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宾来到大阳,寻到驻扎在这里的石勒。
他并未如杨易所想的那样拿出杨易的举荐信,而是在石勒的君子营里悄悄做了一名普普通通的幕僚,任务就是偶尔给石勒念念书,讲讲史。
石勒并不知道眼前这位毫不起眼的中年男人是带着恩人杨易的举荐信而来,而杨易也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就这样阴错阳差的瞒了下来。
这天,闲来无事,石勒又跑到君子营听书。
正赶上张宾当值,张宾就给他讲孔子的故事。
相较于孔子,石勒更喜欢听汉高祖刘邦、魏武帝曹操这类人的故事。
好在石勒这阵子在君子营一众先生的熏陶下多少也知道些尊师重道的道理,虽不爱听,也老老实实听张宾讲述。
当张宾讲到孔子有弟子三千,贤人七十二时。
石勒赞道:“孔圣人真乃古往今来第一大儒,我以后也要在辖制区内,开学堂,广收学生,一来可以让寒子门弟能上得起学,二来也可以多储备些人才为将来所用,每个在学堂中学习的学子,都要经过相应的考核,合格了才能被选拔任用。先生觉着我这主意如何?”
张宾这段日子,一直在暗中观察这位相貌凶恶,嗜杀成性的胡人将军,他很好奇为何身为汉人的杨易会让他来投奔石勒。
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他发现石勒常有惊人的体会和感悟,普普通通听个书都能听出,要开学堂,广收学生,储备人才这样的想法,这段时间这类的事情很多,他已经见怪不怪,见惊不惊了。
赞道:“将军说得极是,此举大善。”
张宾暗想或许此人真如杨易所说,是个可以扶持为一代明主的人。
后来石勒还真在他建立的后赵政权内,广开学堂,开启了后世科举制度的先河,不过那是后话了。
这时,帐外兵士来禀,“将军,紧急军务。”
石勒刚听得有些趣味,就被打断了,不耐道:“说!”
那兵士瞧了张宾一眼,石勒说道:“是紧急军务,又不是秘密军务,有什么要背人的,说吧!”
“是,皇上派中山王刘曜、征东将军王弥、河内王刘粲带兵攻打洛阳,命我大军全力配合。”
石勒微微皱了皱眉,“知道了,下去吧。”
石勒沉思良久,问道:“先生可知中山王刘曜和征东将军王弥?”
张宾回道:“道听途说了一些。”
“噢?那先生如何评价二人?”
“刘曜、王弥二人必将成为将军成就大业路上的两只拦路虎。”张宾回答得很直白。
石勒眼神凌厉,沉沉地看着张宾,此人来君子营的时间并不长,石勒也很少让他参谋什么事情,仅仅听他讲过几次书而已,如此直白也属少见。
石勒琢磨不透张宾因何这么说,是坦言相告,还是另有谋算。
石勒神色渐渐冷了下来,“先生此话何意?成就大业?什么大业?我乃大汉朝安东大将军,效忠于皇上就是我石某人的大业,先皇乃至皇上待石某不薄,先生是要陷我于不义吗?”
面对石勒的重压,张宾没有一丝慌乱,反问道:“那大将军为何问张某,如何评价刘曜、王弥二人?”
“石某不欲谋人,可也不愿将自身置于危险之境,有此一问有何不妥?”
“这么说,大将军还是感觉到二人危险,才会发问,那么张某人说他二人是将军成就大业路上的两只拦路虎,也就没什么过错了。”
石勒哼了一声,“狡言善变!”脸上神色变幻不定,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处置张宾。
张宾见此情形,微微一笑,问道:“大将军可认识杨易?”
