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天暗得早,太阳已经下山,沈逸舟乘着最后一点余晖赶到时,已是申时末,因路况实在太差,他这一路紧赶慢赶,仍比原定计划晚了两天。收到信时,他以为是新年的贺词,没想到却是简单的“大哥,帮我查验手巾上的毒性”几个字,语气简洁而急促,让他生出了不好的预感。幸而年前墨神医帮穆风调整完身体后就应邀去了平北王府,被他父亲留在府中过了年,他当下就拿着竹筒去找墨神医,晚间得到结果后,一刻不敢耽搁地往普陀山上赶。
谁也没有料到这样一个阖家团圆的日子会有客来访,就连穆风,也从未收到他准备来访的回信,因此,他到时,院门口没有候着的人,倒是厨房像寻常百姓家饭点时一般热闹。
照各地传统,每年的中秋和元宵二节,是亲人团聚的日子,但凡大一些的城镇都会举办隆重的灯火表演,其中尤以元宵灯会为著!然而今年,各地雪灾的消息不断传来,朝廷的救援反应跟不上天灾人祸,已经有多处城镇发生大规模人员伤亡事件,太后体恤民情,发郜文要求停办各处灯会,缩减财政以援灾民。
一场雪灾,让原本候着春天的南方陷入冬眠,天以雪为被,地以枯枝砂石为毯,将弱小的人们裹在中间,芦苇一般易折易断。
一开始,二叔还会将外面的灾情带回家,后来见大家每日除了跟着担心也没有别的法子,便渐渐不再讲。他们只知道,这场雪灾给南郡造成的影响其实不大,往西北上才是重灾区,而他们身份敏感,所处境地同样危机四伏不容轻视,根本无法做出有效的安排。
然而,即便是这样时令凋敝的年节,沐雪也不愿将这个难得的好元宵马虎度过,既然不能办灯会,那便自制几只喜庆的灯笼应应景也行。她和二婶带着穆芷和顾帆,花了一天时间将屋前院后廊下的灯笼全换了新,新灯笼是用红纸糊的,上面皆由穆风和二叔题词,满满当当挂了满院。忙完这些,沐雪开始准备晚饭,虽和除夕的年夜饭相比心境不同,但也足够令人期待。
穆芷手里拿着个样式别致的兔儿灯,正准备去厨房给嫂嫂展示展示,当做送给她和哥哥的礼物,刚出厅门,就看见从院门处进来的人,一愣之下认出是沈大哥,惊讶之余赶紧将他领进了书房。她知道哥哥上次见到这位沈大哥后心情很好,因此带他往书房去时并未多想,敲门得哥哥回答后招呼一声便退了出去。
沐雪正在厨房备菜,等穆芷顺利生完火,便将一旁准备好的食材依次倒进锅里炒,很快蒸锅里的米香混着菜香飘出了厨房,也是在这油炸酱脍的烟火气中,穆芷说起了沈大哥来访的事。
沐雪乍以为听错了,仔细问过后赶紧放下手上的活去准备点心和茶水,又想起自己此时满身的油烟味,便嘱咐穆芷将东西端进书房待客。
就在她们惊讶猜测又高兴之余,书房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穆风从见到沈逸舟起,心里那点不好的猜想如同深水鱼雷一样炸裂,效果轰然而无声,然后等深水处的动静逐渐蔓延至湖面,如烧开的水般沸腾起来,隐藏的那点希望被雪一样可怕的事实扑灭,他无需问,就已经知道结果。
沈逸舟进书房,看到书案前垂首执笔的青年男子时,几乎无法将他和那个昔日“神童”联系起来,甚至与年前深陷黑暗时的好友也很不同。他走近,看见书案上铺放着一张半尺见方的小纸片,左上角已叠有寸厚的小册子,上面每页都写有两句、三句或四句不等的灯谜,他静静等着他将最后一个字写完,以为他会马上问自己问题,却只见他慢条斯理地取下镇纸,将灯谜举起悬于空中,不消片刻,见墨迹被均匀吸收才灯谜置于那叠已完工的裁纸上,继续写下一个。
如此重复了三次后,沈逸舟终于从他从容的动作中看出了些别的东西,他不再等他询问,也不再站在那里,他知道,从他今日赶到这里,从他在最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这个行为本身,穆风已经知道了答案。
有些答案无需问出口,因为知道结局,所以沉默反而成了某种可怜的慈悲。他退到窗前矮榻上坐着,将紧闭的窗户撑开一角,有透骨的隆冬的山间凉意窜进来,将他因为一路急赶而奔腾了五天五夜的忧急心绪缓慢抚平。
穆芷将点心送进书房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远来的客人独自坐在窗前吹风,而孤傲的主人仍执笔在案前思索。气氛有些诡异的冰冷,她不敢出声,很轻地放下托盘后退出去,虽然对哥哥的待客礼仪有所奇怪,但也不敢丝毫怀疑,于是一个人藏着疑惑回了厨房。
沈逸舟终于有所平缓,这才转头重新看书案前的人,这一次,他终于在穆风身上感受到一种世俗的温度,像是千年冰封的雪岭上,突然升起炊烟,有种反常的落差和莫名的感动,他静静看着,渐渐发现自己刚刚萦绕在嘴边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穆风写完最后一张,将装满灯谜的托盘端到窗前,示意对面的沈逸舟照着自己将灯谜折成菱角形状,隐藏起文字,这是他应沐雪的请求临时想出来的,本打算在饭后带着几个小朋友过过瘾,只是不知他们能猜出几个。
“是什么毒?”
