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风往常都是洗完后穿戴整齐,在里间等她进来扶自己出去的,毕竟担心地上水滑摔倒,要是因逞能而受伤,可就得不偿失了。今日沐雪却一直没听到他叫自己进去的声音,正要再敲门问问,门就从里面被拉开。美人出浴图实在养眼,尤其还是自己心心念念已然得到的大美人,但夜色凉,门廊实在不是观赏的好地方,沐雪赶紧过去将他搀回房,随后才返回浴室打扫——拉开隔断浴桶和屏风间的宽大帘布;抽开浴桶底部放水的槽洞,水顺着槽洞衔接处的渠道流出;再将一旁撒出来的水都擦干净……等都收拾停当了,才开始打理自己,回屋时,竟已是戌时末。
沐雪习惯性地拿本书来到穆风床前,帮他掖了掖被角,只见他闭眼一副已经睡着的模样,就差在脸上写着“不想听”了,倒也不勉强他,只将书拿在手上并不翻开,人却仍坐在往日里为读书配备的木凳上,安静地看他的睡颜。不出一会儿,穆风的睫毛开始眨动,甚至连眉头都有些微微地蹙起,沐雪见状不由好笑,但又不敢真正笑出来,只作关心状道:“夫君,怎么了?要喝水吗?”
穆风也知装不下去了,便索性睁开眼睛“看”向她,以一种很认真的语气说道:“沐雪,你今日是故意的,对吧?”
“嗯?夫君说的是什么事?”
“你明知我不喜吃鱼,还给我夹了那许多,是知晓我当着穆芷的面不会拒绝是不是?”
沐雪见他这般严肃,终是没忍住笑道:“知我者莫若夫君矣!只是我一直有个疑问,夫君为何不喜吃鱼?对我来说,鱼真的是美味食材第一选择啊!”
“没有什么为什么,就是单纯不喜欢。日后若是你想吃,只管自己做着吃,只不要像今日一般迫我吃就行。”
“哦~是这样啊,我从前见过几个不喜吃鱼的朋友,大多是因为被刺卡过喉咙所以畏食的,还猜想你是否也是这个原因呢!”
穆风闻言不动声色地侧了下身子,先前洗澡时蕴湿的鬓发还未干,有几根被他刚刚侧卧的姿势压着,这一翻身,黏在右脸上,在昏黄的烛焰下,瞬间就扣住了她的心弦,以致接下来的打趣再也没有说出口。
沐雪不会承认,穆风这张脸,对她的吸引有多大,只要想起就觉得好看,看见就忍不住盯着,总要等穆风感觉不对“看过来”才稍微收敛。
穆风早已对这种毫不掩饰的目光免疫,从前还会转头提醒她一下,如今是连眼都懒得睁开了。今日不知怎么的,可能关于“鱼”的阴影真的牵扯出他尘封许久的儿时记忆,在那些记忆里,并没有多少色彩可言,他想,朋友吗?大概以前是有的,如今哪里还能强求?在思绪里偶尔沉湎一下,是他对自己最大的纵容,及时从无用的感慨中抽身,只感觉沐雪灼热的目光还在自己身上,他只好“看过去”打断道:“我脸上有东西?”
沐雪笑道:“嗯。”
穆风一愣,下意识摸了把自己的脸,很快将黏在侧脸的鬓发拨下来,咳了声:“刚……刚没太擦干。你刚刚说几个朋友?在穆府的朋友?”