“杨易?那是俺恩公,先生是在何处见到俺恩公的?”石勒一提起杨易,脸上的神色缓和了许多。
杨易并未与张宾讲是怎么结识石勒的,只说有些渊源,听石勒称杨易恩公,才知二人原来渊源还不浅。
张宾从怀中掏出杨易写的信,递给石勒,这才想起石勒不识字。尴尬收回,“抱歉!我忘了大将军不识字。”
石勒毫不在意,大笑道:“我不识字,有人识字。”
说着冲外面喊道:“来人,去把姬副将请来。”
不一会儿姬乘风来了,石勒将杨易的信递给他,姬乘风拆开一看是杨易来的。
信中举荐张宾,说张宾学的是权谋学,阅人、用人、纵横、屠龙之术,也不知真才学识如何,偶然在琅琊郡碰上,就推荐此人来了。
另外,信中还说让他们明年五月去建邺喝他的喜酒。
杨易定亲了,这是大喜事,姬乘风收到这封信很高兴,看完信他把信中内容讲给石勒听。
石勒听完,拉着张宾的手,很是热情,责怪道:“先生为何不早些将信拿出来,石某差点错怪先生了,万一石某将先生当成心怀不轨之辈,处置了岂不冤枉!还辜负了恩公的心意。”
张宾见石勒前后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很不适应。
回道:“我对大将军并不了解,之前还没下定决心效力于大将军,这段时间以来,我观大将军行军暗合兵法一途,见识也远超常人,刚才大将军问我对那二人有何评价,这才直言相告,没想到引起大将军怀疑,未免张某这颗项上人头不保,才不得以拿出信保命,还请大将军见谅。”
石勒哈哈大笑,拍着张宾的肩膀笑道:“好在石某表现尚可,合了先生的意,否则石某就要错失先生了。”
张宾让石勒说得有些不好意思。
石勒又道:“正好姬大哥也在,你说说看,那刘曜、王弥二人为何会成为本将军的拦路虎?”
杨易跟张宾提过姬乘风和黑子是他兄弟,本来那封信也是给姬乘风和黑子二人的。因此,张宾见石勒信任姬乘风也毫不意外。
张宾略一整理思路,侃侃而谈:“据说,早年刘曜时常称自已有乐毅、萧何、曹参之才,想那乐毅擅兵谋,萧何有识人谋国治世之才,曹参又有着超强的执行能力。此人若是集三人之才,岂不是很可怕?”
石勒与姬乘风对视一眼,点点头,是挺可怕的。
又听张宾说道:“张某并未与此人打过交道,但从此人以往的战绩来看,此言并非全虚,再加上刘曜乃先帝义子,声望不在将军之下,自皇上登基以来,耽于享乐,后宫淫乱不堪,皇上疏离朝政,纵情声色,汉朝基业岌岌可危,刘曜未必就没有取而代之之心。”
石勒知道张宾说刘聪后宫淫乱,指的不仅仅是刘聪广纳后宫的事。有传言说刘聪跟他父亲的女人单皇后,关系不清不楚,很是暧昧。
张宾并不知道石勒在想什么,自顾自地继续道:
“再说王弥,此人自幼博览群书,擅谋略,在长广山做盗贼的时候,每次掳略行动都有计划,再三衡量成败得失才行动,而且从来没有失算过,此人还能文能武,臂力过人,骁勇善战很是了得,在军中也是威名赫赫。”
石勒点点头,关于王弥的事他也略有耳闻。
“据说,当年王弥来投,先帝亲自相迎,对王弥说:‘将军立下不世之功,又有超乎常人的德行,因此我亲自相迎,苦苦盼望将军的到来,朕今日亲自安排将军的行馆,打扫将军所用的枕席,敬待将军’,还说‘朕本想说将军如窦周公(窦融)一般,今观真乃朕的诸葛亮、邓禹也,吾之有将军,如鱼之有水’”,可见先帝对王弥评价之高。”
石勒自己就亲眼见过刘渊对王弥的礼遇,知道张宾所言非虚。
“两人相较,我认为王弥对将军的威胁还要更大些。将军若有图谋大业之心,张宾愿全力襄助将军。”
张宾洋洋洒洒一大篇,已经明白无误地讲出自己的看法。
听完张宾的话,石勒和姬乘风好半天不言语。
这时的石勒,还没有争位之心,一是他的实力不够,再就是刘家两代父子待他都不错,该给的权力、地位、金钱一样都不少。
当然石勒也为刘家父子立下赫赫战功,刘家的大半江山都是石勒打下来的。
