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与此同时,京城,细雪纷纷,夜色昏沉,缭绕云雾中,一轮孤月若隐若现。
皇宫小道上,几名宫女身着小袄,提着红灯笼,行色匆匆,四个内侍抬着一顶大轿子尾随其后。
那轿中人正是杨太后,她披着件蓬松的白狐裘衣,精心梳洗过的云鬓上明晃晃一支凤钗,额中一枚花钿,耳坠翡翠珠,面上细细敷了层粉,如白玉般的纤纤手腕上挂着墨色羊脂玉镯。
她绛唇勾起,眼中满是得意。
半月前,她只是个早失君心,文帝明着冷落,宫人暗地嘲笑的皇后,还不如一个宠妃。
她有什么呢?她只有一个儿子,黎衡。
但文帝有六子,大皇子年长,二皇子能文会武,四皇子聪敏,五皇子勤奋刻苦,受文帝褒扬,而六皇子是皇帝最宠爱的梅贵妃所出。
衡儿几乎毫无胜券,但无论哪个皇子登基,她都是他的嫡母,将来也是太后。
所以,她并不妒忌那些宠妃。她可是一国之母。
陛下不来,她就每日消磨时间,和身边亲近的宫女说说话,看衡儿和凤家的小儿嬉闹。
衡儿这些年愈发懂事了,不再胡闹,也很体谅她。
日后若能封个蕃王,她就请旨离宫,跟着一同去封地。
儿子孝顺,前程无忧,她就知足了。
而且陛下并非无情无义之人,她的族人们仍在身居要职。
族人康乐,家道繁荣,她就知足了。
听宫人说,昨儿个柳嫔封为柳妃,今儿个梅贵妃又得了赏赐。
但不管怎样,她是皇后,是那些嫔妃永远都成为不了的皇后。所以,她就任由着那些宠妃们在自己面前晃悠,装作看不见。
经历大起大落,她的心被磨砺愈发坚韧。
她很知足了,知足者常乐。那她常乐吗?她不知道。
也许有一天,陛下会来修华宫看衡儿,而不是去学堂看衡儿。
她就一直这么想着,数着云,数着星,数着日子。
那时,她的心里,却还是挂念着他。
数日前,听闻文帝重病,她心急如焚,不日不夜地侍候,尽心极力,还添上了几丝华发。
文帝昏迷不醒,嫔妃们不通药理,宫中一阵乱传,以为病势汹汹,都怕被传染上,便无人敢来。大不了文帝醒后,使些银子,教内侍说说好话。
只有她和一群御医留于此。
此病虽能传染,但同处一室并不能传染。若实在忧虑,佩面纱即可。
饶是如此,近身的,也就她和御医韩敞,内侍李公公,侍女茗儿。
“娘娘,老奴劝您还是戴上面纱罢。娘娘也知,这近身,应谨慎。”李公公闷声闷气地说道。
她看着脸上缠了不知多少层纱的李公公,竟有些想笑。她莞尔道:“公公不必忧心,本宫自有分寸。”
“可这——娘娘,您……唉!”
李公公咽下了话,重重叹了口气,眼中一丝惋惜。
她并未在意。
但她却在照顾文帝的第十二日,无意搜出一道拟旨,一道废后和立六皇子为太子的拟旨。
字迹熟悉无比。
这二十多年的夫妻恩情,文帝竟不管不顾要废了她。果然,帝王薄凉。
她怔怔的,目光呆滞,眼中氤氲着,滑过了绝望,如耀眼的星辰坠落天际。
泪水翻涌着,夺眶而出,一滴一滴的止不住,亦是她的心在流血。
这拟旨,是他亲笔所书。当年那封锦书,也是他亲笔所书。
谁还能想起,现在的自己,曾是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兰妃?
她竟笑了,自己真是蠢,为这样一个人费心劳神。难怪这几天李公公看自己的眼神那么怪异,看来那都是嘲讽之意罢。
在所有人眼中,自己就是个弥天笑料。
一片痴情,在那刻,作烟消散。
她逼自己镇定,胡乱擦拭掉眼泪,她静下心,仔仔细细反复读了拟旨。
“废后……朕意已决……凡谏言者,杀无赦……”
不行,不能让他废了自己的后位,那杨氏一族怎么办?衡儿那么年轻,能承受住母后被废的打击吗?不行,绝对不行!
她幽黑的眸中渐渐染上了一层层厚厚的冰霜,“黎钧鉴,你无情,那就休怪,我无义。”
她紧紧攥着密旨,低语。
“娘娘,药煎好了。”门外传来了侍女茗儿的声音。
‘‘端上来罢,对了,剪枝月下蝶过来,陛下醒来心情定会舒畅。’’
她温和地吩咐道。
“是。娘娘。”
她走到床榻边,坐在文帝身旁,轻轻来回抚摸着文帝的眼角有细细皱纹的脸,幽怨悲婉地说道:
“钧鉴,你曾答应我,要让我做你一世的皇后,怎么就不作数了呢?”
