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泰三年秋,沐雪带着患了眼疾的穆风和还未及笄的穆芷,随二叔二婶来到南郡,准备开始新的生活。
南郡是二婶徐凝的家乡。
多年来,关于南郡王的传说,一直为人们颂传。
都说,夏朝到第三代,打着削藩的旗号意图吞并周边五个附属藩郡,最后却在南郡这里铩羽而归,大约是收服了其他四郡,暂时抚平了当朝皇帝的野心,又或者其他什么,总之,南郡偏安一隅,竟一直保留到现在,南郡王徐孜止也是唯一一个见证并亲历了那场由内战转为外战后还安泰活着的藩王。
谁也说不清在那场对万民来说举国的乱殇中,偏居于南郡的南郡王是如何保全整个封地以完璧之身留存下来的。有人说,怕是南郡王其实是幕后黑手,和当朝皇帝里应外合,除掉其他四郡,只留他一人独大,两厢协商,就有了如今的局面;也有人说,南郡王以坚厚的城墙、拼死的战士、智慧的谈判和果敢的手段将那场绵延至边境的战争消弭在军营的谈判桌前……
然而,究竟原因为何,知情人士也不过摇头微笑而已。人们只知道,南郡王原本名字唤作“徐孜”,战事结束后就改成了“徐孜止”;南郡王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终身只娶了一个妻子——南郡王妃钟灵;南郡王带领着南郡子民在夏朝新皇的统治下,数十年来丰衣足食、不卷朝争地生活着……
对于经历过战乱的百姓而言,生活安宁从来就是最大的福祉,朝廷里的纷争如何,只要不影响他们的平稳日子就行。也因此,南郡王的那段传奇秘史终究只成了南郡子民茶余饭后聊以打发时间的谈资。
而关于二叔二婶的故事,沐雪也是从穆府老夫人那里听来的。
据说,当年十六岁的南郡王独女徐凝,在一群哥哥的宠溺下长成男孩儿性格,常带着侍卫满南郡地找奇珍异宝。那一年那个时节,因追一只通身火红的赤狐而不自知来到南郡边境的拉塔达草原……拉塔达草原占地辽阔,边界延伸至夏国国境以外,夏国与邻近赵国相争不下,最终两国协商将延伸出的那一块划分为“公共地界”。而驻守在拉塔达草原邻近赵国东部的年轻大将军穆林,正从驻地向草原中部的驿站进发,欲待从中部驿站转歇自官道北上回京探亲。二人便由此遇上,不过一个马上俯瞰的眼神,不过一个怀抱赤狐的娇小身影,成全了两地交好。
天胜六年夏,十六岁的少女怀着满腔爱慕与欣喜嫁入帝都森严的府邸中,与心爱夫郎相携相伴,成了京城里一段常年不褪色的佳话。
然而,戍边的将军终要离家戍边,于是在常年聚少离多的期盼里,那些少女时期被宠溺出的张狂肆意慢慢积淀,南郡王明珠般的郡主徐凝终于慢慢养成“闲坐深闺慢磨时,淡心雅兴盼郎归”的将军夫人该有的稳重娴雅模样。
如今,已过去十九个年头,再回到家乡已是另一番天地。然而,这对生性桀骜的二婶来说却是最好不过的想望——终于可以和夫郎长久生活在一起,再不用两地经久分别。
南郡王将嫁往帝京多年的幺女接回,并将当年为女儿准备的嫁妆——德盛避暑山庄后一处行宫交到她手中。然而,二叔当了半生的将军,一身男儿正气,当即回绝了南郡王的厚礼。
拜谢郡王后,二叔就带着一家人来到南郡边境普陀山,用昔日穆府在民间置办的房产店铺所换来的足够他们丰衣足食的钱,在普陀寺后辟出一方农家大院,过起了隐居的日子。隐居后,平素往来之人,皆是普陀寺里有普世胸怀的出家弟子。普陀寺方丈当年在边境建起这座寺庙,承了穆家老少将军的护卫之恩,一直到今天,俨然成了南郡香火最旺的寺庙,因此,得知穆府遇难,在接待远来恩人前,就已经做了充足的安排。
而如今,远离帝都那场尚未完全消退的风云,沐雪才终于觉出难得的安稳,眼下只是担心穆风的眼疾,会不会在长久没有转机的境况下一点点磨光他对生活的希望?
