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理一说,玄幻莫测,不信的人感叹世事无常,信的人大概也只为了从中找到将“无常”合理解释的方法罢了。运理学家喜将世间一切事物往“圆”靠近,诸如“因果循环”、“轮回往复”是他们常有的论调,正版史书中甚至用例证的方式说服人们,一切果由来因,看似偶然,实则必然,无数偶然成就必然,而必然的最终归宿,便是命运。
可命运,究竟又是什么呢?
很小的时候,娘亲就告诉过她,老一辈人的说辞中,寒冬腊月“沐初雪而生”的姑娘,最是有福气的,她的名字,便来源于此。外公说她是带着上天祥瑞降世、盛载父母亲友喜愿祝福而来的孩子,福泽深远。她从前并不懂,只知道大人们说时带着笑,便知道这是好话,也跟着学舌过一段时间,学塾初蒙介绍时,甚至拿这套说法笼络了好一帮小伙伴。
后来,命运一词显得如此苍凉,她嗤之以鼻,觉得信与不信并不打紧,像文章开头结尾的“之乎者也”一样毫无意义。起伏百态的人生,偶尔会在向上的时候给她一点相信的动力,制造一个“信则灵”是真的会灵的假象。
可这此生的命运啊,起起伏伏伏伏得令人绝望,哪怕一丁点儿的成全,也如昙花一现般被转瞬夺走。
沐雪心中痛极,眼泪完全不受控地冲出眼眶,又担心吵醒床上的人,只能频繁拿帕子在脸上胡乱擦拭,抑住声音。许是情绪憋得愈发激烈,那眼泪向开闸泄洪的江水般绵延不绝,一开始她还紧着擦,最后索性放弃了擦净的念头,只尽量控制不发出抽泣的鼻音。
穆风便是在这样的时刻醒来,他隐约听到旁边有浓重的呼吸声,睁眼,视野不甚清明,就已经知道是谁在偷偷抹鼻子了。这些天,他何尝不是在等墨神医的消息,时间一尺一寸,消耗的都是他的生命,短短几年间,几经生死,原以为至少会坦然些,却不料生的欲望如此强烈!此前,他从未想过,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会如此成为他的牵系,这个坐在他床边的女孩子,润物细无声般钻进他心里,成为现世中他终于想要为之努力活着的人。仔细想想,这样的经历于他也算完满,只是对活着的人来说,难免残忍。他没有多少力气说话,也不想惹她多哭,原本准备抬高帮她擦眼泪的手落下来,握住她撑于床畔的右手,只拿大拇指在她握成拳的虎口处来回抚摸,扬起的嘴角溜出无奈的叹息。
沐雪本想佯装正常,像往日一样开口询问,竟一时没有发出声音,见那人了然于胸的神情,便也没有再藏。
一处静谧,两厢对望,一个是水润生光,一个是柔光如水,浸在水中的眸子一转,往事前尘的深情流淌,清亮深邃的眼神一定,今生缘来的温柔尽洒。
沐雪看向那双朦胧初褪的眼睛,能见里面满含的温柔与笑意,突然就想起传说中有着“宝石之最”称号的“乌拉之眼”,都是一般亮而深邃的黑色,只是这里的这双,要更加璀璨摄人心魄,像初阳印在终年不化的冰川上,晒浮起一圈萦绕不去的雪色瑞气,穆风的眼睛,坚毅中腾起一股这样的暖流。
穆风能看清她沾在睫毛上的水汽,配上那一贯凝视自己的目光,最后还是抬手,示意她靠近后抚上她一侧脸颊,轻轻擦去眼角的泪痕,笑道:“是从前本就爱哭一直装着忍着,如今要全倒出来吗?”
“……”
知她没有心情应对这样的打趣,并未多等,转移话题:“今日何日?我这些时日糊糊涂涂睡过来,连时日辰点都要分不清楚了。”
“正月廿八。”
“廿八……正月就要结束了!”沉吟片刻后,穆风突转话锋道:“算起来,我们成亲也快两年了,这两年,委屈你了!”
如此低沉怜惜的话语从那两瓣厚薄适中的唇瓣间溢出,像是在感叹生命弥留之际的遗憾一般!沐雪最听不得这种话,不论在什么样的日子,这话总要诱使听的人掉几滴眼泪才罢休。
她感觉到穆风在自己眼角抚触的动作,一时将心中焦灼的情绪掩去,反握住他的手,脸在他掌心轻蹭了蹭,低声道:“夫君,我不委屈。”
“是吗?我却知道自己不是合格的丈夫,娶你时病困潦倒,拖累你照顾还不领情,令你时常伤身伤心,到而今,终于能看见了,却又倒下,这两年来,我什么也没有为你做,带给你的尽是伤害,如今,怕是再也补偿不了你了……”
“夫君!别……别这么说。我是甘愿的,你不要觉得亏欠我什么,你从来都没有亏欠过我。”有些事,她从没想过说出口,那些她独有的经历、一个人的春夏秋冬,都是这么隐秘顺遂过来的,她没想过有一天能伴他左右,自然也从没想过会得到他的温暖柔情,可一旦得到了,不免贪心,想要得更久一些,对离别有过具体恐惧,便希望今后每一天尽是陪伴。但同时,她没有意识到这份感情是两个人在付出,当心意相通,谁都想为对方做些什么,她一贯如此,穆风亦然。
今天是第一次,她从穆风口中听到类似心意回应的叹息,虽懂其中情意,却也不愿他多一丝一毫的负累,竟将那段心事娓娓道出以作安慰:“那些年在穆府,你大抵不会记得曾救我于危难,后来,我住到后院,常有梦魇,也是你的笛声伴我度过那些个夜晚,如此算来,我是怎么也还不够你的。”
穆风本没有想许多,只是忆起这两年陪伴,油然有感,此番听她两语带过,竟有恍如隔世之感,沐雪没说错,他确实不记得,他没想到,和偌大的京城相比,小小的穆府竟能如此干脆的将眼前人和自己分隔在两个世界!他能记起的,唯有那些年在西院高台上吹笛的夜晚,只那时,他断然不可能料到,在这个大宅子里,某个角落,有一个小女孩正伴着他的笛声入眠。
沐雪见他露出难得迷茫的回忆神情,知他肯定不记得,解释道:“我那时在阿兰小姐身边服侍,有一次陷进池塘……”
记忆正搜寻到这里,穆风一听讶然:“原来那次真是你!当时太孙下聘后,我听府里回话说阿姐身边那个丫鬟‘重病死了’,后来有次看到你的背影,有过一瞬猜测,又觉不可能,再后来便被这个消息打消疑虑。没想到竟真是你。”
“是啊,夫君,当日若没有你,我如今不知投到哪户人家了!”
