如何艰难面子总要支撑着，若是连我也丧气起来，人心便散了。不知怎的，竟在你面前说了出来。”
沈紫玉低着头，缓缓道：“我是个不知根底的外人，多谢殿下信任。”
“白头如新，倾盖如故，这世上的事情，难说得很。”萧仪顿了一下，又道：“我今日的局面，便如行舟瀑布之上，进则未必登岸，后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紫玉，我身边无可信之人，端王府不是平安之地。一旦有变，我怕会牵累到你。”
“我本便是亡命天涯的孤女，九重天都不能奈我何，殿下不必挂怀。”提起九重天，沈紫玉不免想起另一个人来，心中痛楚，却不好给萧仪看出，只侧过脸去，轻轻按着眉心，将浮出的神色藏起。
“也是。”萧仪自嘲地一笑，道，“拘束得久了，便忘记了还有另一种活法，朝廷也不是无所不能的。说起来，跟着我的这些人，也未必没有自保之道。到头来，不能脱身的，只有我自己一个罢了。”
沈紫玉心里想着别的事情，随口道：“殿下权势如日中天，何须忧心这些。”
“紫玉，你不在其中，又如何能知道，权势声名不过是过眼云烟，朝聚夕散。自古宫闱之中血迹斑斑，远了不说，数十年前那位太子，生来便是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能如何。一朝宫变身死族灭，再不曾有人提起，独生爱子流落江湖。朝廷依然是那个朝廷，不过上林苑荒废了一座行宫。说什么血染草鬼夜哭，只好做故事听，又能怎样了。”
萧仪说得随意，沈紫玉却忽然生出一个念头，道：“看来殿下已有决断。却又烦恼什么呢。”
萧仪目光一闪，一时不说话。
沈紫玉起身拂去衣上落花，走到海棠树下，仰面望着影影绰绰的一树花朵，轻轻地道：“我有一个同胞的哥哥，在我八岁那年，惨死在我面前。我躲在老槐树的树洞里，一声也不敢出。此后每一个秋高气爽的夜晚，我都无法安睡。如果上天能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我情愿用自己换哥哥一条生路。只是上天又怎么肯垂怜，不过小女孩虚妄的心事罢了。”
萧仪吃惊地看着她，江南余家一直平平顺顺，除了余靖多年前死得不明不白，并未出过什么大事。
沈紫玉看见他的神色，已然明了。第一次遇见萧仪，是为了救乔乔，不得已借了余家的身份，纵然萧仪当时不知，事后也不可能不去打探。周常曾经旁敲侧击提过余家，他虽然假作不经意，说起苏州提到余家也并不牵强，她却记在心里了。
萧仪短暂地愣了一下，道：“是九重天？”
“是。”
一时两人都不再说话，夜风渐起，檐下铁马响个不住。
良久，萧仪方道：“紫玉，你是觉得我无情吧。我却是羡慕你的。皇室之中，容不下这等情分。我与太子，并非一母所生，从来后宫和睦者鲜少，自然也无从亲密。即便是同胞兄弟，自生下来便由不同的乳母带着，有各自的师傅嬷嬷教养，大一些各有府邸。说起来是血脉骨肉，不过是熟悉些的陌生人。”
沈紫玉自觉失言，叹了口气，道：“殿下的难处，我明白。便是寻常大户人家，也少不得这些事情。只是一时有些感慨罢了，殿下勿怪。”
萧仪笑了笑，道：“你尽可随意，我不会在意。这偌大的王府，王妃非我所愿，自从成婚之后便日夜吵闹不休。其他人要么唯唯诺诺，要么各怀鬼胎。能不那么拘束，自在说两句话的，只有你一个了。”
萧仪起身走过来，轻轻道：“这条路凶险，我不愿你牵涉其中，私心却又想你在身边。紫玉，我孤独得很，你可愿一直陪着我，听我说说话么？”
他站在身后，春风里的冷都不见了，呼吸相闻，沈紫玉耳朵有些发烫，茫然不知所措，勉强道：“殿下这是何意？”
萧仪走到面前，捉住她无处安放的手，道：“你可愿做这王府的女主人么？”
酒的气味令人沉醉，沈紫玉却骤然清醒了起来，道：“殿下如今信我，是因为我与这些事情毫不相干，是个彻彻底底的局外人。殿下可曾想过，我若应了，日后相对，又与其他人有何分别？”
萧仪道：“你与其他人不同。”
沈紫玉抽回了手，淡淡地道：“我只是这世间一个寻常的女子，与别人并无不同。殿下醉了，已是深夜，早些安歇吧。紫玉告退。”说完，施了一礼，转身走入屋中。
萧仪愣在原地，作声不得。
“殿下——”周常急匆匆跑过来，道，“太子召见。”
萧仪怒道：“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我是他萧伦养的一条狗么？人都叫起来，备马！”
周常小心翼翼地问道：“去哪里？”
“夜猎！”萧仪一甩袖子，径自走了。
周常忙不迭跟过去。
前后一阵忙乱，点齐人马，果然真个出了行宫，夜猎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