半晌,石勒才道:“先生肺腑之言,石勒记下了,只是此事再勿向旁人提起,石勒力弱,尚无夺位之心。如若先生今日之言传出去一言半语,恐非石勒之幸,也非先生之幸。”
张宾也知此时谈谋夺大位还不是最好的时机,只是什么都不做又有些不甘心。
想了想又道:“即便将军未有此想法,但至少也要剪除此二人中的一人,方可保平安,将来事变也不至于掣肘将军。”
姬乘风插言道:“将军,我觉着张先生所言极是,刘家江山大半都是将军打下来的,早已功高盖主,就算将军不动手,刘曜、王弥未必不会对将军动手,此二人手握重兵,又都颇善权谋,万一有人在皇上耳边说了什么,皇上猜忌将军,势必会让这二人钳制将军,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石勒点点头,说道:“本将军虽无反志,可也不愿任人鱼肉。”
姬乘风、张宾见石勒已把今日的话记在心里,知道石勒虽然外表看似粗犷,实则心细如发,有胆有谋,见识远超于常人,便不再多言。
三日后,中山王刘曜、征东将军王弥、河内王刘粲带着大军在大阳与石勒会师。
四路人马在渑池击败晋将裴邈,直入洛川,掳掠梁、陈、汝南、颍川之间大片土地,并攻陷一百多个壁垒。
晋朝北部大半地区落入汉军之手。
汉军气势汹汹,势如破竹,给东海王司马越造成了极大的压力,每日回到府中长吁短叹。
这日,司马越正在书房中想事情,他的王妃裴氏推门走了进来。
“王爷,妾身见您最近消瘦了不少,炖了盅虫草乌鸡汤给您补补,您趁热喝了吧。”裴氏很是体贴。
“嗯,放下吧。”司马越揉揉眉心回道。
“王爷,妾身听说汉军快打到洛阳了,情况很糟糕是吗?”
司马越看了裴氏一眼,叹道:“是啊!很糟糕,北边怕是保不住了。”
“这么严重!”裴氏有种乌云压顶的感觉,这感觉很不好。
裴氏忽然想起一事,说道:“王爷,司马睿前段托人说情,说是想南下建邺,现在战事紧张,北边大半国土既已落入敌手,不如王爷准了他,或许还能给自己留条后路呢。”
司马越哼了一声,冷笑道:“那小子没安啥好心眼,一旦脱离本王的掌握,那就如脱缰的野马,拽都拽不回来。”
裴氏想了想道:“不管怎么说司马睿是司马家的种,要是王爷没旁的法子,不如准了他,到时北边待不下去了,有司马睿在南方好赖也给咱们自己留条退路,他还能杀了王爷不成?!怎么也比落在汉军手里强。”
司马越哼了一声:“司马家的种?那可未必,本王听传言,司马睿是夏侯光姬和一个牛姓的小吏所生。只是这事隐秘,现在还不为外人所知罢了。”
“啊?王爷,此事可当真?”裴氏很是吃惊。
“不知道真假,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裴氏想了想,忽笑道:“王爷,那岂不是更好?!王爷担心司马睿脱离了掌控,不好控制。要是司马睿不听话,就把此事放出,北方世族未必会再拥戴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司马睿他祖父司马伷又是灭了东吴的罪魁祸首,江东世族本就不买司马睿的帐,到时咱们再火上浇油一番,江南还不是在王爷的手中掌握着?”
司马越这段日子,想事情想得头疼,听裴氏这么一说,浑浊的眼睛也现出一丝亮光。
笑道:“王妃说得极是,罢了,不管怎么说,对外他还是司马家的种,便宜他总比便宜刘聪强。”
裴氏见司马越想通了,很高兴,这段日子她没少收司马睿的礼,现如今总算是说动了王爷,一桩心事也了了。
身为司马家的媳妇,她如何不知司马睿在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可现如今还有更好的法子吗?既然如此,不如给自己积些福报,或许未来的某天,还要仰仗这位侄子呢。
裴氏不知,未来她的遭遇会很惨,幸好当年另有算计的行了这点好,被司马睿记在心里,才得享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