沈逸舟正低头折纸,他从没做过这种女孩子的精细活,难得也没有拒绝,一面猜想穆风应该不会问了,一面也想借助这种耗神的机械运动分散精神,此番突然听对面人出声,问题直逼中心,愣了好一会才将手上折了一半的灯谜放回托盘,答:“云螺。”
“哦……难怪当时墨神医说我中的毒已解,不知为何眼睛却没有痊愈,原来是那时留下了‘月梦’的引子。”
“你……”
“若我再问你,可有解法?你会回答有还是没有?”
“我不知道,墨神医验出毒性后当即推断出你身上还藏着一味引子,料得你那时已经感染二者,便立即动身往西南云梦泽去寻药去了。但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只给了我一个药方和一组针法,让我赶紧上山先帮你稳住毒性以争取时间,张大夫应该过不了两天就会赶来。”
“我虽听过‘云螺月梦’的厉害,却不知感染者具体有多久时间,你可知道墨神医留给我的时间是多久?”
“一个月。”
“一个月……”穆风放下最后一个灯谜,从沈逸舟打开的那条窗缝望出去,盯着后院不远处黑暗中白雪黄土的影子,沉默了很久。
沈逸舟原想说些类似“相信墨神医能找到解毒方法”之类的话,见他这样,也不再打扰,只陪着他静坐。
过了不知多久,直到书房的门被敲响,沐雪笑盈盈的脸出现在门口,穆风才回过神来,笑着朝她招手:“沐雪,过来。”
沈逸舟倒因为他如此自然微带宠溺的语气而多看了他两眼,笑着偏头时就见沐雪走到自己面前福了福身子道:“沐雪见过沈大哥,提前不知您今日到访,多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见谅!”
然而不等沈逸舟客套几句,一旁的穆风直接伸手将沐雪拉了过去。
沐雪整个人跟着往他身边靠,当着外人的面,她多少有些不自在,又不好挣得太明显,只手指在他掌中轻轻动了动,疑惑问:“夫君?”
“沈大哥是自己人,你不用同他客套。去,帮我重新找个盒子,我刚刚又看了看,这些灯谜对他们来说太难了,只怕会打击他们的积极性,所以,我想还是再出一份简单些的,这些装起来给你逗闷子就行。”
“啊……不用这么麻烦,马上要开饭了,估计来不及重新想了。”
“没事,你让他们先布置清楚,我让沈大哥帮忙,很快就能出一份。”
“那好吧,这些只是消遣,我见你这几日精神不太好,千万别太累着。”
“知道,我有分寸,没事,快去吧!”
等沐雪将空盒子找出来,穆风并不急着去写新的,只将手上折好的小纸条整齐摆在里面,收拾妥帖后放在书案左上角。
沈逸舟看着这夫妻俩你来我往,渐渐瞧出其中的浓情蜜意来,他甚至怀疑穆风刚才那么专注地思索每一道谜题,其实打一开始就是为弟妹准备的,如今只不过是找个借口送出去而已。果然很快,他就收到穆风递来的眼神——出新谜。
沈逸舟的到访,在两人的掩饰下变成了一场极寻常的故友重逢,二叔是整个家中唯一知道内情的人,因此在一切还未彻底走到绝路之前,他将家中众人安危托付给沈逸舟,匆匆同二婶道别后,于第二天一早启程下山了。
正月十七,张大夫如约到了,沐雪前两天就听穆风说了张大夫要来复诊的事,因此并不奇怪,只将二叔下山按新药方抓的药煎好,按时按点喂他服用。
张大夫上山的第三天,承泰四年正月廿日,穆风的身体一落千丈!