她打量着文帝,文帝睡得正沉,面色红润,身体已无大碍,大病初愈,再养养,好好调理。九日一朝……三日后又是早朝了。
只怕他上朝后,就会封梅轻歌为后了。
‘‘我为了不让你为难,让你安心理政,处处忍让。青戈门,那可是惠帝为纪念我父亲战功,而特意命名的城门,钧鉴,你怎么能因为一个女子,就随意改呢?如今还要封她为后!”
她的声音乍然提高。
正在睡梦中的文帝皱起了眉,扭过头,不满地嘟囔着:‘‘闭嘴,别打扰……’’
她听他声音隐没下去,便俯身细听:
“我,我要陪轻歌。’’
她笑了,笑得很凄凉。
轻歌……你梦里都是她,但你可否记得兰儿啊?
如果你唤一声‘‘兰儿’’,我就不会……
她默默起身,揪下一片月下蝶的花叶,撕开,蘸入药中,随后将这片叶子扔进了炭炉,炉子蹿出一缕淡淡白雾,嘶响一声又恢复原状。
素白的药匙在小碗中黑褐色的汤药里上下翻动,那一丝黑绿的汁液很快搅得无影无踪。
药汁热腾腾的,雾气蒙蒙。
为了皇儿,为了报复,她将月下蝶的叶汁放入药中。这药汁中有三味药和它相克,这四味药放一起就会相克。据说,入肚,则有刀刮肠之感,火灼腹之痛。
而且,这些御医是查不出来的。
在文帝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她
缓缓地把药匙搁入还剩些药汁的碗中,起身将拟旨投在一盆火中。
她目光冷冷,注视着那张有些卷皱的纸。
拟旨,蜷缩,翻滚,化为了一堆灰烬,消失在她眼前。
素手捏着一方枣红的帕子,擦了擦文帝嘴角的药渍和一道黑红。
她这个一向温婉的女子,最后选择做出了世间最毒的事。
她有些疲惫地坐在椅子上,自语道:“茗儿也留不得了。”
“茗儿,你进来。本宫有话对你说,对了,把门掩上。”
茗儿应声,走进来。
门关上了。不久传来人挣扎的呜呜之声和瓷碗落地摔碎的脆响。
当日文帝驾崩了,宫女茗儿被过了病,同日暴毙。
文官各怀心事,武将按兵待发。那些宠妃惶惶,没了倚仗,作鸟兽散。
她亲自说服朝廷重臣,最终衡儿在这些臣子们和杨家的支持辅佐下登基。
她亦亲自处理嫔妃,有皇子的、有过节的妃嫔,杀!无过节的送出去当尼姑,六宫肃穆。
大皇子旻王“过度哀伤而猝死”,追封孝王;二皇子晏王“不慎”坠马重伤,成了废人。来日方长,五皇子六皇子,很快也会有个“好归宿”。
不过对于这四皇子易王,杨庭兰并未在心上,她是看着黎衍长大的,黎衍幼时就不上进,现在还逛起了秦楼楚馆。这样的人,还是让他接着纸醉金迷罢。
说不定不用动手,就早早猝死在温柔乡里了。
谋害皇子,可不能明着来,甚是麻烦,能不出手就不出手。
可五皇子、六皇子不一样,尤其是六皇子景王,自幼聪慧过人,这可是留不得的。
五皇子的婢女已被收买,给五皇子的饭食里下了毒。这五皇子大概过几月就会撒手人寰。
现在,她作为太后,要去除宫中祸患——庶人梅氏,是六皇子的母亲,也是黎钧鉴在世时的心头肉。
杨庭兰从容地走进雪熏宫,梅氏本来疯疯癫癫的,见了杨庭兰,不知怎么就清醒过来了。
“没想到太后还有工夫来看我,真是好清闲。”梅氏木然,披散着乱糟糟的头发,面容苍白。
“我今日为何而来,想必你那么聪慧,也是知道的。”
梅氏微微一笑,从容道:“自然。”
杨太后环视四周,嘴角上扬,露出讽刺,“对了,六皇子呢?他也在雪熏宫,怎么不露面?亲娘要死了,也不敢来见本宫?”
梅氏嫣然一笑,“衙儿睡下了,看不到的。我这个疯母妃就不要吓到他了”
杨太后暗笑,真是愚蠢,以为我不敢向黎衙动手吗?