穆风从来都是那样骄傲的人,聪明、理智、掌握一切,可那场摧毁他所有信任和信仰的动乱,连同在那场动乱中失去光明的眼睛,都可能成为覆灭他希望的最后一根稻草。
沐雪原只是穆老将军结义兄长的后人,因家中事故,托庇于穆府;初到穆府时,穆老夫人尚健在,见她那半枚玉佩,顿时红了眼眶,对已故丈夫的故友后人更是怜爱有加。那三年,穆老夫人一直将沐雪带在身边,亲自教她读书习字,甚至请专门的师父教她练武,沐雪知道,穆老夫人思念自己早夭的幼女,将当年未能在女儿身上表达的爱,都隔代倾注在了她的身上,她很清楚自己在穆府的位置,只是有些过于贪恋那难得的温情。可好景不长,天胜十七年腊月初五,就在沐雪过完十岁生辰后不久,老夫人一病不起,临终前,将保存在她身上的另外半枚玉佩交到了长媳手中,还未表达清楚希望沐雪做长孙媳妇的想法就与世长辞。沐雪是个聪明的孩子,所以,在老夫人离世后,她很快将自己置于应在的位置,尽可能将自己隐藏起来。而关于老夫人临终未竟的遗言,当时在场亲近之人都听出了其中的意思,也都默契地装作没听到,事后,不知哪位的嘴漏了风声,传到长房二夫人耳边,二夫人逢着家里妇人闲聊打趣时总要提上两嘴,大有不把大夫人的脸色弄白不罢休的意思。但事件的三个当事人,谁也不曾表态一分、多应一句。
沐雪知道,从前老祖宗顾念旧情,小辈便顺着老祖宗的心情点头应是微笑,如今,和“故人”一词有关联的人都不在了,谁也没有余情放在一个孤女身上。而程沐雪,是哪位故人的后人,所谓“故人”又是谁的故人,在偌大的穆府里终于没有人在意和过问了。
老夫人去世后,穆府的整个格局以及人与人之间纠葛复杂的关系终于在沐雪眼前有了清晰的划分:
穆府现任家主是文官,娶了三房夫人,育有二子二女,三夫人在沐雪来穆府之前就香消玉殒,据说是产下幺女后身子有亏,断断续续缠绵病榻近一年,终于还是撒手人寰。剩下两房,大房夫人是个性情温厚的大家闺秀,娘家家室显赫,但因人丁单薄而显出颓势,渐渐地不受家主重视,常年受冷落,又因为柔软的性子,几乎被二房欺到明面上,好在当初新婚第二年就产下长子穆风,这才稳坐了当家主母的位子,因此,穆风几乎成了大房最大的倚靠,大夫人决计不肯让那个无根无叶的孤女毁了儿子的姻缘和前途。老夫人过世后,大夫人虽然对那半句遗言如鲠在喉,但见沐雪虽每日照例给自己请安,却未曾表露出半分不该有的念头,心道“到底是十岁的孩子,哪里懂这些”,便渐渐地放下心来。甚至有几次请安,碰巧穆风也在,沐雪还会刻意避开,大夫人虽瞧不上她,但也看出她是个识时务的姑娘,于是一开始,为了面上功夫,也会在开家宴时派人请她来入席,但渐渐的,大家都默认了这种麻烦的免除,不出半年,沐雪就成功地从穆府隐名。
然而,世事总不会如人意,第二年,因为一场莫名其妙的摩擦,二房长女穆兰盯上了她,硬要她去身边伺候,大夫人虽斥责过,穆兰也只是明面上不再提服侍之事,暗地里却给她换了“翠儿”的名字,开始处处支使她做些丫鬟的活计。
沐雪知道不会有人替自己出头,也不愿多生事端,便只能乖乖做了穆兰的丫鬟,一年后又被莫名其妙地贬入厨房做杂役;后来因缘际会,于危难之际得二婶娘徐凝救助,这才算是度过了人生中最动荡不安的一段日子。
徐凝是穆老夫人次子穆林唯一的妻子,穆林是穆府这代唯一一位将军,常年驻军在外,虽早前就封了府邸另府别居,但老夫人担心二儿媳妇孤单,便将次子幼时住过的院子修整一番后让她住下。沐雪之前虽也见过这位婶娘,但基本都是在宴席上,没怎么说过话,听老夫人说,二婶娘早前掉过两个孩子,又因为二叔不常在家,后来竟是一直无所出……许是因着这个缘由,徐凝将沐雪救回后精心照顾,又见她聪明伶俐身世坎坷,且觉得投缘,遂将她收作义女养在自己的院子里,沐雪这才终于叫回自己的本名。
故事发展至此,照着一般风月话本子里的情节,男主该出场了。而在沐雪这里,一切都是未知,这一年,她14岁,心里藏着那个长身玉立、喜着青衣的少年的身影,这个身影从她7岁那年托庇于穆府的第一天就印入眼帘,然后在日复一日沉寂的少女心事中成长为根茎盘虬的慕恋,然而不能言、不堪说!
