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厨房,将早上打腹稿准备的菜品过一遍,一一将食材洗净切好,备好后时辰也差不多了,沐雪便没有再出去观棋,自开了火。
二婶在外面听见厨房的响动,便回屋放好手上的东西后也来帮忙。二叔早上跟她打过招呼说中午不回来,下山前她就跟二婶说好一起吃饭。
将米先倒进锅中煮沸,搅拌几个来回,用竹篾滤漏盛起来过滤米汤;刷净锅开始炒菜——豆角茄子、酱汁豆腐、红烧鱼块、板栗烧鸡、木耳炒山药,再加一道清淡的木须怜香汤。原本沐雪想做“排骨藕汤”,但排骨需要慢炖几个时辰,时间上来不及,她便先将排骨放在一旁的汤罐中慢炖,准备等晚上再做。
这几道算是比较家常的菜式,她不知道沈逸舟喜欢吃什么,想着王府里什么山珍海味没有,只怕是普通的家常小菜反而更能得他的心,于是也没有刻意去挑什么做法复杂的,最重要的是,太复杂的她也不会做。好在穆风说过她做得还行,一大家子人,也就她和二叔会做些简单的家常菜,二叔是多年行军在外练就的,她呢,是在穆府被穆兰调去厨房干杂役那一年时间学会的,总算是能将这寻常人家的日子过下去,也不至于太过怠慢客人。
二婶将饭厅的碗筷摆好,回到厨房帮忙烧火,沐雪在灶台前忙活,偶尔和二婶闲话家常几句,抬眼能看见柴火明艳的亮光印在她脸上,瞳孔中有暖黄溢满的笑意,任谁来都不会想到这是南郡王捧着怕碎、含着怕化的掌上明珠,也不会把她和帝京穆府里那个雍容华贵的将军夫人联系起来,但谁来,都会感觉到这个女人身上的柔和暖。
而在二婶徐凝的视线里,锅盖掀开升腾起的白色雾气冲上来,雾气后的沐雪,又何尝不是一样的安宁?她知道,这个十四岁认作义女的女孩儿,她有这世上最深的心伤,从不肯示人,便是喜好,也只能在灾难时刻坚守下来,和平富贵里的爱恋是连眼神也不能泄露的心防,便是与她一起生活了几年,时常在一个院子里聊天谈心,快及笄的日子里也常询问她对未来夫婿的想法,都不曾见她透露半分。以致后来穆风出事,她异于寻常的态度都让自己有些惊讶,渐渐才看出她隐藏的心思……徐凝看着,便不由感叹,或许年纪大了是这样,容易被身边的事物引发感触,她想,雪儿这颠簸动荡的人生,能真的随这场变故安稳下来吗?来路已荒芜,去路满迷雾,年少的孩子,何处是归途?不知为何,当一切似乎归于平静,所有人都开始做着归野山林的准备时,她心里总有隐隐的担忧。
很快,菜香味就飘出了厨房,从不同的香味就能大概判断饭菜的进程,穆芷原本想进去帮忙,沐雪笑着阻止:“你陪着两个哥哥下好棋就是帮忙了!”
等菜都炒完,最后一味汤也盛起来,涮干净锅,沐雪将滤过的米倒进锅中,围着四周加入适量的水,再用筷子在米上方戳出十几个孔,配合灶膛里的文火一焖,不出一会儿就能结出香脆的锅巴,她最喜欢吃的就是米汤泡锅巴。
盖上锅盖,趁着等饭的间隙,她和二婶将菜端上桌,然后把身上都清理了一遍才出去,看廊下的人还在聚精会神下棋,沐雪便凑过去看了两眼,或许因为是从沈逸舟后方看过去的角度原因,她一眼就注意到沈逸舟所执的黑棋在右下角方向已经暗暗围起了一堵墙,而穆芷的注意力却完全被他左边的动作吸引,别人都是声东击西,他完全是一上来乱打一气,然后乱中有序地悄悄筑起城墙,看起来漏洞无处不有,实则哪里随时都能补上。
眼看着穆芷跟穆风描述了左面局势,并在穆风的指示下准备落子时,沐雪下意识地咳了声,沈逸舟立时转头看过来,露出一个“观棋不语真君子”含义的微笑来。
穆芷却在这一声咳嗽中停下来,抬头看了看嫂子,见她一副直视前方漠不关心神态,又低头看了看棋局,似乎还是觉得左边局势更紧张些,仍下了那一子。
沐雪暗道:早点结束也好,正好吃饭。
却不想,沈逸舟并没有速战速决结束战局的意思,他放弃了一个可以只需三步就收网的最佳落子位置,转而去左边跟穆芷的白棋周旋,下完后有种玩味的游戏味道,看着穆风凝神听子的动作,就不由弯了嘴角。
穆风却没有再出声,从沐雪咳那声起,他就知道棋局肯定不是自己判断的那样,那么穆芷走完那一步之后,沈逸舟的走向应该会和自己之前分析的完全不同,但现在,听声音,他落在了自己预判的位置,分毫不差。然后他就感觉到了沈逸舟看过来的戏谑眼神,猜出他恶作剧般的逗弄心思,偏偏也不想如他的愿,转而问沐雪:“饭做好了?”
“嗯,正要叫你们准备洗手吃饭呢!”