梅氏接着有气无力地说道:“你是特地来看我的狼狈吧!不过你错了,黎钧鉴于我,不过是个,能给我荣华富贵的皇帝罢了。他死了对我没多大影响。你与他少年就是夫妻,他死了,你心里,定有一番好滋味……”
杨庭兰有些怅然,亦有些得意。黎钧鉴,你看,她根本对你毫无情意。
她嗤笑一声,蹲下身,长长的指甲挑起梅氏精致的下巴,一字一顿地说道:
“好、滋、味……你以为,他是怎么死的?”
梅氏瞬间明白杨太后的意思。
她难以置信,哆嗦着,微微抬起手直指杨庭兰,“你你你……你竟然——”
杨庭兰绛唇轻启,“哀家怎么了?如果没有当时的果断,如何有如今的权力在手?你看,我的皇儿,黎衡,如今是大恒德帝,你的皇儿,黎衙,却沦为阶下囚。而且,妹妹你看,皇帝我都杀得了,皇子又怎么杀不得?你不会以为我不敢向黎衙动手罢?”
“皇儿那么小,你这么狠毒,就不怕得到报应吗?上苍有眼,不会放过你的!”梅氏眸中泛着悲愤。
“你这庶人,居然敢同太后这么说话,看我不打肿你的脸!”侍女掐腰,气势汹汹地说道。
杨太后默许了,侍女揪起梅氏,掌掴了好几下,梅氏的脸很快留下了红肿,侍女还不满意,重重将她往地上一丢。
杨氏居高临下地看着梅氏,又继续说着,语气带着浓浓的讽刺之意。
“上苍有眼?呵,上苍要真有眼,我从前处处行善,从不与他人争执,怎么就没有福报?倒是如今,我儿登基,杨氏一族蒸蒸日上——你又怎么还说,上苍有眼呢?”
梅氏瞪了杨太后一眼,侍女一脚狠狠踹在她的心窝。
梅氏身骨本就羸弱,哪里经得起这样一番踢打,她直直倒下,晕了过去。
杨太后眼中充满快意,“拿些水来。”
侍女早就备好了,一盆冷水哗哗地浇在梅氏身上。
梅氏被激得一个哆嗦,勉强地睁开了眼睛。
“妹妹不知心里滋味如何啊?”
梅氏苟延残喘,眼睛都不会眨了,呆呆的看向天空。
这天空,澄澈碧蓝,浩渺无际,如当年还在闺阁时那般温暖,无忧无虑,无烦无恼。
可惜……
杨太后见梅氏不语,冷笑一声:“你不说不要紧,很快本宫就会让你们母子团聚的。到时候你们一起叙叙情。而且梅家人早在黄泉等着你们了。”
梅氏早料到家人会死,听了杨太后的话,还是红了眼眶。
”这次是你,下一次,你猜猜是谁?”
梅氏猛地抬头,直勾勾地看向杨太后,眼神诡异,笑容僵硬,疯病似是又犯了。
宫人们看了心里发毛,内侍们悄悄走到梅氏身后,已经准备押住她了。
杨庭兰笑了,‘‘放心,本宫今日乏了,处理好你,本宫就要歇着了。明日,是柳氏,后日才轮到六皇子。你们一个都逃不掉的。’’
她言罢,眸中狠辣起来,挥袖,厉声道:“庶人梅氏,今日,哀家还要来除你这个祸乱后宫的妖妃!来人,赐白绫!”
梅氏如魂飞魄散般,惊恐万分,瑟缩着,“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侍女捧着白绫,要呈到梅氏面前,梅氏拼命一推,侍女一个踉跄,白绫也飞落在地上。
只见梅氏疯狂地拳打脚踢,几个侍女都难以近身。
“看这张牙舞爪的样子,怎么能自缢,那就缢杀罢。”杨庭兰轻描淡写地说道。
这缢杀与自缢不同,缢杀就是被人勒死,自缢是自己悬梁自尽。
很快四个力气大的老宫女,一齐摁住了梅氏。梅氏凄厉地哭喊着,最后力不敌众,停止了挣扎。
梅氏脖子上的白绫不断勒紧,她呼吸急促,面目狰狞,咬牙切齿,从喉中拼命地挤出声音:
‘‘你会不得好死的,你这个毒妇,我咒你终有一天会死在你的儿子手里……’’
宫人竟一个都不敢上前捂住她的嘴。
话音刚落,梅氏目眦尽裂,断了气。
一代绝世佳人,卒。
杨太后轻蔑地看了一眼梅氏的死尸,冲侍女说道,“卷个草席子扔了吧。等到黎衙亲眼看到再扔,也可以。”
侍女们和内侍们无不胆战心惊,让儿子见其母死尸……还这么惨烈……这怕是,大恒最狠毒的太后了。
这些宫人回去后,几日都没睡上好觉,思及梅氏死状,无不彻夜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