按着帝京寻常人家女儿的命运走向,沐雪那不能言说的秘密只能混着月圆之夜的微风悄然消弭,而她,会在16岁及笄的年纪,被义母订上一门不高不低的婚事,然后嫁人生子,过母亲希望她过的寻常日子。虽然义母允诺,在婚事上要看她的心思,帮她寻一个中意的郎君,可沐雪知道,除了那个人,不会再有别人可中意,那么除了他,嫁给谁不是一样的呢?
而在故事的开篇,穆风,穆府长房长子,永远站在远处的高贵少爷,一出场,就是以这样一个背影在不安的少女心里留下痕迹。
他不认识沐雪,沐雪却记得他。
要不是天胜二十三年、承泰元年那一系列新帝即位以来发动的肃清行动,沐雪想,穆风将永远都不会记起她是谁!他会和朝中机要大臣的女儿成亲,他会一步步走上比他父亲,甚至爷爷还要高的爵位……
可这世上从来就没有“要不是”。
承泰二年五月,弱冠之年的穆风遇害被毒失明。
次年开春,由穆府三老爷穆江杀人案牵连出的余波持续蔓延,新帝收到一封不知真假的“告密信”,并用“铁证”,将穆府从煊赫一品开国将军府一夜之间变成罪臣之宅。若不是那封先帝遗诏,穆府将永灭于世。
那之后,穆府家丁不过余下他们几人。
刚失明那段时间,穆风不要任何人的照顾,倔强得如同把孩时当发的脾气都积累在了那次事故中一同爆发。家中诸人皆焦头烂额,无人能分出几分心思来照顾一个成年人。而沐雪,坚持每天在他的呵骂声中将药端进他的房中,坚持照顾他的一切饮食寝居,成了他身边不离不弃的影子。
可她不是婢女,她是穆府二老爷、镇国将军穆林的义女。义母说,这样于礼不合,但又拗不过她的坚持。
穆府大夫人也在这场人祸到来之际病倒,在得知儿子失明后当场晕了过去,而穆府的境遇并没有随着时间推移而改善,终于在土崩瓦解之际,大夫人想起了老夫人的临终遗言,将那半枚玉佩当着二弟媳的面交到了沐雪手中。
于是,由徐凝做主,于承泰二年秋,仓促举行了沐雪和穆风的婚礼。这一年,沐雪17岁。
而奇怪的是,关于这场婚事,穆风并没有反对。
沐雪成了以前如何也不敢想的“穆风的妻”,虽做着婢女的工作,心里却从来没有这般庆幸“因祸得福”。她承认自己喜欢穆风,喜欢了很多年,这个喜欢甚至不求他知道,不求回应,她也从没有想过要去遏制这份喜欢。如今,她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晚间甚至可以趴在他的床沿陪他入睡,这已经是再不能奢求的幸福了。
娘亲以前教她女红时常教导她:“女子嫁人之后,当以夫为纲……”她那时听着,总觉得娘亲说得不对,天地辽阔,难道女子的宿命就是嫁人持家,以夫为纲吗?那些圣人之言、智者之语,难道都只是说给男子的教导吗?娘亲听罢也只能无奈地看着她摇头。但日后每每做女红时总要再提一遍,约摸想着,说的多了,女儿总会记住一些。
而如今,沐雪方才懂得:若是真心爱上一个人,他成为你的丈夫,那么,他做的任何事在你眼中都是对的、好的!就算是毫无理由的迁怒,你也会在心里找好一百一千个理由来心疼他。天地再辽阔,也不抵他一个眼神来得让你颤栗。
若是以前,沐雪定会嗤之以鼻。从小读过的书里教她“男子当顶天立地,不可被儿女情长羁住脚步”,她那时没有男女尊卑地位的考量,想着这天下的男子女子都当如此才是。直到后来,背井离乡来到穆府,见了更多的人物事,看了更多的书札记,甚至包括那些从前母亲不允她涉猎的伤情的靡靡之音,她才终于明白,这世间并不是只有大丈夫和雄图霸业,那些在大丈夫雄图霸业中出现又消弭的珍贵感情,原是最不该被抹煞的存在。譬如穆老夫人、譬如三夫人孙薇、譬如……她自己。
她爱穆风,成了他的妻,每每想起这个事实,都要在为他的病情祈祷之后才敢偷偷在心里笑一笑。
距穆风失明已有一年多时间,他的眼睛仍旧没有好转的迹象,但好在也没有恶化。他不再对沐雪毫无理由地发脾气,虽然偶尔仍会呵斥她,但总会找一些理由来铺垫。
沐雪喜欢他找的那些可爱的理由,然后尽一切可能地将那些他找出的理由都变成他下次不能再抓住的把柄。
直到有一天,他再也不会挑剔她的过错,开口叫她“沐雪”,虽是僵硬的语气,也足够她欢喜,再然后是某一天,他对她笑……
这场跋涉,沐雪凭着本能的感情摸索着走了很久,庆幸的是,不论多久,他一直在自己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