沐雪虽在几日前就感觉到他精神不太好,有时候甚至可以明显看出他的勉力强撑,但张大夫上山还是给她松了下心神,几次诊断下来也没听他说有什么问题,因此对于穆风突如其来的呕血和昏迷,她吓傻了。
从这天起,穆风睡着的时候比醒着多,她多次询问张大夫情况,得到的回答都是:“持续寒天,引发了穆风沉积的未除尽的残毒。”
从沈大哥正月十五突然赶来,且一直留到此时,到二叔突然下山数日,以及张大夫年中赶来复诊的时机……这许多不寻常中,傻子也能看出来,这场毒发是他们早就料到的,至少在沈大哥上山时就已经预料到了。既然早有预料,那必定是先前有什么征兆,而这个征兆不会是远来的沈大哥和张大夫能够感知的,那么,只可能是穆风有了什么猜想,才提前知会了他们。
沐雪知道问不出什么,又见二婶她们完全不知所措的样子,便猜到穆风瞒住了所有人,她多少能理解他的想法,因此并没有在人前表现出内心的慌乱和恐惧,只每日配合张大夫施药行针,夜间更是时刻警醒,但凡身边人有一点动作都会立刻起身察看。
就这样熬了三天,沐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过度紧张导致的精神衰弱和食欲不振差点击垮她,
穆风醒来时,已是深夜,他有一霎恍惚,以为现在还是刚上山的时候,但很快就被床外侧人沙哑的询问拉回现实:“夫君,你醒了?”
沐雪感觉到他的动静,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探他颈间的脉动,感觉到温热的起伏后才稍放心,抬头就见他清亮的眼睛正看着自己,她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被他的动作打断。
穆风适应黑暗后,很快注意到沐雪糟糕的状态——她的脸颊有瘦凹的阴影、颧骨突出,就连眼睛较平时也显得大出不少,刚刚出口的嗓音也是喑哑的……他不用想,也知道这几天对她来说是怎样的折磨,一时不知如何劝慰,只能紧紧抱住她,半晌才问出一句:“这几日可是担心坏了?”
听见这句,沐雪憋了几日的眼泪终于倾闸而出,那些在二婶她们面前强撑的镇定和安慰都不见了,只剩了无尽的担忧和委屈,最后全都化为一个字:“嗯……”
“对不起,是我不好,没有事先告诉你,是我不好。”
“那……”沐雪一边抽噎着,一边想问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喉咙被数日的恐惧堵住,竟一时发不出声音。
“乖,不哭了,不哭了,是我不好”穆风从没有这样无措过,过去哄妹妹时也不曾这样,他感觉到怀中人的眼泪完全止不住,渐渐被压抑得狠了,整个身子都打起颤来,他用唇去摸索她的眼睛,将那些咸涩的泪水胡乱吻去,一个毫无章法地吻,一个毫无章法地哭,将这个原本应该旖旎的夜晚变成一场无声的角逐赛场。
最后还是沐雪先缓过来,问出最关心的问题:“究竟发生什么了?你一定要跟我说实话!”
“好,你答应我不哭,我就告诉你。”
“好,不……不哭。”
穆风听她哽咽的声音,手在她颊边蹭到满手泪水,一时发出无奈的叹息,沉默了好一会才组织好语言,尽量轻描淡写地表述:“墨神医说,我中了毒,可能是西南云梦泽特产的‘云螺月梦’,其中月梦一直和余毒一起藏在我的体内,因它单独并不具有毒性,所以年前墨神医也没有查出来,只是……后来不知如何感染了云螺,两者交融,便成了世间奇毒之首,不过你也不要太担心,墨神医知道后立刻赶去了云梦泽,二叔也跟了过去,有张大夫在这里帮忙拖延时间,只要等到墨神医回来就没事了。”
“他能拿回解药?”
“能,他常年行医在外,跟云梦泽那边也有交往,没有问题的。”
“真的?”
“真的,相信我。”
“好。”沐雪虽然还是担心,但不敢将心中的疑问直接问出来:比如云梦泽向来不与外界来往,如何肯轻易交出解药?又比如,张大夫能拖多久,墨神医又是否能及时赶回来?还有,他究竟是何时怎样感染了云螺?下毒之人藏身何处?二叔还未回来,家中一众人又处于什么样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