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绛城西,栾氏府邸,内宅,夫人范祁的卧房之内。
院子外面百姓的欢呼声越来越高,越来越热烈,终于惊动了床上正赤裸裸的相拥而眠的一对男女。
那男子猛地坐了起来,疑惑道:“怎么回事儿?好像是有人在喊大军凯旋归来,呼叫人们去迎接?”
夫人范祁也是蓦然惊醒:“不会吧!上一次遣人探听消息回报说不是还要一两日才能归来么?怎地今天一大早就回来了!”
“那定是将士们归乡心切加快行进速度了。”一缕清晨的阳光透过窗纸照射在那男子白皙英俊的脸上,非是旁人,正是范祁极力挽留在栾府留守的州宾。他一边手忙脚乱的穿衣服一边催促着范祁赶快穿戴起来:“快快快,一会儿家主回来就麻烦了!”
范祁慵懒的伸了一下懒腰,微笑着说道:“慌什么,盈儿回来拜见我,就跟他说我要回栾邑继续居丧守孝,让你去做守城的武士头领,不就还是能在一起共享快活了么。”
话音未落只听内宅把门的家丁大声高叫:“启禀家主,夫人偶有小恙,尚在内室高卧,待婢女服侍她老人家起身,再请入内相...啊!……”
一声惨呼响起,二人冲到床边张望,只见栾盈全身披挂手持宝剑,杀气腾腾闯进了内宅门,一路走一路滴下来宝剑锋刃上的鲜血,一名范祁的亲信家丁倒在内宅门洞的血泊中,内宅婢女们一个个吓得花容失色,四散躲避,没人敢上前阻拦,怕做了剑下之鬼。
栾盈疾步走到内室门前,提剑冷冷的叫道:“孩儿征战凯旋归来,给母亲请安,开门!”
屋内二人乱做一团。慌乱中范祁一边打开后窗示意州宾跳出去从后院逃走,一边应道:“免了罢,免了罢。为娘无甚大碍,只是懒得活动,歇息几日便好...”
栾盈在外恨声叫道:“儿在外征战近一年,十分思念,今日定要相见!”说着不等范祁回应,上前一脚踹开屋门大步冲进室内。
范祁惊叫呵斥道:“孩儿安敢无礼?!”
栾盈冷笑一声:“哼!不是孩儿无礼,是有人德行有亏,心中有鬼罢!”
范祁假意悲伤,以袖掩面装哭道:“汝是在...在怀疑为娘有失妇道耶?”
“正是!”栾盈大声喝道:“吾已在城外见过辛俞先生矣!州宾奉命守家,其人何在?”
范祁掩饰着惊恐道:“他...他人在哪里,我又怎么知道。想来是守夜累乏,歇息去了罢。”
“守夜累乏?”栾盈不住地冷笑:“呵呵,他守得好夜,累得好乏!”眼中杀机毕现,盯着范祁恐慌的双眼,狠狠地道:“不要再装腔作势了,吾什么都知道了,若见此贼,定...杀...之!”
说罢一转头大步流星走到院内,挥手让四周围胆战心惊躲在各个角落里的家丁婢女们聚拢过来。众奴婢战战兢兢颤抖着围将过来,不知家主又要拿谁试剑,一个个忐忑不安。
栾盈叫过来几个亲信卫士,环视众人喝道:“尔等今后把这个门看严实了,不要像那个贱奴一样!”指了一下门口血泊中的那具尸体:“私放外人入内,秽乱家宅,吾必严惩不贷!还有,今后不经吾准许,不得让老夫人踏出内宅一步!”恶狠狠地看了众奴婢一眼:“待朝会散了,回头再收拾尔等这些贱人!”
说完大踏步的出门走了,参加晋候回国后召集的第一次朝会。冰冷无情的话语传到范祁耳中,像是刀割针扎她的心一样。正愣神间州宾突然从后窗又跳了进来,吓得范祁一跳道:“你怎么...?”
州宾摆手止住她,轻声急道:“莫做声!督戎那厮率人在后院中守候,若不是我见机的快,此时已做了他斧下亡魂!”
“啊!?盈儿布置如此周密,怎地如此毒辣!”范祁惊道。
州宾怏怏的道:“还不是那辛俞的毒计!夫人,现在如何是好?”
范祁定了定神,思考一下说道:“且莫慌惧。除了我孩儿,没人敢到这房中搜查。他朝会完了定还有庆功宴,汝在此躲避一下,寻机出府到城外山高林密之处暂避一时。”接着发狠道:“荀偃已死,中军主将和上卿之位非吾父亲莫属,待会朝会上就会确定此事。栾盈虽由我养大,却是前夫人所生,今日竟敢苛待于我!吾父亲日后执掌晋国军政大权,待我寻机回家一趟,定叫小儿在晋国无立身之地!”
“如此就静候夫人佳音了。我可是真心爱慕夫人,才甘冒其险,夫人切莫误我!”州宾施礼道。
“放心罢!且先藏好,莫要让他心腹发现。”范祁又恨恨的道:“辛俞那个告密的混蛋!也要让他不得好死...!”