“好,那走吧!”说着他便站起来,不知是无意还是故意,起身的动作有些大,手侧转往后一拂,宽大的衣袖便不偏不倚地扫到棋盘上,将半边棋子都打散了。
沈逸舟没想到他说起身就起身,好歹自己是大哥,也算个客人,便是仗着这一点,他的调侃戏谑毫不遮掩,眼神都是直直看过去的,因此完全没料到穆风竟直接甩袖走了?
穆芷也有点懵,等自己这半边棋局毁了,她才注意到左上角那处危险的局势,立即抬头看沐雪,却只见她笑着扶过哥哥,对沈大哥和自己笑道:“该吃饭了!”
穆风先进饭厅,在原来的位置上坐得稳稳当当,沈逸舟一进来就忍不住吐槽:“诶!我说你这么多年怎么还没变,事事一定要争个输赢?赢不了就砸场子?你这棋品也太差了吧!”
穆芷有心为哥哥辩白两句,但见旁边嫂子的神色只好禁声。
“和你这种人下棋,要什么棋品?”
“我这种人?你一定要说清楚,我哪种人?否则这饭我就不吃了。”
“沐雪,今天做的饭怕是不够吧,正好这位沈公子不想吃,我们就不用管他了!”
沐雪哪里听不出来他的玩笑,见时辰也不早了,只好笑着打圆场:“来来来!大家都吃,这菜不吃待会该凉了,沈大哥,你也别客气!”
“弟妹,不是我客气,是我这位好兄弟担心我吃光他的米呢!你问问他,我到底是哪种人,我还真不知道!”
“沐雪过来前,你是不是用左手下过一子,趁着穆芷注意力转移,右手的衣袖悄悄带动了右下角的棋子?”
沈逸舟一噎,奇道:“你看见了?”
沐雪等人皆是一愣,穆芷也有些脸红脖子粗,刚准备打断这个话题,就被穆风抢了白。
“对你这种雕虫小技还用看?你的棋虽下的散,穆芷却不是不懂棋局的,她一直被你的布局带着往左边看,是因为她心里有基本的判断,再怎么快,你的动作都不可能在她完全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就悄悄完成右边防线的部署,而沐雪那声提醒也没有改变她落子的位置是因为,按你正常的落子步数,你右边的棋根本就不够围起来,应该说,它的散布程度应该比左边的还要宽松,所以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你动了手脚,而我最后弄乱棋局,是给你这个客人留面子。”穆风刚说完,就感觉旁边的沐雪在桌子底下拉了拉自己的衣袖,一时有些奇怪转过头:“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给你夹了点菜,提醒你快吃,怕凉了。”沐雪也是头次见识他的“刻薄”,难不成他们朋友兄弟间就是这么相处的?一时觉得真是怠慢了这位客人,但又不好当着穆风的面再说什么,只好对沈逸舟歉意的笑笑。
沈逸舟却是被他最后那句“为你这个客人留面子”气笑了,又见对面女主人歉意的微笑,看着桌上色香俱全的菜,勉强将往日里兄弟间的斗贫收起来,只不轻不重地嘀咕一声:“耳朵还挺好使,脑子也没坏嘛!”
沈逸舟这餐饭吃得极其酣畅淋漓,不得不说,穆风这小子有福!期间就看见弟妹极耐心地帮他除红烧鱼块的刺,后面本想帮他再弄两个,最后都作罢了,看样子是担心在外人面前掉了他的面子。啧啧~小子有傻福啊!看来自己妹妹是真要死心了!
饭后,大家移步客厅,穆芷和二婶去研究新的花样去了,沈大哥和穆风仍去了书房。
沐雪收拾停当,将上山时从小沙弥那接过来的一筐新鲜水果洗干净分了两份,一份送至二婶的房间,一份送至书房,
进书房时,正巧看见穆风端起一旁早凉透了的茶凑近唇边,许是刚刚饭菜味道有点重,他一时没想起来茶温,手碰到就想喝点。
沐雪却不自觉紧张,疾步走近,将手中果盘放在一边,同时轻声阻止穆风喝手中的茶:“夫君,茶凉了,我给你换一杯新的?”大夫之前就嘱咐过,穆风的饮食切忌“冷”、“辣”,这些刺激性食物入腹,很容易破坏他体内短暂的平衡,导致寒气紊乱等症状,最终影响他体内好不容易被捋顺的、正在通过各种药物慢慢排除的毒素被干扰扩散。沐雪虽不是精通医术的大夫,但这两年来,为了他的眼睛,也拜读过不少医书,自是知晓大夫几言里带过的凶险!
穆风也知道她的小心,顺从地将杯子递给她,很快手上就换了被新茶,温度刚好适合品用,他很自然地就着刚刚换上的茶水抿了两口。察觉到一旁沐雪仍有些紧张的呼吸,复又转向她,并朝她露出一个不用担心的安抚笑意来。
而目睹这一切的沈逸舟,真想此刻失明的是他自己,未果,觉得自己在一个被迫失明的人面前有这种想法简直就是丧尽天良,只好选择眼不见为净,转头看窗外后山上的翠竹。
而沐雪察觉到他的动作,脸上竟不自觉泛起了红,只好赶紧借口退出去,同二婶他们一道学女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