沐雪没想到他会主动挑起一个话题,有一瞬愣怔,才开口:“不是,是我以前生活的小镇上的朋友,其中有个叫‘二狗子’的,他就是因为被鱼刺卡过所以才讨厌吃鱼。我从前总笑话他,后来我们打了一架,他就成了我的左护法。娘亲听说后,让我请他到家里吃饭赔礼道歉,那次娘亲就是做的这种鱼,一根刺都没让他挑出来,味道极美,后来他每每央着到我们家蹭饭。”说着说着,似乎记忆里鲜美的汤汁就在嘴边,可再也尝不到了,沐雪很快做了总结:“所以我想,是不是我做得足够好,就能让你也喜欢上?只是可惜,娘亲的味道我永远也做不出来,所以你才不喜欢。”
这是穆风第一次听她说起小镇的“从前”,他至今还能记起当年和祖母抱着哭作一团的小姑娘,没有任何语言陈述,从祖母哽咽的只言片语和堂屋众人的低语流传中,一个身世凄惨的孤女形象已然定型,所以他想,“从前的小镇上的生活”、“朋友”、“娘亲”……这些记忆对她来说,有多美好,就伴随着多少疼痛。他想帮她分解一些,又害怕勾起她更深的回忆,只好安慰道:“其实你做的还不错,我也没有不喜欢,只是你日后同我明说就行,还有,我不是因刺卡过而不喜吃。”
“啊?”沐雪的思绪一下就被吸引:“那是为什么?我最喜欢吃的就是各种鱼了,什么桂花鱼、糖醋鱼、红烧鱼、酱汁鱼、水煮鱼、酸汤鱼……”
穆风却已经准备结束今晚的夜谈,不打算再回答了。
“咕噜~咕噜噜~”沐雪的肚子却在这安静中不合时宜地响起来,只好尴尬地解释:“呃,我刚刚见你没吃多少,这说起鱼倒是把自己说饿了,嘿嘿~”
穆风这次真的是无语了,好半晌才憋出一句似懊恼似尴尬的话:“你晚饭不是才吃过了?”
“我见夫君你吃的不太舒服,料想是我没做好,哪里还吃得下去。书上有言,女子出嫁从夫,当‘以夫为纲’,夫君没吃饭,我自然也是不能好好吃的!”
“书上就是这样讲解‘以夫为纲’的含义的?”早已习惯了沐雪的胡话连篇,穆风自然是不信她番“情深意切”之词。
“嗯……那倒也不全是,书上只说以夫为天,沐雪自己琢磨着,若是天都没饭了,天下的我哪会有饭吃?便觉书上说的正是这个道理。夫君,难道不是吗?”
“那书上还说什么了?”穆风差点被沐雪的逻辑气笑,一时竟反生出“看你还能瞎扯些什么来”的好奇。
沐雪才不管他心里的想法,只赶紧顺杆儿往上爬,接道:“书上还说,在哪里跌倒就要在哪里爬起来!二狗子就是因为没有一开始从‘鱼刺’那里爬起来,连带着活鱼也讨厌,直接导致他家的鱼铺被他摧残得关了门,让‘鱼鳔’他娘开的鱼铺一家独大。后来虽然从我娘那里得到解救,却再也无法抗衡鱼鳔家的鱼铺,二狗子家重整后的鱼铺没两个月还是关了门,可见书上说的话很有道理!”
穆风听了沐雪的神逻辑后竟一时无言以对,可巧这时,自他的腹部也发出一声不和谐的“咕噜噜”声响,晚饭他虽将沐雪夹的鱼肉都吃完了,但心里有气,也就只吃了这些。
沐雪忙道:“夫君,你听!刚刚可有什么奇怪声响?”
“……”
沐雪假装试探地问道:“夫君,莫不是你饿了,肚子在抗议吧?”
听见沐雪这句,穆风便知她是有心取笑自己,干脆闭上眼睛转过身子背对她不再接话。
沐雪也不敢在他面前太过“放肆”,只无奈笑笑,起身将他刚刚翻转身子带动的被角重新掖好,返身出了房间,来到厨房。幸亏灶膛里还有之前烧火后的余温,连带着此时铁制的锅里也是温温的。之前收拾餐桌,沐雪便考虑到穆风可能会饿的问题,特意盛了一碗饭,同穆风平时最待见的一盘菜,放在锅里温着,此时,正好派上用场。
端着饭菜回到房间,发现刚刚替穆风掖好的被褥边缘又是散开的模样,便知他在自己出去后又翻身了,而他此刻却仍是背对屏风方向的睡姿,定然是听见自己进房的声音后故意恢复原状的。
