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中气十足，脚步矫捷轻盈，呼吸也轻缓绵长，而且——沙螓婉微微转动眼珠，目光从他的双手上划过——手上的茧子多集中在拇指与虎口处，显然是经常用刀留下的痕迹。
他不是佃户。
但周围的人对于他的出现却见怪不怪，显然是熟悉对方的。
可原身的记忆中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
来人瞧着沙螓婉，忽的笑了，一脸的意味深长。
旁边有位老者呵呵笑一声，训斥道，“你这疯子，浑说什么呢！大管家也是你能议论的？赶紧家去。你爹昨儿还赤着脚坐在太阳底下发疯呢，有这谝闲传的功夫还不如挣钱给你爹买双鞋子穿去！”
沙螓婉微微挑眉，有些诧异。
疯子啊。
原来他就是村北巷子的那个疯子。
疯子听了这话，原本正常的神色忽然一变，挺拔的身子一歪，抖着右腿，翻着白眼，吊儿郎当冲老者吐了口唾沫，“呸，你管我！管好你那白痴孙儿，别又给猪咬了！”
沙螓婉发现这话一出，旁边人都笑了，也见怪不怪的冲疯子摆手，疯子看自己将人逗笑了，也抚掌大笑，人来疯地又要再接再厉继续骂。
旁边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拉住往前走的疯子，一声悦耳的叹息传过来，一个少年人捎带着沙哑的嗓音响起，语气无奈，“少爷，别闹！”
疯子果然不闹了，却还是意犹未尽的冲老者再吐了口口水，这才洋洋得意地嘻嘻笑着站定。
沙螓婉早察觉到了另一个绵长而克制的呼吸声，因着疯子高大的身躯挡着，她没有第一时间看到人影，此刻这第二道呼吸的主人终于主动朝前走了一步，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沙螓婉平静地看着少年，微微笑了。
这是她在山顶上碰到的那个身穿粗麻猎服的少年。
来人正是沈熙华，只见他冲在场众人拱手道歉道，“我家少爷多有得罪，请各位叔伯原谅则个。”
被吐口水的老者大度的摆摆手，“无妨无妨，你以后多多约束你家老爷跟少爷，可不能就这样随便非议大管家，你们一家三口还得再庄子里待呢。”
“老伯教训的是，我以后一定注意。”说罢，沈熙华再次拱手让礼，拉着疯子离开。
而这边，大管家的大门也终于吱呀一声开了，仆人走出来，冲沙螓婉道，“小老爷，我家老爷有请。”
沙螓婉一路随着仆从走到正房厅事，仆从说了声在此等候就转身离开。
没有奉茶，没有让座，沙螓婉也丝毫不在意，只走到门口抖了抖伞上的雨水，将其靠放在门槛旁，然后走回屋中，在主坐左侧坐定，静心等待。
良久后，一阵脚步声传来，缓慢而散乱，带着漫不经心的怠慢跟轻视，走走停停，从声音传来到人影出现，足足用了三盏茶的时间。
沙螓婉侧头看去，发现来人并不是秦琦，而是他的大儿子秦春。
秦春停在厅堂门口，瞧见滴水的雨伞，顿时不悦的训斥身后小厮，“谁把湿伞放到这里的？这雨水流的到处都是，万一爹路过不小心滑倒怎么办？——不会办事儿的东西，还不赶紧给我把伞扔出去？”
沙螓婉扬声喊道，“慢着！”
秦春抬头看过来，脸上浮出笑意，拱手见礼，“原来是童生老爷，见谅见谅！我听下人说是有别院奴才过来见我爹，还以为谁呢。——这群不知好歹的蠢货，话都说不明白！”
沙螓婉回礼，温声道：“无妨，所谓上行下效，今后大管家只要目光清明，以身作则，不怕下人不守规矩。”
秦春面色一僵，眼神变得不善，“小兄弟这是骂谁呢？”
沙螓婉露出一点惊讶，“小弟何曾骂过人?”
秦春盯着沙螓婉看了一会儿，冷哼一声，甩袖子走了进来，“童生老爷可是稀客，今日怎的有空过来？”
“原本也没有空，这不是我娘的事情么，再忙也得抽空过来一趟。”
沙螓婉根本没有等秦春让座，直接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秦春见状冷冷一笑，“都说识文知礼，忨兄弟如今已经是童生老爷了，怎的做客的礼数都不懂了？客随主便没听说过吗？”
沙螓婉撩了撩衣袍，弹弹灰尘，漫不经心讥唇回道，“古有千里逢迎，今有倒履迎客，所谓东道主，自然希望高朋满座，宾至如归。我自在行事，也是为了让大管家这个东道主迎稀客时不亦乐乎。大公子年纪轻，见识短，所谓客随主便，只是做客之人的谦词，怎能用来约束客人的言谈举止呢？”
秦春瞪大眼睛，气得嘴角抽搐，偏偏这话说得他无法反驳。
沙螓婉不愿再口舌之便上浪费时间，直接问，“你爹呢？”
“我父亲忙。你有何事？”
“没什么大事，只是我娘的十年卖身契早已经到期，我来寻大管家要个说法。——他要是不在我就去找二管家，至于赔偿金，到时候就让二管家通知大管家也是一样的。告辞！”
秦春皱眉抬手阻止了沙螓婉，“身契已经到期？我怎的不知晓？”
“拿出底单查一下就清楚了。“沙螓婉重新坐下。
秦春“唔“了一声，却坐着不动。
沙螓婉笑笑，重新站起来，拱手后转身离开。
一直等到沙螓婉走到门口即将迈出门槛的时候，秦春这才不急不忙地悠悠说道，“既然到期了，那就不再是秦家庄的仆从。你二人今日就收拾东西搬走吧，秦家庄子不养闲人。”
眼见沙螓婉低头拿伞的动作一顿，秦春笑着点头，“你也知道，这处地界是秦阁老的祖产，容不得闲杂人等逗留。你们娘俩尽快吧！”
沙螓婉拿起伞，回头也笑，“这是自然，不过容我多说一句，我们家的那间草屋所处的地界刚好不在阁老的地产内，所以是去是留，秦家庄子的人说了不算。我这个户主说了才算。告辞！”
说罢，不再理会身后传来的怒吼声，平静地走了出去。
沙螓婉出了秦琦家的大门，丝毫没有耽搁，直接又冒着雨去找了秦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