当晚,城东范氏府邸,一片灯火通明,欢声笑语。
参加完类似于现代总结会的凯旋后第一次朝会及随后的庆功宴之后,范匄父子志得意满的回到家中。此时两个人一人抱着一个才七八个月大的男婴不停的逗弄、亲吻,两个小家伙被这两个素未谋面的老男人吓坏了,“哇...哇...”地哭着拧着身子向自己的母亲伸出求援的小手。韩夫人和那个姬妾含笑把孩子接了过来,范玉儿在一旁跺脚道:“好了好了!祖父,父亲,你们高兴了可把弟弟们都吓哭了!”
范匄哈哈笑道:“哭的好,哭的响亮身体好!范氏后继有人,我们怎么能不高兴呢...”
范鞅也是笑的合不拢嘴,一旁接道:“有了儿子,才能有人继承范氏家业。果不出所料,父亲继接任中军主将之后,今天在朝会上又接任上卿之位,执掌晋国军政大权,终于到了吾范氏出人头地扬眉吐气的时候!”
范匄捻须若有所思的道:“汝莫要兴奋过头,忘乎所以,还是先谦恭行事。吾范氏毕竟几代单传,人丁稀少,需要赶快扩充势力才能有效控制朝堂。”转头看了一下范玉儿后续道:“荀吴虽然年幼,君上有感于其父功劳卓著,委任其为下军副将,做栾盈的助手。此子少年得志,位高权重...”
范鞅插话道:“他和玉儿的婚事,看来要尽快操办了...”
范玉儿听到此处,无言而凄凉的一笑。她内心深处也曾期盼荀吴在疆场上出个意外,能让自己逃过去这桩没有任何情感可言的政治联姻,怎奈现实如此残酷,身为世家贵女,感情的事实在是一个奢望,生下来就要面对这注定的结局。
她幽幽地道:“我心系何人你们都是知道的,奈何天不遂人愿。嫁到中行氏亦无妨,只他荀吴得到我的人,永远得不到我的心,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种折磨。”
范鞅不屑一顾,挥手道:“甚么人心,甚么情爱!荀吴这样的青年才俊,别家的姑娘抢着嫁他还不成呢。成亲之后你知道了他的好处自然会忘掉栾鲂那黑不溜秋的家伙,此番出征他兄弟二人畏战如虎,只让几个家将在前边冲锋陷阵,二人寸功未立,君上居然还让那栾孺子接任魏绛老将军退下来之后下军主将之位,甚难服众,令人心头不爽!”
范玉儿争辩道:“或许是栾家主怕像上次他叔父那样的悲剧发生,故意不让栾鲂去冒险杀入敌阵呢?!”
范鞅不耐烦的一摆手:“好了好了,不要再说什么栾氏的事情了,听见一个‘栾’字我就心烦意乱!下个月十六是你祖父寿诞之日,过后就择吉日让你和荀吴完婚!”
月余后的范府,张灯结彩热闹非凡,人来人往客流不断。范匄身为晋国执政者,权势地位如日中天,各豪门世家也忙不迭的送礼过来祝寿,人群像海浪一般去了一拨又卷过来一拨,府门外的街巷都被车马人流堵严实了。
一辆遮盖的严严实实的温车在栾氏家兵的护卫下来到了府门前,众人都识得这是范匄的长女,栾黡续弦的正妻,遗孀范祁回家来给父亲范匄祝寿了。男宾们纷纷回避,女眷们簇拥着范祁到了大堂上像父亲行礼拜寿。范匄挥手示意女儿到后宅休息,待寿宴结束再叙父女天伦之情。
傍晚时分,曲终人散,宾客们酒足饭饱纷纷扬扬的起身告辞。此时范祁的一个贴身婢女悄悄来到正在送客的范鞅身旁,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范鞅点了点头,待了一会儿装作酒意上涌,躲入内宅去了,客人走光了也没再出来。
范匄志得意满,容光焕发,一步三摇地带着酒意进了后宅内室落座。范祁姐弟俩已经屏退下人,亲自服侍父亲半躺在卧榻上,端茶倒水,忙前忙后。范匄觉察到了室内只有他们父子女三人,隐约知道儿女有什么私密的话要说给他听。
果不其然,范祁张口就抛出了一猛料:“栾盈即将作乱,如之奈何!”
范祁愤愤的继续进谗言道:“栾孺子自归国后便曾言道‘范鞅致死吾叔,吾父将其放逐。先君纵之归国,非但不怪罪反而更加宠幸,气死吾父!今其父将执掌国政,范氏之势盛甚,栾氏却将衰落。吾宁死,与范氏势不两立!’其日夜与智起羊舌肸等聚谋于密室,欲要诛尽诸大夫,立其私党,助一干庶出子夺嫡嗣爵。他怕泄露消息,严斥守门之吏不许吾出门。今日幸好其不在家,吾以为父祝寿尽孝为名恳求栾鲂多时,才勉强放吾归家。异日恐难以再相见,吾以为父女情深,不敢不言,望父亲早做防范!”
范鞅不等范匄深思,在一旁帮腔道:“儿派在栾氏的间谍对栾盈与人密谋之事亦有奏报,今日依吾姊之言,可以确信无疑。若非不得已,吾姊岂会和将来要奉养她终老的嫡子为难耶?栾氏实力雄厚,党羽众多,一旦其抢先发难,事情就不好办了,不可不防!”
一子一女,声口相同,不由范匄不信。他定了定神,拍榻而起道:“如此说来,吾当连夜进宫,禀报君上,先下手为强才是正理!”
范鞅与范祁暗中相视一笑,各自露出了得意的微笑。