可他不知道,沐雪从小就是个善于观察和分析问题的孩子,小镇上的教书先生常被她问出的问题弄得满头大汗,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找到她爹娘,说她一个女孩子整天不切实际地乱想,这样不好,得管管!等晚间,娘亲细问她原由,得知事情始末才渐缓脸色,只告诫她“若是有什么疑问,去查阅外公的书便是!”由是,沐雪便成了小镇上最厉害的书虫,因她实在有太多不懂的疑问了。但没多久沐雪就发现了一个问题:那些她在外公书中找到的答案,会不断蹦出新的疑问,而娘亲也经常对她这种孜孜不倦精益求精砸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感到头疼。娘亲总说是被她折腾的,可她哪里肯不服气?因书上还说,情绪这种东西有时候确是会影响人的身体,但大多数生理疾病,主要还是因为身体本身存在病因。沐雪觉得娘亲是因为长期劳累才导致的头痛,可她又忘了,劳累的源头还是自己。
端着饭菜,沐雪重新到床边坐下,将饭菜放在床头边特意打造的一个方便穆风晚间放水喝水的矮柜上,才唤了他两声,招呼他起来吃点饭。
穆风原打算就这样不理她,但这么久以来倒也摸出了她几分脾性------凡是她坚持做的事儿,特别是为自己身体着想的事儿,若是自己不依,她便会陪着他耗!像现在,如若他不搭理,她便很可能真的就这样在他床边坐上一宿。刚开始沐雪也是用这种方式对付他,结果丝毫不起作用,后来他慢慢接受她作为自己妻子这个存在,开始时不时在一些非原则性的事情上表现出一个丈夫该有的尊重和怜惜------在沐雪那些执拗为他好的时候,他也会稍微妥协。现在,他就在她的招呼下从床上坐了起来,披上一旁那件厚实的秋裳,下床径直往屏风外间的矮几旁走去。
沐雪跟着穆风将饭菜端到外间,夹好菜后将碗递到他手上,嘱咐他慢些吃,然后便在一旁安静等他吃完。从厨房进来之前,沐雪有喝过一些水充饥,因锅里温着的饭菜分量不够,她担心穆风不肯一个人吃,便这样做了,意图压过腹部好不害羞的叫嚣声。果然没吃几口,穆风便停下筷子问:“你刚刚不是也饿了?”
沐雪一听,赶紧说出早就准备好的台词:“啊,我刚刚在厨房喝了剩下的鱼汤,已经不饿了!”
穆风也就没有刨根究底,继续吃饭。他吃饭的动作一直很慢,沐雪在一旁看着看着,竟又犯起痴来,若是她自己吃饭时被人这样盯着,定是吃不下的,但穆风,他看不见,即使他感受得到,也应该已经习惯了。
沐雪看着他吃完饭,看着他放下碗,看着他将手伸进一旁早先准备好的水盆中净了手,看着他拿起帕子擦了嘴,最后看着他端坐在几旁的木椅上,将手伸到自己面前,示意自己将手递给他。沐雪还处在发痴的状态,无意识地将手递了过去,待感觉到他手上温润的触感才惊醒过来------自己的手此时正在他的掌中。
穆风用左手大拇指和其余四指窝成三面包围的结构将沐雪的左手四指端起置于包围中,右手从上面一一拂过,最后停在食指和中指受伤的包扎处。那个地方沐雪原先简易地用纱布绕过一层,止了血。后来收拾碗筷、烧水、试水温以及最后打理自己时都不可避免地碰到了水,此时纱布已经脱落,伤口虽没有再流血,但由于水的浸润,伤口边裂开的皮肤已经显现出一种泛白的腐化样子。穆风虽然看不见,但凭借右手敏锐的触觉也能感知到她的手指是什么状态,穆风一时没有别的动作……
既然已经被他知道了,那也没什么!这么一想,沐雪竟是大大方方地就拿手回握了他一下,在他愣神儿间迅速将手收了回来。
笑话!她这是新添的伤口,刚刚还泡了好半天的水,虽说穆风的手并非干过重活长满厚茧,但好歹也是练过武的,经他那么来回一摸,沐雪原本发呆的那点遐思都被摩擦得有些痛的伤口给刺激没了!
穆风可能也是被沐雪抽手的动作惊醒,想起自己刚刚托过沐雪手的样子,耳朵竟有些尴尬地泛红。但他一向淡定惯了,很快就调整好状态,仿佛刚刚那场插曲不过是一场风花雪月的意外中常有的桥段而已。
“你的手……怎么弄的?”
“这个……哦!对了,你晚饭时咽下去的那块鱼,应该没刺吧?那可是我花了不少眼力见儿挑的,诺,手就是那时划破的。”沐雪才不会放过这种难得卖惨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