“……”穆风完全没想过后面有这样一段故事,一时愣怔在那里,忘了言语,半晌才试探着问:“所以,你照顾我、嫁给我,是为了还当初的救命之恩?”
沐雪被问得一愣,很快捕捉到他话语里的试探,毫不犹豫道:“我嫁给你,自是因为喜欢你。”如此直白表达完,她颇有些不自在地低头,脸上红晕蔓延到了耳朵,嘴上还不忘咕哝解释:“世上于我有恩之人如此多,我也只愿嫁你。”
穆风一眼不错地看着她,将她前面的剖白和后面的咕哝尽数听进心里,一时除了满心溢出的陌生情愫,不愿他想。
鬼使神差中,他的手已经抚上沐雪粉红剔透的耳垂,那耳垂小巧玲珑,从下往上的视线中,烛光从她身后印于其上,仿佛透亮的红粉宝石。他忍不住轻轻揉捏两下,感觉到她的身子突然僵住,指尖耳垂的热度好像要烧起来,伴随着她不自然的挪动,穆风意识到了什么,忍不住笑道:“怎么了?这么烫?”
沐雪回神之际见他眼中戏笑,一时羞恼,便准备逃离他的魔掌,只还没动作,已被人先知般扣住腕子往下一带,箍进怀中。伏在他胸口,感受到熟悉的体温和心脏的跳动,她一时也不想起来。
察觉到她的顺从依赖,穆风无奈的笑了,手在她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安抚轻拍,过了好一会,才凑近她耳侧,在她本能的颤栗下轻声耳语:“沐雪,我没想过那是你。当初成亲时,二婶同我说,你是个倔强认死理的人,留在我身边照顾,也是你自己的主意,旁人如何议论、我如何赶你,你都不会走。我起初不信,后来也摸出你几分脾性,只心存疑惑,穆府已经败落,我那时更是个瞎眼的废人,你留在我身边能图什么呢?如今算是知道,你当初为还恩,却不知,这恩还到如今,咱们算是两清了么?”
“算不清了,我且记着救命之恩,自然是要拿等价的东西还才算。”
穆风知她心思深,一时半会也开解不了,喟叹出声:“你啊……总有你的道理!”
这话落地,算是给今日收尾,两人都不再言语,静静依偎。
过了好一会儿,沐雪察觉背上轻拍的动作渐停,耳畔传来平稳的呼吸,热气落脖颈上,有种酥痒绵软的触感,像抚在心上的绒毛,暖呼呼令人沉迷。她微转过头,见穆风果然已阖上双眼,又等了一会儿,小心退开,将他的手放回棉被中,掖好里侧被角,起身将蜡烛吹灭后,才宽了外衣上床,抱住他外侧手臂,窝在他肩侧睡下。
黑暗完全铺压下来,木屋外传来冬夜里常有的干冷风声,风穿过前院一棵掉光树叶的梨树空枝桠,“咻咻”毫不停留,往前飞去,在遇到四季常青的樟树时,厚实的樟叶挡住它的去路,声音便沉闷浑浊些……
那晚之后,穆风恢复了前段时间昏睡的状态,并伴有高烧,沈逸舟和二叔早在墨神医未及时上山之日起就不再等待,一个赶往西南,一个守在家中,南郡王也早在接到二婶消息后派专人寻药,家中往来信件开始密集起来,只没有一封带来期盼的好消息。
穆风每晚都会趁着头脑还算清明同沐雪说说话,有时讲某地的风土人情,有时讲书上的志怪传说……只是他的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清醒的时辰越来越短。
承泰四年二月初三,穆风昏睡得愈发严重,偶尔伴随咯血,脸上更是出现中毒之人常有的灰黑病态,不能言语。
张大夫将药量增加,行针次数也渐密,大家开始轮流陪着沐雪守在病床旁,都在等着某一刻,沈大哥或是墨神医,能将解药带回来。
初五凌晨,沐雪正合衣伏在床边,突然听见穆风极低的呓语,夹杂着呼吸不畅的厚重喘息,她被那喘息惊醒,急忙掌灯,见穆风鬓角额头出了细密的汗珠,脸上潮红愈发明显,连忙绞来毛巾帮忙擦拭,将凉水浸透的毛巾敷在额头上,照前几天的情况,他应该很快能退烧,只这次好一番折腾,情况并未好转,沐雪忙让守在一旁的顾帆去请张大夫。
寅时,寺里响起不变的晨课钟声,钟声醇厚绵长,回荡在山谷间,萦绕不休,有种余音袅袅的空灵旷美之感,只是,忙碌焦急的人们再没有往日的闲暇细细品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